“不过挂了月余而已,后来臣就没再见过。”
“哦,那幅倒与寻常的不同,且是作画之人看过之后回去按着自己的记忆画出来了,难为了倒与真人也不差什么。”
我想了想,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
“想必臣眼睛的颜色,也是从家母处得来的?”
太后一愣,随即回答:
“这是自然了,为何这么问?”
“不,臣也不过是一时想到而已。”
说是这样说,我心中却隐隐不安,似乎自己的思虑中遗漏了很重要的一部分,有什么未明白的东西正在前方虎视眈眈等着我一脚踏空。
“顾家的嫡长女,容貌虽不是那般出名,但也甚为秀丽,”太后话锋一转,“比你大了一岁,但为人是个稳妥的,看着也很是相配,毕竟你大哥曾娶过亲,虽然前一个损了又没留下子嗣,说起来还是不好听。顾家的女儿固然都是好的,你也是个有福的。”
“是,还得多谢太后有心成全。”
“哪里是哀家有心呢,”太后笑着用茶盖拨了拨茶叶,“倒未曾想到,那么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儿,还有这般胆识,日后料理偌大的侯府也必定不成问题,你之前可曾与她见过面?”
“太后严重了,顾家小姐素日都在深闺中,臣如何能轻易见到。”
“眼下定了亲,倒不必那般拘谨,虽然是哀家和皇上给你做的主,你也该多去顾府与你未来的岳丈多攀谈才是,毕竟以后都是一家人了。”
我一时有些拿不准太后的意思,直到她又加了一句:
“顾家的小姐也满十八了,虽是已经定下来的事到底女儿家不宜耽搁太久,且不说顾家下面还有一个小的等着出阁,就是子嗣上也是年轻些更为容易。”
正说着,太后的心腹女官上前低声道:
“太后,皇上来了。”
“哀家又不会吃了嘉远侯,他这般放不下心。”
这话我听着也觉得尴尬。
魏光澈一进来就用极锐利的目光扫了我一眼,随即对太后请安。
“行了,平时也不见皇上这般勤快的来看哀家这种老婆子,这会子大中午的倒来了。”
“母后何必这般赌气,上回皇后亲手做的荷叶冻儿臣尝了觉得很是解秋燥,就命她今日做了拿来想与母亲一道再用些。”
“皇后毕竟是一国之母,你也别成日的让她做这些事。”太后拍了拍我的手,慈祥笑道,“故人之子犹胜故人,好孩子,和你说了这半天话哀家高兴的很,也替琳琅高兴,今日就先回去吧,哀家之前叮嘱你的别忘了就好。”
我答应着,也不敢看魏光澈,磕头后就退下了。
出了太后的寝宫后我却有些犯难,魏光澈想必是有话要问我的,可既然太后已经如是说了,再去山海楼被她知道可不大好,想了想稳妥起见还是决定先回府里再做打算。
晚上沐浴后散发坐在花园里的石凳上,我伸出手挡住那轮明月,再松开透过指缝去看,影影绰绰,想到自己的举动毕竟太过孩子气,还是将手放下了。
太后的意思,是叫我尽快迎娶顾家小姐吗?其实早晚些都是一样的,只是这般被人迫着亲近心里有些抗拒,不,不是因为被人催促的原因,是我的原因,原以外还可以拖个两三年之久,现在迫在眉睫的才忽然发现,我不想娶亲,不论是谁。
嘉远侯夫人,我不需要这样的人在身边,我所想的不过是……
一个激灵,我站起来捂住自己的嘴巴,这才勉强压下到了唇边的名字,心又痛楚了起来,为什么人总是看着那永远得不到的呢。
莲珊说的没错,我确实变了,而且是不受控制的改变。可这种毁灭、激烈而又挣扎忘我的改变之中,又有一丝颤抖的,仿佛偷取而来的飘忽幸福,让人饮鸩止渴般欲罢不能。
不知在花园里站了多久,察觉到有人进来的时候我也没有回头。院子里红色的天竺牡丹一捧一捧开得正盛,黑如深井的花蕊陷入深红的花瓣中间,盯的久了有些晕眩。那个人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轻声道:
“这么晚了还站在这里,小心着了凉。”
我忽然转身抱住那满身隐秘香味的人,死死抓住他,就像想让那镜中花在面前鲜活而出一般,脱口说出了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一句话:
“陛下,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再也不要回来。”
那个人原本也是抱住了我的,听我这么说的时候却浑身一颤,慢慢松开了手。
23、凋若梦境
我等了许久,等得自己的心冰凉彻骨之后这才松手抬起头,笑道:
“陛下如今越发开不得玩笑了。”
他却一把握住我的手问:
“你刚才说的,可真是心里所想?”
我不会看不出,魏光澈这么问我的时候,那双濯如黑日的眼睛里有着多么深重的矛盾与不忍。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他没有耻笑于我,这也许就够了。
我抓着他的手指,尽量用无所谓的语气说:
“当然不是,陛下若随臣离开了,臣的前途可怎么办才好呢,臣想要的,不过是能立下比父亲更大的功劳,让人不敢小觑。”
他表情没变,眼神里的灼热却随着手上的温度一点点冷却了下来,半响他一把拽过我,重又将我拥入怀中。
“有朕在,你不必担心这个。”
“嗯。”
“别乱动,就让朕再这么抱你一会儿。”
两个人不知站了多久,我终究还是推开了他。
“陛下深夜前来不宜久留,有什么想问臣的,就尽管问吧。”
“……还是先回房里吧,手都冻冰了。”
回到里间,他忽然问我:
“可有酒?”
“你想喝?”
他点点头,我也没叫人,自己去拿了罐竹叶青来。
“怕是喝不惯吧。”
“无妨,就当尝尝鲜。”
原以外他只是浅尝即止,谁料喝得这般急,一杯见底后他自己又倒一杯。我也不作声,半响后他眼角有了一抹红色,我拦住他。
“陛下,少用些吧,一会儿宫路难行。”
“难得到你这一趟,明儿不定会被那帮老顽固说成什么样,朕不能白担了虚名。”
既然拦不住我也就随他去了,这回的竹叶青绵劲大,我就喝了两盅已有些晕晕沉沉,一只手支住头看着魏光澈一眼不发的喝了一杯又一杯。
大半瓦的酒没了踪影,那个晚上他固然没有回宫,却也没再问我什么。我们同榻而眠,他从身后抱住我,就像抱着什么易碎之物般小心翼翼的。
“你小的时候,就是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样子。”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感觉着他说这话时似乎带着微笑。
“臣小时候?”
“朕是说,我是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在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孩子。”
“臣不记得幼时见过陛下。”
“你当然不记得了,可我记得很清楚啊,”他的手紧了紧,“漂亮得就像用瓷器做成的,黑色头发下那双眼睛如同从水底仰望上面时看到的碎冰一样的光。”
“陛下太夸张了,幼时人的眼神都要清澈一些。”
“没有哦,真的是好漂亮的孩子。”
他的确喝多了,略有些沙哑了的嗓音带着低低的温柔。
“知道你是男孩子之后,奇妙的是我也并不觉得遗憾,本就完美的人,不论男女都是好的。”
“……”
“那时我已经十八岁了,却对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动了感情,你听了会不会觉得恶心?”
“……不会。”
“那就好,”他有些满足似的,在我的后颈处烙下了一个吻。“我还以为,这份感情会被一辈子压着,永世不能翻身啊。”
“陛下想要的,总能得到。”
“你是特别的,只有你才是特别的,凌风,别离开我,求你别离开我,既然已经得到了,再失去不是更残酷吗,可是造化弄人,就算是天子又能如何,为了王位,我已经丢掉了太多的东西,再也输不起了。”
“臣从没想过要离开陛下。”
“那就好,”他似乎又在笑了,唇齿间的气息试探似的在我肩后轻触,“我的手已经沾了那么多的血,不想再沾上你的了。”
“如果臣离开陛下,陛下真的会杀了臣吗?”
“当然啊,我一定会杀了你,然后将你埋在你我日日都能相见的地方。”
“如果臣不想死呢?”
“……”
我转过身去与他面对面的躺着,出乎意料,他的眼中竟然浸了泪水,黑色的大眼睛没有往常那股让人琢磨不透的神色,有的,只是……害怕。
“如果凌风不想死呢?”我重复道。
他定定的看了我一会儿,忽然翻身将我压至身下,低头对我轻声说:
“那你就杀了我吧。”
他的头发与我的头发纠缠在了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我说的是真的,杀了我,你也活不了,我们一起上路,是不是就不会感到孤独了?”他将头埋到我肩上,“我不会让你孤独一人的。”
皮肤上感觉到他眼眶里涌出的滚烫液体,我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条无边的长长黑色隧道,出口那最后一道微弱的灯光,渐渐也消失了。
“别害怕,只要乖乖的,朕是不会杀了你的。”不知道是不是我也喝多了,只觉得他的声音远远近近,且又从“我”,变回了“朕”。
“朕的手上已经染满了血,你闻,多么重的血腥味,你会讨厌吗?”
他将手凑到我鼻端,可那只有龙涎香的气息,连酒味都盖住了。
“真的有哦,”他确定似的说,随后补充了一句话。
那句话打破我今晚所有的绮梦,一下子清醒过来。
“自从朕十三岁那年杀了父皇之后,熏再多的香也盖不住身上的血气了。”
他眼中的那个我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的红晕一点一点消退下去。
“你在怕什么?”他又笑了,嘴角一道月牙般的小小弧形,似乎对我的反应感到很开心。
“朕连这个都告诉你了,答应过的话可不能忘记。”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看着他,他又开始吻我的唇,炙热的似乎要将周围无关的一切都燃尽,抱着他,=开始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第二天他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
“既然太后都那么说,早晚是一样的,你也尽快去顾允先那儿把婚事定下来,总要赶在正月前把事情办了。”
我转过头,不去看他,却还是答应着:
“臣知道了。”
魏光澈固然不是什么善良之辈,这点我当然心知肚明,君主到底是何种人,官宦子弟没有心里不明白的。可弑父毕竟不同。他将这个天大的秘密告诉我,是为了什么?
不过大梦一场罢了,无论是他的深情,还是我的真心。
他心底有那么多于常人无法负担的往事,我于他而言,也许迟早会变成其中一抹红色的血迹,但握着胸口的龙泉玉,总觉值得。
我才是疯了的那个吧。
去顾府的路上,窗外忽然下起了蒙蒙细雨,路上的人们纷纷找地方避雨。我坐在马车上,一旁小心伺候着的是言良,今天一早他就被人遣来了。
“父亲让你来的时候,说了什么没有?”
“回二公子,哦,回侯爷,小的好些日子没见到老爷了,是云姨去说的这事,这才让小的来的。”
“嗯。”我微微阖上眼。
“芸姨还让小的带话给侯爷,说是有空也回卫府看看。”
“看什么?父亲根本就不想见到我,你不是不知道。”
“侯爷好歹也是老爷的亲骨血,这……”
“你这笨脑子,什么时候才能长进。”我横了他一眼,“自我被封侯后,他可踏进过我的府邸一步?与其说是被我气急了,不如说根本想当作没我这个儿子。也是,我坏了他的计划,最后一点价值也没有了,还有什么用。”
言良显眼不太明白我在说什么。
“行了,既然你人都来了,以后也别再回去。既然给我当了那么些年的差,卫府哪里还有你站脚的。”
“是。”
“想必你来之前也是跟府里的人有几分好交情的,可知卫尚高怎么会迷上顾家小姐的?应该没怎么见过面才是。”
“小的在卫府的时候听大公子的小厮说了,是去进香的时候见到的。”
原来是借这种机会,难怪。
“说是那日顾家小姐进香后去院里的千流池喂锦鲤,结果不慎落了水,是大公子路过救了她。但说出去不好听,在场的又没几个人,直到闹出退婚的事情之前,也就没传开。”
“救人啊,还真把戏文里的故事当真了。”我百般无聊拨弄着那块龙泉玉,“然后就看上人家了?还真是易动感情。”
“小的听说那顾家小姐进退有礼,即使在那般狼狈的情况下也是行礼如常,一看就是大家闺秀的模样。”
“无趣,卫尚高自己已经够一板一眼了,没想到他看上的女人也是一个德行。”
“顾家小姐,是以德容着称的。”
“是啊,怎么都好。”伸个懒腰,“能撑台面当然更好了。你在卫府,有没有听到过什么关于西凉方面的消息,毕竟父亲战事上的消息比旁人更灵通些。”
“侯爷您这问的让小的该怎么回答,老爷的事别人如何敢打探,小的还想多活两年。”
“那有没有小舅舅的消息?”
“小的听老爷的跟班善雁说,周大人给老爷写了封信,但是内容就……”
“不知道内容你还不如不说。”我皱眉道。
父亲知我要娶顾家小姐,却什么动作也没有。反常倒说不上,估计对我的婚事他本就不想管,但抢走了兄长的心上人,于家于族都是不合适的,他倒是不介意我和卫尚高结仇。
父亲他……
“言良,前一阵登山祭祀的时候我没去,父亲可说什么了吗?”
“没说什么啊,倒是大少爷想叫人进宫传个话,毕竟卫氏全族都在,几位老太爷面上怕不好看。但老爷说人在皇上那儿也是没有办法的,拿俸禄的本就该万事以皇上为重。大公子这才作罢了。”
“嗯。”
“不过……”言良挠了挠头,“我听见大公子对老爷说‘就算父亲定了心,好歹请看我的面子,叫凌风回来。’”
“这话什么意思?”
“小的也不明白啊,只是大公子刚说出口,老爷一下就变了脸色,吓得我们一众人都跪下磕头,大公子也就没再提了。”
“这样。”
“侯爷您可千万别说这事是我露给您的,芸姨要我保证不说的。”
“少废话,这种没头没尾的事我说给谁听。”
“侯爷,其实……其实芸姨还让我告诉您……不过,小的说了您怕是不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