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情书——风月平分
风月平分  发于:2015年0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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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老师又把教鞭一拍:“你给我站到外面去听课!”

赵大野就吊儿郎当的走出了教室,走回家去了。

那个时候我好羡慕赵大野啊。

他是我们班最穷也是最野的,他家就他和他奶奶,他奶奶耳朵背,每次女老师跑他家去告状,他第二天就跑到教室来,给我们模仿:

先是佝着背焉着嘴说:“他老师,你来啦!”

又挺起胸:“诶大娘!你管管你家大野吧!”

“唵?不大不大!这房子还是他爷在的时候修的呢!”

又拧着腰翘着兰花指:“我说你家大野!他上课不认真!”

佝着背把手一别:“我爷早死了!那还能陪你上街!”

每次我们知道女老师要去赵大野家家访了,睡觉前都会让家长第二天早点叫我们起床,以便早去学校看赵大野的表演。真是比村里来了杂技班子还积极。

放了学回家,我和郑乐看到赵大野还在地里逮青蛙。我说:“大爷,你逮了几只啦。”

赵大野说:“才三只!”

郑乐说:“大爷,今天老师布置作业啦。”

赵大野说:“她还好意思布置作业!要不是去上她的课,我现在起码逮了一打啦!”

我给郑乐说:“我也想吃青蛙。我也想下去逮。”

赵大野说:“你们先去写作业,帮我抄一份嘛,我逮了青蛙分你一半。”

我笑着说好。

爷爷老是说赵大野这孩子心不坏,有东西能想着别人。其实爷爷不知道我们常常帮他抄作业。

打打闹闹哭哭笑笑中,我们小学毕业了。

郑乐去了市里面的中学,他成绩比我好。我数学差的像狗屎,这是我数学老师说的。我去了镇里面的中学。

爸爸说:“读什么书,浪费钱!”

爷爷把棺材钱拿出来了。爸爸闭嘴了。

其实爸爸不在乎我读不读书,他只是在乎要不要他掏钱而已。

爷爷说,等我出息了还他。

但是他没等到。

我在镇上读初中的时候是住校。每个周末爷爷就来镇上卖花生,卖土豆,卖红苕。买完了就等我去找他,爷爷背着背篓,我背着书包,我们牵着手一起回家。

爷爷每次问我:“在学校开不开心?”

我说:“开心。”

其实我一点也不开心。

室友们每次在食堂打菜,我经常只能打两毛钱的饭,然后吃自己带来的酸菜。别人的衣服好多是花花绿绿的,我的衣服总是蓝布,黑布。

我和他们不同,所以他们欺负我。

世界上太多事情这么莫名其妙。就像爷爷那么爱我,我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世界上那么多人不爱我,为什么爷爷却爱我?他们是因为不同才欺负我,那爷爷是因为相同才爱我吗。

我们都姓萧,我们都穷,我有个没良心的爸爸,他有个没良心的儿子。

林凌又是我室友——这只代表我们同处一室,并不代表我们是朋友。我还有个室友叫谢如玉,爷爷告诉我,这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意思。但我并没有告诉爷爷,这人一点都不如玉,我觉得他应该改名叫谢如狗屎。但我并不敢当着他的面说,他比我高比我壮,他经常喊我豆芽菜,萧豆芽。

宿舍里我最讨厌他。他老是欺负我。

因为他我都讨厌来上学了。

但是我不得不来,爷爷总记得老岩洞的话,说我会读书,于是他总希望我考个状元。我说现在不兴状元了。爷爷说怎么不兴,第一名就是状元,种庄稼第一名都是状元。

初一下学期的时候,我向老师申请换宿舍,但是老师不同意,那个又胖又丑的更年期女人骂我麻烦,怎么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她是教数学的。

我提着行李去了宿舍,就像被嫦娥坑了的后羿,心里绝望得不得了。我觉得女人这种生物真是太恶毒了。

当然像谢如玉那种科目的雄性生物也很恶毒。

才想到谢如玉,我一进宿舍门就看到了他,还有他爸爸,他们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他爸爸是个很高大的男人,看到我进来,说:“如玉,你室友来了。”

谢如玉转过头,看到我,又瞥了眼我手里的小包裹,不屑道:“哦,萧豆芽来了啊。”

我不乐意搭理谢如玉,只对着他爸爸点点头,说:“叔叔好。”

他爸爸一边伸手来摸我的头,一边说:“乖,长得真秀气。”我偏头躲过他的手,走到我上铺去收拾东西。他爸爸有点尴尬,转过头训谢如玉“怎么乱给别人起外号!”

谢如玉也是上铺,就在我对面。我东西少,收拾得快,没多久就收拾完了,这时其他室友也来的差不多了,谢叔叔说他请我们吃饭,谢如玉挨着问我们去不去,问到我时,我看他厌恶的表情,我就说:“算了,待会儿我去自习。”没想到他反而更不高兴了。从鼻子里哼一声就转身走了。我莫名其妙,等他们呼啦走了,自己抱着书去了自习室。

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八点半了。我在门口听到他们在里面吵吵嚷嚷,就像面对虎口狼窝,很不想进去。

不过我不得不进去,不进去就没有地方睡觉。

我刚推开门,只听啪一声,一个扫把从门上掉下来,打在我头上,我愣了愣,就听见宿舍里面哈哈大笑,最猖狂的声音就是谢如玉。我默默的把扫把放回阳台上,把书包放在床上,然后转身就给了谢如玉一拳。

谢如玉被打得懵了,估计欺负人惯了,还没被别人招呼过。还是睡他下铺的童然先反应过来,狗腿着凑上前问“没事吧”。谢如玉才反应过来,一巴掌就把童然扇开,猛地朝我扑过来。把我按在下铺就开揍,我也两脚乱踢,双手乱抓。其他人看我们打起来了就来拉架,说拉架其实就是来拉我,我让谢如玉狠揍了几拳,揍得我看他脑壳都晃成两个了,他才停下来让我给他道歉,我把脑袋偏到一边,就不道歉,他又揍我。

其他人都看不下去了,林凌说:“算了吧,别打出问题来了。”

谢如玉还是扭着我要我道歉,我偏不。谢如玉眼珠子一转:“不道歉也可以,喊我一声爸爸。”

道歉就是我理亏了,可是我觉得我并没有做错。但他让我喊他爸爸我就觉得莫名其妙,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容易放过我,爸爸这两个字对我而言和王大叔张大娘并没有区别。

于是我就说:“爸爸。”

他就像占了什么大便宜似的。大摇大摆的从我身上爬起来,脸上的表情不可一世。简直像个神经病。

我起身爬回自己的床,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我打不过他,我只是要坚持表明我的态度。

后来我才知道那扫把是童然放的。

我打了饭都是要回宿舍的,因为酸菜放在宿舍,其他人都在食堂吃。可谢如玉看我在宿舍吃也故意打回宿舍吃,我知道他家很有钱,他是大城市的人,他爸爸来这个镇上搞开发做项目,他爸怕他妈管不住,才把他带来这读书的。他每次故意打很多菜很多肉,然后在我面前吧唧吧唧的吃。我也想吃但是我觉得他肯定不会给我吃,他看我瞄他的饭盒,他就说:“你喊我爸爸我就给你吃。”

这种事情真是一点挣扎都不必要,我说:“爸爸。”

谢如玉就很高兴的把菜擀给我一大堆。

我真觉得他脑子有毛病。

可能是被钱烧的。

我的英语成绩不差,语文算顶尖,但是我的数学永远像一坨狗屎,好点的时候勉强像两坨狗屎。

初一暑假郑乐回乡下了,他爸爸已经在市里买了房子,他回来看他爷爷奶奶,但他说他是回来看我的。他问我适不适应初中,我说还行——那时我和他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无话不谈了。他让我把期末试卷给他看,语文英语政治还好,数学只勉强及格。他看到了很生气,我都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这又不是他的试卷。

他敲着我脑袋说:“萧禾你就不能用点心吗,你明明不笨,为什么数学那么烂,现在都那么烂,那你以后怎么办。”

我有点不开心他敲我的头。因为谢如玉的缘故,我对一切可能带鄙夷侮辱的行为都很敏感,我没好气的说:“我能把中学读完都不错了,想什么以后。”

我看郑乐的表情就像要用试卷摔我一脸。我只好示弱:“好啦好啦,我以后好好学。”

郑乐冲我吼:“你每次都这么说,下次还是不好好学!”

我也火了:“又关你什么事!我喜欢!”

郑乐就像泻了气的皮球,突然就焉了。他低声说:“不关我的事,你只想对不对得起你爷爷。”

我突然觉得难过,只有熟悉你的人,才靠近你柔软的地方,才知道你最怕的是什么。我被谢如玉揍出鼻血都没那么难过。可就因为郑乐一句话,我觉得比什么都难过。就像心脏被扎了个洞似的,生命哗哗的往外流。

郑乐看我不说话,就说:“以后我来帮你补课好了,看你那个笨哦。”

我知道郑乐是个真心待我的哥们,我们小学一起玩了六年,我们一起闹一起挨打,我还带他去我的专属桑葚树,允许他和我一起爬上去摘桑葚吃。

他是真心对我好,我想我以后也要对他好。

整个暑假我都往郑乐家跑,郑乐不在家的时候,我常常帮郑乐爷爷奶奶做事,他爷爷和奶奶也喜欢我得很,把我当亲孙子似的。郑乐每次撒娇的时候,就说我才真亲孙子,自己是捡来的。爷爷奶奶就笑着去捶他。

郑乐每天上午逼着我做题,错一道打一个手板,每个手板都是实打实的,从不留情,不管我表情有多可怜。郑奶奶在旁边看着就心疼:“错了你给他说就是了,干嘛非要打手板。”

郑乐就板着脸说:“奶奶你别心疼他,那是害了他。他得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这个世界上,除了我那个爸爸,就是郑乐打我打的最多了。

我比郑乐小个些,郑奶奶就常对郑乐说:“你要好好看着禾子,别被人欺负了。”当初我们一群小孩在一起玩的时候,谁要打了我,欺负了我,他眼睛就瞪的像牛似的,非要找借口和那人打一架才罢休。结果呢,从小到大他打我打的最多,而且从来不留情。

不过我爸爸打我,我恨他,他打我是为了自己发泄。郑乐打我,我从来不恨他,他是为了我好才打我。

第五章

郑乐和他爸爸住在市里,假期才回来,于是郑爷爷和郑奶奶就养了一条狗。

养郑乐的时候他们不寂寞,养狗的时候他们也不寂寞。

那是一条黑黑的土狗,见了我和郑乐就欢喜得不得了,扑上来就要伸舌头来舔脸。我们想了好久要给它起个什么名——决计不要小黑小黄那么土的,于是我们就给他起名叫小绿。

小绿特别通人性,有小偷小摸的接近立刻警觉,养了小绿之后,郑爷爷家就没有丢过鸡鸭。但熟人它都记得很清楚,从不乱咬,它最爱和人玩,要是没人搭理它了,就默默缩回它的窝里,把头枕在爪子上,一副可怜样儿。

它确实很可怜,它不是郑爷爷家买回来的,是捡回来的。

郑爷爷去赶集,看到它半蹲在马路边哀哀的叫唤。这很常见,常常有人家养狗养到半途不想要了,就随便带个狗找不到的地儿扔掉。他们以为狗不懂,其实狗明白,自己是被抛弃了。若不然,为什么叫声如此悲伤。

郑爷爷看它叫得可怜,就扔了一块骨头给它。一直等郑爷爷赶完集,才发现那狗一直在人潮人海中,远远的跟着他。

大概是害怕会被郑爷爷厌恶,所以只远远的跟着。一见郑爷爷发现了自己,就立刻小心翼翼的停下来,眼里满是哀求。

后来那狗就成了郑家的一分子。

我和郑乐做完了作业,郑爷爷就叫我们带小绿去打疫苗。郑乐带着我,我带着小绿,二人一狗欢快的跑出了门。小绿出了门就开始撒欢,围着我们蹦上蹦下,呼地跑得老快,我们在后面追都追不上,看我们不追了,它自己又屁颠颠的扑回来,围着我们蹭来蹭去。

直到快到卫生所小绿才不那么疯了,我和郑乐就嘲笑它:原来小绿也怕白医生啊。

还没进卫生所的门,女老师的吵骂声就传出来:“白沂水!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说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渐渐声音愈发带着哭腔:“我知道,我知道……你从来没爱过我,我知道……是我不要脸,我自作自受!”

我和郑乐被这个阵仗吓到了,可心里又无比愤慨,女老师欺负我们就算了,竟然还欺负白医生,要是白医生生气了,我们村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谁来看病!谁来给小绿打疫苗!

我跟在郑乐后面,小绿跟在我后面,我们怀着一往无前惩女干除恶的英雄气概走进了卫生所的院子,看到白医生站在金银花架下,从井里抽水洗他的瓶瓶罐罐,女老师半靠在门框上捂着脸哭。

郑乐说:“白医生。”

我也说:“白医生。”

小绿说:“汪汪汪。”

白医生抬起头看到我们,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带小绿来打疫苗?进来吧。”

我们经过门口。

郑乐说:“老师好。”

我也说:“老师好。”

小绿夹着尾巴就窜进了门。

女老师依旧在捂着脸哭。

白医生有条不紊的配着药,小绿吓得不行,毛都快竖起来了,却也不往外跑,只朝我和郑乐腿下钻。郑乐只好蹲下来抱着小绿,我也给它顺毛,它呜呜的叫两声,声音掺在女老师的哭声中,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有没有得到安慰。

打完针,我们带着小绿走出了卫生所,小绿又像来时那般活蹦乱跳,白医生依旧去洗他的瓶瓶罐罐,女老师倒是不哭了,只颓然的靠坐在门槛上。

我们回了家,给郑爷爷说,女老师在骂白医生。郑爷爷手不停的往灶里放着柴,叹了口气,说:“白医生是好人啊。”

我和郑乐都不懂,郑爷爷说:“你们老师要调去市里了,她让白医生跟他一起走,白医生不愿意。唉,当初就不该在一起。”

我们问:“白医生为什么不愿意走呢。”

“不知道,”郑爷爷摇头说,“不过他要走了,我们这真没个像样的卫生所了。”

我和郑乐齐齐点头,白医生果然是个好人啊。

初二的时候,我数学好了很多,班主任终于看我顺眼一些了。以至于我和谢如玉打架的时候,她把我两个都批评了。以前她一般认为是我的错。

因为我数学差,所以我犯错是正常的。数学差的人不犯错,难道数学好的人会犯错?没有这个歪理。

那是因为一张卫生巾引发的血案。

我早上去上课的时候,教室里已经来了一小半的人了。我一进门,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向我刺来。即使我已经习惯了别人异样的目光,还是觉得有些不适应。我拼命回想我今天的穿着有没有什么奇怪之处。之所以要回想,是因为我不敢低头去看,我僵硬着脖子,装作对别人的目光没有任何反应,走向我的座位,其实紧张得都快同手同脚了。

我走到我的座位坐下来,松了一口气,然后我低头一看,我书桌上贴着一张莫名其妙的东西,上面还有殷红的血,像怪兽张开的大嘴,朝着我讽刺的怪笑。

那时候卫生巾刚出来,很多人还没见过,而且我家也没女人,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但隐约知道不是好东西。那时的性意识完全没有现在这么开放,男女之间只比隔着马路约会亲密那么一点点。而且那时候我们的年纪,介于成熟与半成熟之间,觉得性有无限的魅力,又有无限的羞耻。

当时我的脸一定唰的就红了,脑子里也快要烧起来了。耳边听到遥远的嗡嗡声,有窃笑,傻笑,女干笑,狞笑,狂笑,大家都在笑,全世界都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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