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的眼泪——景东赵
景东赵  发于:2015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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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并不是很在乎,但人比人就算没有气死人,也还是会伤人。

再瞧瞧站在人群中的于敬,一身轻便的外出服却没比那些人逊色,双手在胸前交叉,踩着一双名牌的麂皮便鞋,态度从容的和他们对谈。

房善元一个人先退回地下室,收拾一夜狂欢后的店面,挥动扫把,他低着头,有时候会觉得现在的生活已经足够,但事实上远远不够。

从入口处传来谈笑声,酒吧的工作伙伴都回来了,房善元抬起头,不巧和说话中的于敬对上眼,他立刻背过身,就怕对方看穿他无法装作若无其事的脆弱。

店面打烊前一小时就不再接受点餐,厨房的员工早一步下班,在清洁环境后跟店长知会一声,几位厨师就从后门离开了。

房善元以为这天就这么划下句点,好的坏的睡一觉后也许就不重要了,他只想快快洗澡休息,明天还有一早的送货工。

但事情尚未结束,阶梯处传来脚步声,唐绍明放下扫具,天真的说:「言先生,你忘了什……」

笑容霎时凝结,一群陌生男子从狭窄的楼梯走下来,那些人向两排站开,开出一条道路,最后登场的那位终于让人叫得出名字,现场却一片死寂。

令人窒息的空气,房善元注意到对方的视线,冷不防的心跳加速,过去惨痛的回忆又浮上心头,他倒退一步,脚跟踢到水桶,发出一声响。

这时于敬勾起唇角,从吧台后方走出,「呦,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了。」男人皮笑肉不笑的说:「你看我带这么多人来跟你叙旧。」

「呵。」耸了下肩,于敬背靠着吧台,左手向后撑在台面上,依然一贯的从容,「贺雷,我们都急着下班,有事不要兜圈子好吗?」

大难临头还不知道要客气,绝非善类的男人笑得可开怀,眼神却狠毒非常,贺雷看向旁边的小弟,一个点头,马上有人听令的举起棍棒。

瞬间,门口展示用的骨董酒柜连着里头的陈年老酒,碰一声被砸烂成毫无价值的碎片。

「呀——!!!」被吓着的唐绍明捂着耳,发出尖锐的叫声。

情势变得更加紧张,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于敬冷眼看向地面一片狼藉,保全离开,厨师下班,就剩他们三位大男人和一位小女人,局势大大不利。

「小姐,才刚开始你就吓成这样,等一下你不就要哭死了?」贺雷的小弟杨起单眉,不怀好意的说。

唐绍明的脸色瞬间刷白,乐展艺双手握拳,向前迈出一步,却被于敬一只手档了下来。

还记得乐展艺曾经对他出言不逊,贺雷发出阴沉的笑声,「呵呵,你的员工和你一样,都很了不起啊。」

「对了,我好心告诉你,和你们酒吧感情很好的派出所,我最近才好好的招待过里面的人,我想……他们今天是没空过来了。」

于敬冰冷的视线从地面移至男人的脸上,看那张脸失去笑容,贺雷心满意足,「怎么?我做的事情和你一样啊,这间店从来没被临检过,这边的警察很关照你嘛。」

「于敬,“我们走着瞧”,记得吗?我这个人一向说到做到。」男人向前几步,站在座位区正中央,踢倒椅子,一副山大王的口吻,「不要说我对你不好,看在过去的情份上,我给你一个机会。」

「这三个人,你挑一个,我让他走出大门。」

052

相较于贺雷高昂的兴致,于敬格外的冷静,「是谁规定你叫我选,我就要选?」

被当头浇下一桶冷水,男人不怒反笑,「于敬,我连你吧台旁边的紧急按钮会连到哪间保全公司,甚至就连今天的值班人员……我都处理好了。」

「我不在乎明天,看是你的后台够力,还是你老爸比较大尾,无所谓……」

「今天!!!」语气一转,食指用力指地,贺雷厉声吼着,「你他妈的就是要照我的规矩来!!!」

实在是听不下去,乐展艺气得牙痒痒的也还明白不能刺激神经病的道理,他用嘴型几乎看不出动作的方式在后方发声,「喂……别拦我,让我揍他一顿。」

于敬先扫他一眼,又示意他看向秦昭言,「你以为你李小龙啊,席维斯史特龙都没说话了,还轮得到你。」

这一句话完全没有收敛音量,以至于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得很清楚,贺雷半边嘴角抽动,在他发威发狠的气氛下,这人竟然还当着他的面练疯话。

磨着牙,瞪得眼珠子要凸出来,贺雷转而对唐绍明说:「怎么办?我看你老板好像已经不管你的死活了。」

说完再将目光放回于敬身上,「顺便告诉你,我这些小弟,很久没用年轻的美女了。」后方的流氓吹起口哨,看向唐绍明的眼神相当下流。

就算是像她那样坚强倔强的女人,对着一群饿昏的豺狼,即使强装镇定也没可能不从心害怕。

「于敬,你如果想四个人一起相亲相爱,也行啊,我现在是还有理智,如果你继续这种态度,等一下会发生什么事,我可不敢保证。」

唐绍明全身僵硬的站在那,任谁都觉得于敬会放她离开,也没有不选她的道理,但结果却大大偏离预想。

「我数到三……」

贺雷话还没说完,于敬突然抬起手,动作没有丝毫的犹豫,手指的前方竟然是——房善元。

别说是被钦点的本人不敢置信,在场肯定没人相信会是这样的结局。

男人的嘴角抽动,笑得狰狞,「你确定?」

于敬与他眼对眼,对他指名道姓的说:「我选房善元。」

「于敬!!!」从震惊中回神,乐展艺一声怒吼,唐绍明已经有些站不稳。

没理会同伴的喝止,于敬走向前,给了他一个拥抱。

「过便利商店的第三个红绿灯。」一句音量细如蚊蚋的耳语,只有他清楚的听见。

房善元一语不发,沉默的气氛几乎要压垮他挺直的背梁,但因为于敬留下那一句指示,所以他有了前进的方向。

走过贺雷身旁时,即使直视前方都能感受到紧迫盯人的视线,他一步一步镇定的踏上阶梯。

目送房善元离开,于敬回过头,望着那名快流下泪的女孩,说话的声音出奇的温柔,「别怕,不会有事,相信我。」

唐绍明仰起小脸,看男人依然挂着一如往常的笑容,让她想相信他给的保证。

「他到底有什么好?」应该是最有馀裕的贺雷反而没那种闲情逸致,开口就是伤人的嘲讽,「不过是一双被穿烂的二手鞋,你还当宝啊?」

身旁的小弟发出轻蔑的笑声,嘻嘻哈哈的很刺耳,但于敬竟然也跟着笑了。

「噗!呵呵……哈哈哈哈——」他甚至笑得弯下腰,乐展艺看得一头雾水,原本以为和贺雷废话是为了拖延时间,现在看起来又不太像这么一回事。

本来是说出来刺激人的,却意外点中对方的笑穴,男人不爽的低吼一句,「笑什么!?」

他笑到流泪,擦擦眼角才冷静下来,「没啊,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用这么贴切的形容词,不错嘛,还念过点书?」

碰上这种场面还胆敢找机会回呛,于敬也算是第一人了,贺雷冷着一张脸,看他能变出什么把戏。

那张好看的唇弯弯的,漫不经心的说:「房善元对你而言,大概也就这种程度了。」

「不过,对我来说……」一声意犹未尽的拉长尾音,于敬的视线放在前方,却没看向在场的任何人,他只是微笑着,大概连心思都飞得老远。

彷佛只有他身边的时间流动得特别缓慢,于敬慢吞吞的开了开口,要让对方听个清楚,「他呢……是不管衣柜怎样汰旧换新,哪怕是身材都不合适了,也舍不得扔掉的高中制服。」

那么温柔的笑容究竟是想着谁?

唐绍明一时怔楞。心里一个念头浮现,管他说这句话的真意是为了和贺雷对干,还是真正发自内心,若此时此刻房善元能够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那该有多好。

053

风声呼呼的灌进耳里,汗水淋漓的滑落背脊,有多久没像这样全力冲刺了。

喧嚣的城市在凌晨四点钟持续休眠,大街上路人不见踪影,身后追赶的叫骂声,路口警示的喇叭声,闯过红灯,只有他的世界无比安静。

莫名的想哭。

他知道什么姿势能够跑得更快,也知道如何吐气可以调整呼吸,这些技巧他曾经花费好多时间去学习、去习惯,最后却成了英雄无用武之地。

脑海中浮现田径教练小麦肤色的面孔,八百年前就被他遗忘的那个人,曾经为他规划一条前进国家代表队的道路,他明明已经走在路口处,却在交叉点转向死路。

于是他不仅没有完成梦想,还大大的走偏他的人生。

房善元并没有埋怨谁,因为所有的决定都由他决定,每个遗憾都是他亲手造成。

汗水从额角淌下,顺着眼角滑落,他没有伸手去擦,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有可能影响到他的速度。

从地下室离开,走上阶梯的瞬间,后头就有人追了上来。

比起头一回光顾酒吧的小弟,房善元对附近的地理位置熟悉得多,他拐进好几条暗巷,利用错综复杂的小路试图甩掉身后的追兵。

他拼命的逃,不要命的跑,听见那些人的叫嚣,听见有人下令去取车,他不晓得那个地点有什么在等着,但于敬选了他,他想他应该没猜错原因。

好几年没派上用场的两条腿,亏那个男人敢将赌注押在他身上。

就快到达极限,这一刻瞳孔里映照出终点线,是一辆在夜色中黑的发亮的轿车。

作为驾驶的男子打开车门,单脚跨入,他应该出声喊住对方,却要命的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肺部疼得快炸开,身体已经超过负荷,只有两条腿还硬撑着。

他什么都不管什么都没想,将这段路当作布条前的最后一百公尺,不要命的豁出去。

那辆车向左转向,用尽最后力气,他冲了出去,车头擦过他的腹部。

许久没有跑步的身体彻底放电,对方紧急刹车,知道已经到达终点,房善元双腿一软,背部着地。

所幸车速不快,他在水泥地面躺平,仰着脸视线里尽是被大楼遮档的夜空,乘客和驾驶员都下了车,听见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追兵慢一步到来,也冲下轿车,有谁厉声吼着,有谁扶起他的上身,即使咳嗽一阵阵的无法抑止,他也努力的将求救讯号传达出去。

054

后来,车子被赶去支援的关诗璟开走,言书廖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速食店里陪着他,先让房善元休息一会儿,才招来一辆计程车和他一同回到酒吧。

具体经过多少时间他并不清楚,但天边浮现一片渐层的深蓝,他想黑夜已经过去。

入口处聚集一票凶神恶煞的大哥,是关诗璟叫回来帮忙的弟兄,他步下阶梯,腿还有些无力,言书廖走在身边随时准备搀扶他。

站在门前,里头简直是经历七级大地震的程度,酒瓶倒的倒,柜子翻的翻,碎玻璃撒满一地,椅脚断了,桌子裂了,从世界各国收集回来的艺术品也无一幸免。

望着地面鲜红的血迹,他心一沉。

「呦!回来啦。」而这间店面的主人,正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悠哉的对他挥了下手。

注意到男人唇边的一抹腥红,他皱起眉头,想也没想就伸手。

于敬盯着那只轻轻触摸唇办的手,若无其事的说:「小伤而已。」语毕,伸舌舔了一下他的指尖。

房善元登时一愣,眉间的皱纹更深了。

「呵。」这时候还在开玩笑,看男人眯着眼的笑容,他一肚子的纳闷。

「其他人呢?」藉由转移话题来掩饰他的动摇,房善元看了看四周。

于敬手指的方向只有正在简单处理伤口的秦昭言,「阿艺去医院了。」

「他怎么了!?」

「一点皮肉伤,没有很严重。」

对于于敬的判断他有些怀疑,这时候想起可能是最崩溃的那位,却发现哪里都不见人影,「唐绍明呢!?」

「啊……差点忘了,我们让她躲到二楼去了。」

男人一说完,他马上转身走向室内的阶梯,二楼是他们习惯的说法,其实是位于建筑物一楼后方的房间。

快步疾走,敲了敲门,毫无动静,他拉开嗓门,「没事了,唐唐!」

他更加使力的拍门,用能传到房内的音量说:「唐唐,是我,房善元!没事了,你可以出来了。」

门嘎一声缓慢的打开,从缝中露出受惊小猫般又黑又圆的眼睛,女人怯生生的问:「小元……?」

「嗯,开门吧,言书廖的朋友来帮忙了。」

应该是说出“啊”的嘴型,却没有声音,唐绍明打开房门,一步步跟在房善元身后,神情还有些呆滞。

他以为以她的坚强应该已经没有大碍,就像所有粗线条的男人,不会看穿女人的忍耐。

走下阶梯,当于敬的身影映入眼帘,当那名男人笑着对他们说:「我们的小公主来啦。」事情在一瞬间发生,毫无预警的女人泪如雨下。

两瓣唇可怜兮兮的颤抖,像走丢的孩子终于找到回家的路,止不住泪水她啜泣着说:「呜……店……店长——」

哭得像孩子一样,男人远远就开始笑话她,却走了过来,「你哭得很丑耶。」捏捏鼻子,于敬低着头,嘴上闹她眼底却是温柔的。

「你……真的很讨厌欸!!!」一边哭鼻子一边仰头骂人,唐绍明的样子滑稽又惹人疼。

于敬脸上挂着笑容,大手在她头上拍了拍,「好啦,没事啦,不是跟你说过不会有事吗。」

房善元插不上嘴,他告诉自己那是他们共事好几年的信赖与依赖。

「于敬……」和关诗璟说完话,男人走了过来。

「他们暂时不会再来了,需要……帮忙整理吗?」瞧瞧店里的现状,言书廖的表情像是比做店长的还难过。

「不用了,帮我跟他说声谢了,不过我可没欠他人情喔。」

言书廖当然没想过要讨人情,但听他这么说还是一脸不解,这也在于敬的预料之中,「关老爷是他的下属,我帮他照顾你这么多年,他欠我的可多了。」

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真是败给他,言书廖笑了笑,多亏于敬乐观的个性。

辛苦经营的店面无一处不遭殃,三分钟热度的男人就这间酒吧坚持这么多年,可以想见于敬有多看重此处。

「庄夏还在上面等,我先走了,如果有什么需要,打电话给我。」

拍拍对方的肩膀,言书廖看一眼站在旁边的房善元,对于敬说了一句,「刚刚车子不小心撞到他,虽然车速不快,你再注意一下吧。」

朝他点点头,言书廖前脚一走,来帮忙的人群也跟着散了,于敬让秦昭言送唐绍明回家,原本得知乐展艺的伤势,女人还嚷着要上医院一趟,于敬以并无大碍让伤患休息的理由打退她的坚持。

转眼,店里只剩他们两人,放在高处的物品散落一地,当真是空荡荡的。

于敬沉默着,低着头,踢了踢脚边破裂的酒瓶。

突然,他觉得或许这个男人没他想像的,也并非所有人认为的那般释怀。

喉咙有些干涩,有件事他必须问个清楚,「为什么你知道……」

男人抬起头,侧身瞟他一眼,以自己的理解来回答,「以贺雷的个性,不管谁离开他都会派人抓回来,他就是在享受那种送人上天堂,再推人下地狱的快感。」

难得于敬猜错了,房善元呐呐的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男人啊了一声,又说:「那家伙老是把车停放在那个巷口,可能他们小俩口喜欢在夜里散步吧,还是因为他讨厌这条街,天晓得,反正本来就是有洁癖的人。」

连两回的失准,房善元顿了顿,这话由他本人说出口也有些尴尬,「我是问……为什么你觉得我赶得上?」

于敬看他一会儿,答得顺口,「什么为什么?你跑步不是天下无敌快吗?」

说完,又踢开地上的酒瓶,这回力道用了多些,瓶身向墙角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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