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没有驱使傀儡来直接抢夺，原因很明显：协会办公区聚集着各种种族的猎魔人，靠狼人或血族傀儡很难突袭成功。而如果丹瑟亲自出马，他又对付不了办公区里的人类。

“简直卑鄙得超出我想象啊！”卡萝琳回来后，看着简讯这样说，“施法者我也接触过不少，不管是真实的，还是电影小说里的……绑架人质、威胁撕票这种事，怎么看都和‘施法者’的身份不搭配啊！”

当然，丹瑟利尔不是专业绑匪，他制定的规则里有一系列的漏洞，协会的人们当然不会真的事事配合他。

照他说的，洛山达会负责拿着残页前去交易，他们不能找别的物品冒充，毕竟卷轴残页曾属于丹瑟，他肯定有办法轻易测出真假；而卡萝琳会埋伏在附近，找合适的机会制服丹瑟利尔。

几小时后，丹瑟利尔又发过来指示交易地点的短信，写的是个坐标，位置在一片还未建起楼盘的空地附近。

交易时间在凌晨五点多，太阳即将升起之前。洛山达一个人带着木匣内的残页，骑机车赶过去，卡萝琳开车靠GPS来跟着他，保持彼此无法肉眼看到的距离。

等到了那一带，洛山达才意识到计划中的伏击也许很困难。这里非常空旷，难以藏身。如果丹瑟利尔靠法术撤离，卡萝琳根本没法追上；而如果她把车子开到近处里待命，又很可能被丹瑟利尔发觉。

洛山达比约定时间到得早，他呆站在一片黑暗中，用长型木匣轻敲手心。

木匣里的残页在协会储存很多年了，对别人而言它只是古物，对亵渎术士来说大概是唤醒魔像必不可少的一页，所以丹瑟才会用这么急切地需要它。

今晚卡尔没有参与行动，他和别的猎人一起在市内巡逻去了。他说即使面对深渊种也比面对亵渎术士好一点。洛山达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那么害怕丹瑟利尔，也许因为自己没被拔过牙……或者，因为自己是个人间种恶魔。

有些东西，他认为正是人间种恶魔才能了解。

假如，将人类与恶魔被划到两极，一侧是人心的细腻多愁，一侧是恶魔暴戾混乱的本性，那么人间种存在于这两极之间的任何一点，却不会属于任何一边。

而阿什尔与丹瑟利尔，这两个本该属于“两极”各一端的人，现在却都滑向了两极之间：不似恶魔，也不像人类，变成似是而非的东西。本来丹瑟利尔几乎要彻底走入黑暗了，而身为罗瑞的那九年又把他从极端拉回到这个“中点”。

当然，洛山达也不能保证自己的想法是对的。身为人间种，毕竟他也有恶魔的一面：比起道理，更容易相信情绪和直觉。他希望这份直觉不要出错。

快到凌晨五点时，丹瑟利尔出现了。他驱使着傀儡帮他开车，把车子停在非常远的地方（大概是不愿协会的人接近傀儡），然后他用巫术唤出一阵烟雾，形成野牛形态的坐骑，乘着它缓步靠近。

丹瑟利尔手托着雕有咒文的锡器筒，只有纸杯那么大。洛山达疑惑了一下，他见过茱蒂收缩身体，她似乎缩不进那么小的盒子。

胶质人的极限收缩或铺展能力各有差别，有的人能变得拳头还小，也有的人最小只能收缩到抽屉程度。而茱蒂通常至少也得占用一个纸巾盒。

也许是丹瑟利尔用法术强制把她压缩得更小了……想到她在丹瑟手里会有怎样的遭遇，洛山达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展示出手里的木匣，丹瑟利尔却示意他稍等。看来丹瑟确实有办法侦测那是不是真正的残页，幸好猎人们没打算弄个假的蒙骗他。

丹瑟利尔满意地点点头，并没有走过来，而是将手里的锡器筒轻放在地上，示意洛山达原地不动，自己则向反方向慢慢退了几步。他身边慢慢浮现出一个中年女人的身影，这是个有雾化能力的血族，已经被丹瑟利尔用法术控制住，一切行为皆遵从他的指示。

丹瑟命令她去取洛山达手里的东西，洛山达痛快地交给她了。拿到匣子后，丹瑟利尔退得更远，再次召出了法术烟雾坐骑。

这时洛山达已经拿到了地上的锡器盒。拿到手他才发现，上面雕刻的并不是真正的法术文字，只是装饰而已，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打开盖子，里面确实透出了茱蒂的颜色，他刚想松一口气，立刻又发现不对劲。

“茱蒂”的颜色太深了。她的半透明身体是比群青稍浅的蓝色，而不是浓浓的蓝紫色。还有，哪怕罐子上真有什么防护法术，既然盖子已经打开，胶质人也该能瞬间挣脱。

洛山达的反应算快了，从怀疑到确信也只用了两三秒钟。可丹瑟利尔已经在法术的帮助下钻进了汽车，血族女人发动了车子。

没来得及考虑自己的安危，洛山达迅速闪身冲到自己的机车旁。点起火来之后，有人跳到他身后抓紧他的肩——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埋伏在附近的卡萝琳跑了过来。

洛山达所驾驭的是一辆哈雷833，而血族女人开的是个老款意大利产两厢小车，洛山达担心的并不是能否追上，而是靠近后自己的安危问题。

前面车里有丹瑟利尔做乘客，他肯定不会坐视人间种恶魔的机车赶上去。

身后伸出来一根黑黑的东西，正架在洛山达头边，仔细看，竟然是一把双管猎枪。

“别闹好吗！你准备把我当支架？”他大吼着。

在加速中，女猎人的声音不太清晰：“好好驾驶！我……至少轮胎……该死！”

“怎么了？”

“太快了……护目镜……”

洛山达听懂了。事出突然，卡萝琳没戴护目镜。黑暗生物在这种速度中睁大双眼没什么问题，但人类就会根本无法视物，更别说开枪瞄准了。

如果无法远距控制住那辆车，他们就必须得追到近一点的地方去，洛山达来对付那个血族，把丹瑟利尔交给卡萝琳……可问题是，就算他们能靠近，在卡萝琳来不及做任何事之前，丹瑟利尔的法术可能就会放倒洛山达。

突然，前面的车子向右打轮，急刹车声中轮胎与路面几乎要磨出火花。幸亏跟在后面的洛山达不是人类，反应比普通骑手快很多，他的机车绕出弧线，也跟着刹住。

洛山达依稀看到了前面发生的事。一秒前，后座上的丹瑟利尔似乎回过头来了，也许只是观察，也许正准备施法……这时车子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赫然立在公路中间，就像凭空闪现而出。

开车的血族下意识想要避让，但已经来不及了。人影站在原处没有挪动分毫，车前盖在碰撞中扭曲变形，车子失控翻滚，驾驶者被甩出了窗外。

挡住车子的是阿什尔，风扬起他披散的黑发与大衣下摆，他看起来就像拦住一个奔跑的小孩子般轻松。

洛山达目瞪口呆。按说，虽然深渊种通常不会在交通问题中受太重的伤，但也不至于能像这样随随便便拦截并毁掉一辆高速行驶的车子。洛山达拿不准这是黑羽翼普遍具有的力量，还是阿什尔经历长期法术改造的结果。

碰撞发生时，车后座区域升起一团烟雾，那东西保护了丹瑟利尔，紧接着又带他冲出车门。洛山达刚想驱车追上去，身畔响起一阵摩擦空气的振翅声。

趴在他背上的卡萝琳不见了。站在翻覆的汽车前的阿什尔也不见了。

接下来的一系列画面令洛山达久久不能忘怀：

黑羽翼恶魔凌空提起了卡萝琳，像捕猎的鹰隼般追向丹瑟利尔和法术坐骑。然后他迅速下降俯冲，找到适合的高度时……他直接把女猎人朝丹瑟丢了下去。

洛山达举着手机，可惜摄像头启动得太慢，他没能拍下来那惊人的一幕……本来他还想录下来给卡尔他们看看呢，这种不知该说可怕还是幸运的经历可不是人人能遇见。

视野被公路上翻到的车子和路旁植物遮蔽，他没能第一时间看到接下来发生的事。等他靠过去时，卡萝琳在远处喊他快点过来，阿什尔已经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丹瑟利尔的头发和衣服都凌乱不堪，蜷缩着昏倒在地，双手被反剪在身后，戴上了特制的镣铐——上面附有小型桎梏力场，能让佩戴者难以施展法术。

卡萝琳也很狼狈，没比他好多少，她揉着脚踝对洛山达伸出手：“你得负责把我们两个弄走……我站不起来，脚大概扭伤了。”

洛山达看了看地上昏迷的青年：“他弄伤了你？”

“怎么可能，”卡萝琳摆摆手，“罗瑞……我是说丹瑟利尔，他这么瘦弱，太容易制服了，怎么可能伤到我？都是因为那该死的深渊种，竟然把我扔下来！”

33

洛山达把装卷轴残页的木盒塞回夹克口袋里，一手扛着昏倒的丹瑟利尔，另一手扶着单脚支撑身体的卡萝琳。回到办公区推开门，只见阿什尔坐在地面上家庭餐厅吧台边，喝着擅自从饮料机里打的果汁，悠闲地打了个招呼。

“要把他锁起来吗？”他从洛山达手里接过导师，换成了横抱姿势，“就用曾经‘接待’我的那间屋子？”

“可以，就那间，”卡萝琳抢着回答，“弄醒他，我们有话问他。别摘那个手铐。”

恶魔点点头，抱着导师跟在猎人身后走入升降梯。地下室办公区里，其他猎人、驱魔师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情盯着他们，卡尔紧张地迎上去看他们是否受伤，带上医药箱，一路跟着走向隔离室。

“原来你已经醒了。”走进去后，阿什尔将导师放在简易铁架床上。

手被铐在身后，丹瑟利尔找不到舒适的姿势，只能蜷着身体，歪头盯着站在床边的几人。“刚刚醒，”他冷笑，“阿什尔，你现在简直懦弱得不可思议。”

“哦？”

“你想要袭击我，这一点都不奇怪，但你竟然不敢直接面对我，而是去偷偷协助人间种和猎人……天哪，你有这么害怕我吗？只有弱小的罗瑞·丹西才能让你觉得安全？你几乎都想带着他亡命天涯了，而当我重新站在你面前，你就害怕成这样？身为黑羽翼恶魔，你不觉得羞耻么？”

恶魔撇撇嘴：“我只是用胜算最大的手段对付你而已。渔夫捕猎时也会向水里放出鱼鹰或者江獭，这有什么羞耻的？”

卡萝琳坐在后面的椅子上，正用比江獭愤怒百倍的眼神盯着他，他故意不加理会：“言归正传。导师，我们并不是来和你谈罗瑞的，如果你想激怒我，也不用急于一时。”

“茱蒂在哪里？”洛山达插话问。

丹瑟利尔本想坐起来，可稍一挪动淤青的肩头就传来钝痛，他只好继续侧躺着：“你们真是非常蠢。就是因为这种蠢，胶质人女孩恐怕得多吃点苦头了。”

“直接回答！”

“首先我得说，我交给你的确实是一部分的她。”

这句话让猎人们倒吸一口冷气。

“别怕，她还活着，我只是切割了她身上一部分组织。你们应该知道，这对胶质人来说算不了什么，只不过被切下来的组织会失活而已。胶质人的身体是一种非常优秀的法术粘合剂，一小块就能扩展成面积巨大的涂层，我只是用她帮了点小忙……然后象征性地带一块给你们。”

如果不是脚受了伤，卡萝琳已经打算冲上来揍他了。实际上刚才她也揍了他，但现在她觉得那远远不够。

不止卡萝琳，洛山达也几乎想提起他的领子，管他是丹瑟利尔还是罗瑞，管他是不是人类……不过他没真的这么做，因为阿什尔站在床前，微微侧向外，沉着脸面无表情， 肢体语言上明显是打算阻止任何人靠近。

“我还没说完，别用要哭的表情盯着我，”丹瑟利尔继续说，“我想到了，你们有可能在交易过程中伏击我，所以才没有带她来。实际上，如果我能顺利离开那里，之后你们就会收到简讯，上面会写清楚她在什么地方。而现在……哈。”

“现在告诉我们她在哪里，也不算晚。”洛山达说。

“否则呢？”丹瑟利尔反过来问他，“否则你们打算怎么做？你们有什么筹码……或者有什么威胁手段，能够让我自愿配合？如果你还没想好，我倒可以提示你一下。现在放了我，解开手铐，把我要的东西还给我，我会告诉你们茱蒂的下落。我没杀她，因为杀她对我来说也没有任何助益。”

“不需要。”没等洛山达说话，阿什尔替他们回答。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导师，背对猎人们：“你们几个出去。”

卡萝琳摇头：“不，我们需要知道茱蒂的下落！”

“出去。正好我也有些事想问导师，可以顺便帮你们打听胶质人在哪。你们在这里让我不自在……再说了，你们之中有的人懦弱天真，”他看向洛山达，“也有的人极为胆小，”又看向蹲在卡萝琳脚边的卡尔，“所以，你们肯定不喜欢看到、听到我和导师接下来的‘交流’细节。”

猎人们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他们很难想象阿什尔具体要做些什么……他的执着和深情太过明显，让人很难相信他能够下手折磨导师。

猎人们退出去，锁死隔离室的厚门。卡尔畏畏缩缩地问：“这么做真的好吗，放任一个深渊种去……刑讯人类？”

“不然怎么办，我们要自己动手吗？”洛山达说。

隔离室内，阿什尔坐在床沿，两手撑在丹瑟利尔头侧，仿佛是将导师困在自己的影子里。

“你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吗？”

“知道，”丹瑟利尔说，“你想隔断连通深渊与人间的道路，但试了很久都不行，你想知道该怎么施法才能成功。”

“那么请你现在就教导我该怎么做，导师。”

恶魔抓紧丹瑟利尔的肩，将他调整成仰面的姿势。丹瑟利尔双手叠在背后，镣铐摩擦着他的手腕和后腰，再加上被阿什尔故意碰触身上的瘀伤隐隐作痛，他皱起眉，露出明显不适的表情，而阿什尔与他对视，对此心知肚明。

“如果我愿意，”丹瑟说，“那么在几百年前，我早就会把这些这些教给你了。”

“我明白。其实那并不是多难的东西，只是你一直对我有所保留。没有关键的咒语，我的施法能力再熟练也很难成功。”恶魔想了想，补充说：“这就像……就像你的古卷轴缺了残页，而残页恰恰含有必不可少的内容，所以你迫切需要它，对吗？”

丹瑟利尔沉默了一会，回答：“如果你想用残页和我做交易，可以。你现在就出去，帮我拿到它，然后带我离开这。之后我会都听你的。”

“不，我不相信你，”阿什尔说，“导师，你自己不知道吗？你擅长用法术愚弄别人，但一点都不擅长用语言骗人。你的谎言漏洞百出。你想找到残页，完善魔像，引来灰烬之主并且把他作为魔像的灵魂核心……而我希望你失败，我希望关闭灰烬之主通往人间的道路。我们的目的根本就不同。如果我为你把残页抢回来，你还可能教我正确的‘关门’方法吗？”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丹瑟把头微微昂起，闭上眼，被揉乱的衬衫领子下，苍白的锁骨和脖颈线条伸展开来。他故意做出犹如等待受刑般的姿态，说：“是我自作自受，我把你变得愚不可及。明明你可以协助我再次击败敌人，我会完成利维坦之书的魔像，而你也会成为超越镰翼的、最强大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