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你更不了解魔像的力量。即使现在我暂时无法控制它,它仍然有足够的自保力量。你想毁了它?别自以为是了。如果你将它送回人造位面,将来总有一天我会再找回它的。”
“导师,现在我来回答你的疑问。”阿什尔后退几步,拉开一点距离。
丹瑟利尔不太明白他要做什么,他的姿态就像是准备施展法术一样。
“不管是在深渊时,还是和你回到人间之后,我一直没有停止用亵渎术士的巫术强化自己,”恶魔张开羽翼,脚尖轻轻离开地面,“在你变成‘罗瑞’的这些年,我的生活十分忙碌,比如暗中保护你、研读你留下的资料、对自己实验和施法等等……我和过去不一样了。你忘了吗,我不仅是恶魔,不仅是你的学徒,我也是像你一样的亵渎术士。”
丹瑟利尔几乎屏住了呼吸。
在羽翼扇动起的微风中,一块小小的碎片飘过他眼前。然后是更多碎片,黑色,薄如蝉翼,有的渺小如尘埃,也有的和羽毛同样大小……就像有人将火焰的余烬当风扬起。
恶魔的翅膀上浮现出裂痕。从最尖端的羽毛开始,逐渐向下,黑色灰烬膨胀、破碎,簌簌而下,颜色褪去的地方露出隐隐寒光。
阿什尔舒展双翼,碎裂的速度变得更快,裂开的好像根本不是颜色,而是茧,利刃撕裂束缚,破茧而出。
恶魔的双翼扰动着气流,薄雾将银灰色羽毛映红。
学徒阿什尔悬停在丹瑟利尔的面前。他不是黑羽翼恶魔了。现在他是镰翼。
“你还记得吗,以前我可以隐瞒黑羽翼的身份,扮装成蝠翼或者骨翼;现在我同样可以隐瞒这个……”阿什尔微笑着动了动翅膀,“继续扮演从前的我。”
“你……你……有多久了?”这瞬间丹瑟利尔的思维几乎空白,被带去深渊时他都没这样震惊过。
“别担心,没多久,”阿什尔重新落回地面,“大概也就是这些天吧。我刚接近成功,灰烬之主就开始故意散布深渊空气,这恰恰催化了法术,帮了我大忙。连我自己也很意外。”
手铐在栏杆上叮当作响,丹瑟利尔向前探身:“即使如此,你也许能去对付宿敌了,但仍然很难伤害魔像!灰烬之主没法毁了它,换你也一样不能!”
“谁说我要伤害它了?”阿什尔低头,在导师额前轻吻了一下,“正相反,我是要帮你。刚才我读过了你的古卷残页……我明白如何最终完善它了。所以,我去帮你彻底完成它。不好吗?”
现在,丹瑟终于明白他昔日的学徒想做什么了。
“阿什尔!你疯了!”他对恶魔大喊,“你看到残页了,所以你应该知道,那些是……”
“是啊,我知道。”阿什尔的手指划到丹瑟后颈,抚过那里留下的法术符印,最后扯住他的头发,让他微微抬起头。
粗暴的深吻堵住了丹瑟的语言。以前阿什尔也曾经这样与他接吻过,丹瑟不喜欢这样,所以他从不让自己显得瑟缩或排斥,不让恶魔去享受他的恐惧。几次之后,阿什尔似乎觉得没什么趣了,就很少再在这方面下功夫。
这次,阿什尔的吻长久而热烈,就像打算夺走导师的呼吸一般。两个人分开时,丹瑟利尔的嘴唇上带着细小的血迹,边咳嗽边用力呼吸,几次想开口说话都没能成功。
“导师,你的个性变得真急躁,”阿什尔缓缓向后退,“是因为我打算夺走你的魔像吗,还是因为……你怕失去我?不用着急回答,其实我不是很想听答案。”
他的振翅声与以往不同,就像犹如无数利刃出鞘。
“你记住,我是恶魔,我有时间。”
丹瑟从缺氧的痛苦里再抬起头时,阿什尔已经离开了他的视野。
“我是恶魔,我有时间。”他们刚回到人间时,阿什尔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这句话意味着高阶深渊种拥有很长的寿命,所以阿什尔不吝惜在人间花费几十年;而现在,这句话却意味着他打算离开丹瑟利尔。至于方法,恰恰与魔像有关。
你终于要离开我了。
没来由地,心里浮现出这样一句话。丹瑟利尔被拷在水塔下,战斗、施法,现在都暂时与他无关。
他几乎想嘲笑自己。阿什尔和他是为利益而相遇的,之后的相处中,彼此之间可谓毫无真诚可言。不管是最终分开、永不见面,还是哪一方死去,都应该是非常顺其自然的结果,一点都不奇怪。
之所以我会如此害怕,必定是因为担心无法再接触魔像……丹瑟利尔将这句话默默复述了好几次,最终也没法说服自己。
他无法解释此时的心情。就像这种恐慌是出于本能、而不是出于思考一样。
他又想起了人类与恶魔思维方式的区别:人类喜欢为行为定下理由和借口,而恶魔通常专注于行为本身。
他不停地想要找理由和借口,可是,本能却一次次把情绪拉回原点,让他面对着自己无法规避的事物。
洛山达和卡尔冒着浓雾,和几个人间种恶魔穿行在浓雾中,好不容易找到了卡萝琳以及一群刚刚受到控制的人类。
正发愁怎么把他们都带回室内时,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惧感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他们各自忙着不同的事情,并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可那恐惧就像潜进了每个生命的直觉里,一瞬间炸开火花,令人震颤。
几秒之内,异样的感觉又消失了。每个人都察觉到了,可却说不出这到底是什么。
这时有人抬手指着远处的高空——浓红色雾气里有一尊高大的影子,纹丝不动。
起初人们以为是一幢高楼,仔细看才能发现,影子发出细小的震颤,带得周围的空气与浓雾都轻微扭曲,就像沙漠上升腾起热气。几秒后,影子中部隐隐发光,随着光越来越强烈,它附近的红雾开始变暗,最终变成黑雾。
黑雾勾勒出魔像那巨大的身体。它全身上下只有心脏的位置是明亮的,伴随着光芒,一只眼睛在心脏上慢慢睁开。这是它身上的第一只、也是唯一一只眼睛。
它绷紧脊背,向着高空咆哮。那声音并不类似任何野兽或怪物,更像是雷暴与海啸,如同是世界本身在怒吼,震彻整个空间。
在“眼睛”附近还悬浮着两个细小的影子。魔像缓缓转身,黑雾与红雾纠缠,协会的人们看不清小的影子是怎么回事,而在另一方向,被困在路边的车子里、试图逃出城的人们却看到了——
那是两个人影,身负巨大双翼,每一片羽毛都状如利刃。魔像的咆哮声撕裂高空的浓雾,他们也随着这条通路上升,双翼上的锋刃扰动着红黑相间的气流,就像不同颜色的血液在肆意奔流。
近地处的雾开始变得稀薄,不出几分钟,街道重新露出了本来面目。受到控制的人类有的快速苏醒、有的因为体力透支而昏倒,街上的人们终于有机会四散逃离,立刻就近躲进建筑物里。
红雾并没有消失。它们聚集在了高空,形成一张暗红色巨幕,覆盖住人们视野内的天空。
近地处仅剩有一处仍有雾气——或者应该称为黑烟,它们执着地裹着魔像的形体,并随着它巨塔般的双足移动。
高空的红色天幕里光线频闪,像燃烧的彗尾相互交织。雷暴与海啸般的声音一次次响起,天幕被烧出了几处漏洞,透过洞口,可以看到真正的云层和蓝天。
伴随着一声高频的刺耳巨响,从一处漏洞的边缘开始,烈焰瞬间爆发而出,吞没了红色雾层。
与真正的火焰不同,它们火苗向下,倒悬在天空上,将雾层撕咬出一个又一个缺口……最后,火焰围拢仅剩的一块红云,与其一起消失在蓝色苍穹下。
真正的天空回来了。红雾消失,但黑烟却还在,远远看去就像刺入高空的巨大树木,而且正在像某个方向缓缓流动。
利维坦的魔像有一扇门,连接着可供它休憩的场所——也就是一直以来的人造位面。黑烟牵系着魔像,与它一起一寸寸挪移,慢慢流向门所在的位置。
逐渐,黑烟也终于开始消散,雾中的巨大神明回到了休憩之地。
天空中有一个形体正在慢慢降下来。
原本是两个,现在只剩下一个。他的敌人则化为齑粉,身躯与灵魂皆已湮灭。
最终,这个人影被高楼遮挡,没人看得清他去了哪里。
而丹瑟利尔知道。
协会的人找到丹瑟时已经是中午了。丹瑟利尔仍然被拷在天台水塔架子上,面无表情,一动不动,老实得不可思议。
洛山达以为是阿什尔对他用了什么法术,于是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晃,看他有没有意识……丹瑟利尔的目光瞬间变得锋利起来,洛山达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放开我吧,”丹瑟声音沙哑,“我不知道手铐的钥匙在哪里,但你们总会有办法打开它的,对吧……”
猎人们面面相觑,他自嘲地笑笑,补充说:“别这么胆小。我不会再做什么了。”
丹瑟身上伤痕累累,看起来确实是不具有任何威胁性,但洛山达知道他没这么好对付:“我们怎么才能相信你?”
“亵渎术士们的夙愿……已经达成了,”说话时,丹瑟看着某个方向,那是连接半位面的法阵所在地,“魔像已经得到了一个镰翼的灵魂作为核心,它被成功唤醒了。而且,唤醒它的那位亵渎术士也成功地操纵了它,他们……杀死了灰烬之主。利维坦之书上的知识被证实了,远古深渊里流传下来的东西……我亲眼看着它被完成了。”
他的语气很机械,与其是在说服猎人,更像是自言自语。
“亵渎术士们长久以来研究……就是这样了。”
丹瑟利尔可以平静地说:“亵渎术士们”的夙愿达成了。但他却不敢将这句话的主语换成自己。
哪怕只是试图这样想,内心就会有被压抑的声音开始尖叫。
最终猎人们还是解开了手铐。在双手自由的一瞬间,丹瑟想向前走,却因为伤势而跪倒在地。洛山达和卡尔一左一右扶住他,他想挣脱,却没有足够的力气。
“你到底要做什么?”卡萝琳跑到他面前蹲下,“我说,你看起来很糟糕,伤得不轻,如果你并不想去死,那就和我们去治疗……”
丹瑟摇摇头:“别管什么治疗!你们带我离开这里就行。如果可以,最好再带我去一个地方,我给你们指方向。”
“你要去哪里?做什么?”卡萝琳左右看看,“对了,那个深渊种阿什尔呢?”
伤处传来又一阵剧痛,丹瑟利尔咬紧牙,一直盯着法阵所在的方向。
“我正打算去找他。”
37
阿什尔站在无序的漩涡之中。
视野可见之处流转着字符与数字。元素咒语、法阵推演、默语符号、上古语言、契约与编年史。
听觉可及范围遍布叫喊与嗫喏。献祭之诗、真理之言、咒文咏唱、诅咒与颂歌集。
利维坦之书的魔像被成功唤醒,它得到了镰翼的灵魂,得到了核心,现在再次回到了人造位面。
这里是它的休憩之地,恰如神明的居所——各类文明里,“神”通常都居住在凡人不能企及的地方,人造的神也是如此。
作为镰翼恶魔,阿什尔既是魔像的核心,同时也是施法的亵渎术士。
看完残页上的文字,再结合从导师记忆中读到的知识,阿什尔明白了魔像将如何启动:亵渎术士可以捕捉某个镰翼恶魔,想尽一切办法暂时控制他,让魔像的心脏与其灵魂连接,之后,镰翼就会成为魔像的核心,他仍然保有自身意志,但会失去自由,就像变成了魔像的能源……
到这里为止,之前的丹瑟利尔也好、阿什尔也好,都推测得八九不离十,他们没有猜中的是接下来的事情。
利维坦的魔像是神,镰翼的灵魂是其能源,而施法者,也就是唤醒神的亵渎术士……是献给神的牲礼。
神苏醒之后,将会向牲礼降下最后的圣恩——简单来说,也就是帮助施法者做些事,比如征服、杀戮、掠夺……比如杀死灰烬之主。
然后,神会回到属于自己的空间,也就是现在这个人造的位面,长久以来,亵渎术士们不仅在造神,也为其铸造了一个简陋的圣域。
看看人类宗教中的“神”就知道。假如他们存在,他们或许曾因为各种原因短暂地停留于人间,但却没有任何一位会久居于此。他们最终会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比如天堂或地狱,或任何被人类的想象力命名过的地方。
利维坦之书的魔像也一样。等他完整了、自由了,他就会回去,带着灵魂,带走牲礼。神将会去慢慢把属于自己的位面构筑完整。
可是,人造的神始终不是完美的……阿什尔盯着眼前飞旋着的字符,更加确认这件事:想要魔像永远存在下去,其他亵渎术士们就得在外界继续维护它。就像之前他们做的一样。
一个镰翼的灵魂最多只够魔像消耗几百年。之后,镰翼并不会死,而是会挣脱,即使什么都不做他也可以挣脱。因为,如果魔像缺乏维护,它的心脏会渐渐减缓搏动,最终沉眠,这时镰翼就自由了。
毕竟镰翼是深渊中最强大的生物,即使被消耗百年,他们也可以完好地离开这个位面。对他们来说,最大的损失充其量只是被消耗能量、受到屈辱,以及被耽误区区几百年的时间而已。
但是,牲礼将永远不能离开。人类的灵魂太脆弱,很容易被榨取殆尽。神不会奉还牲礼,施法者最后会死在这个位面。
阿什尔站在无序之中,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既然亵渎术士的魔法起源于远古时的镰翼皇族,那么在最初的构想中,魔像的核心与牲礼本来就应该是同一个人。
昔日的镰翼皇族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法术体系,在人间留下了珍贵的古卷。他的研究显然是为赢得战争,假如能够成功完成魔像,魔像可以帮他击败深渊中所有比自己强大的恶魔,作为代价,他将会成为牲礼和能源……他很快就能重获自由,对深渊居民而言,这点时间并不算久得太离谱,只要在战争中他彻底剿灭了敌寇,那么其他恶魔也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崛起并超越他。
当然,他没能来得及实现这些。他战死后被各类生物分食了力量,深渊中一大批恶魔因此变强大了百倍。镰翼的研究卷轴、法术材料等等都被滞留在了人间。他留下的并不仅仅是知识,还有源自深渊的诱惑,人类亵渎术士从中获得了能压制绝大多数黑暗生物的力量,于是他们无反顾地投身于这门巫术,变成了与恶魔最接近的人类。
最终这个群体还是走向了凋零。丹瑟利尔是最后一个亵渎术士。
他差一点就成功了,他已经了解了古卷的大多数理论、加入自己的推导、确认了每个法术细节……只差重读古卷,确认最后的结论。
但在读到残页的那一刻,他知道这种成功等同于失败。
施法成功后,他会作为牲礼被带走,然后死在人造位面里。几百年之后,镰翼的灵魂可以重获自由,却再也没有别的亵渎术士去继续维护魔像了,那时,“神”将永远沉寂在黑暗中。
而现在,阿什尔来了。他代替了丹瑟利尔,甚至可以说是代替了远古时的那位镰翼,实现看所有亵渎术士的夙愿。他亲自启动魔像,然后被留在神的圣域里。
目睹神在陌生的位面造物,也许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他只需要付出一点耐心和时间,将来他早晚可以回到深渊,回到笼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