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停风细细看了看他,没有漏过额上的一层汗水。
薛孟庭思忖道:“若此事是洛秀做的,先前影魔之事也与洛秀脱不了干系。”
严停风不置可否,慢吞吞地挪开手,抚须抬眼,缓缓盯进薛孟庭的眼睛深处:“似乎这些邪物格外关注师弟。短短几日内,先是影魔,再是阴邪毒物,就是清一大师,也没有这样的殊荣啊。”
薛孟庭猛地站了起来,定定地看着严停风,严停风面色含笑,目光平静,似乎只是戏谑。
“掌门师兄。”薛孟庭沉声道,“你,”他咬重了这个音,“在怀疑我?”
严停风冷静地看着他:“我不怀疑你,有的是人怀疑你。”
“可是——”
“可是你是受害者?那又如何?”严停风轻轻叹息,“有不合理之处,便有值得怀疑之地。师弟,你觉得妖魔费尽心思针对你,在不知情的人看来,正常吗?”
薛孟庭沉默。
严停风道:“论地位,你只是凌空门的一个长老,比不上徐掌门、清一大师;论战力,你甚至不及叶师弟;论潜力,你更算不上顶尖。妖魔为什么偏偏盯着你不放?寻常人稍稍深究一下,便能觉出其中有问题。若要说没有猫腻,谁信?”
他一番话说得直白又不给面子,若不是因为是这样的时刻,兴许薛孟庭得挑眉问一句:师兄啊喂,我和你什么怨什么仇?
不过现在,薛孟庭没有调侃的心思。
他坐下来,往嘴里灌了口茶,喝得又急又快。
薛孟庭好像猜到了师兄究竟要说什么:“师兄,你有什么话直说吧。”
“这个洛秀,很有可能就是陈念。”严停风屈起食指,扣了扣桌面,“师弟,你须知晓,这些事情必定瞒不住了。先前你将影魔威胁你的纸笺交给我,为兄一直想从中找出些线索来,没想到,昨日,这张纸笺不见了。”[1]
“怎会如此?”薛孟庭一惊,不觉环顾了一下四周,“什么人在师兄眼皮子底下动的手脚?”他一时想到什么,心里咯噔一下,“不行,待会一定要让吴峰主给师兄检查一下。”
严停风眼神一暖:“不必了,我还能不知道自己身体吗?那小贼擅长隐匿偷盗,却不一定有其他厉害的手段。为兄已是元婴,还怕那些宵小之辈不成?”他继续道,“师弟,我担心的是,那张纸笺流落出去后,落到有心人手里,怕是能搬弄是非。纸笺上的话说得不清不楚,若是有人借此诬陷你与妖魔勾结,将你中毒说成是苦肉计,到时就是师弟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薛孟庭点点头,看着右手上一寸长的黑线,弯了弯右手指,手掌依然僵硬无比。他一向使的是右手剑,如今右手不成,只好回头将左手剑练起来。
薛孟庭想的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胸口就是像堵了口气一样,很不痛快。
他让自己别想什么有的没的,想了想严停风的一席话,补充道:“再进一步,更可指认我为凌空门与妖魔勾结的证据。就算其他人不信,有这层隔阂在,联盟之事也不用想了。”
严停风道:“不错,正是如此。所以我们要在妖魔进一步行动之前,先发制人。如今,不能再等。”要在妖魔再次出招前先走一步,将这个隐患拔除,否则他们必定会陷入被动的境地。
严停风的最后四个字,仿佛荡出了太古金戈之音。
薛孟庭摩挲着茶杯上凹凸不平的花纹,想到严正峰的竹舍,仿佛嗅到了玉芝兰隽永的香味。
从今日起,一切,真的要变了。
薛孟庭想了想道:“师兄有什么吩咐,尽管交代给师弟去做。”
严停风道:“的确有事与你商量。”他郑重地看着薛孟庭,“我预备明日,言明当年之事。”
“当年之事?”
“是,当年,陈念‘走火入魔’之后的‘真相’。”
在严停风意味深长的一句话之后,第二天,凌空门发布了一条追杀令。
“昔日凌空弟子,今日凌空弃徒,陈念,走火入魔,其身未死,私托妖魔,舍人身,入魔道。”
“敝门执法长老,薛孟庭,念其师徒之情,只称陈念神魂俱灭,以全其身后名誉。”
“兹念一时不忍,如今悔之晚矣。陈念此子,禽兽不如,穷形尽相,结集妖魔在先,暗杀师尊在后,敝门薛长老,为护佑门中子弟,受此子暗算,身中奇毒,命在旦夕。”
“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起,碧落黄泉,陈念不死,凌空门追杀不停。若有同门道友能猎得此魔首级,凌空门上下,万难言谢,必有厚报。”
“凌空剑门,悉使闻知,庚午年建亥月子卯日。”
布告上的剑字,力透纸背,剑意凌冽。这是来自凌空门最利的剑,承影剑的剑意。有不怀好意的魔道修士,暗中混入人群伺机生事,却在距离布告一丈距离时,被此“剑”当场斩杀。
魔修血溅三尺,甚至有人来不及躲避,被溅了几滴。在场剑修,无不为之动容。
“不愧是承影剑,厉害,厉害。”尚魁远远地看着那边的动静,笑眯眯道,“早知道上次就不偷袭了,真期待和他交手啊。”
冒风站在他旁边,打了个哈欠:“还不是用魔幻花就弄倒了他?尊上应该多关注一下那几个老头子,清一、徐书成……”
尚魁一展折扇,冒风还张着嘴的脑袋便咕噜一声滚了下去:“本座如何行事,还需你来交代?”
冒风的身体化成黑烟和地上的脑袋汇合,晃了晃,在五丈开外重新化为人形:“是是,属下逾越了。”
尚魁嗤笑,忽而眉尖微耸,转向身后,笑意盈盈:“你来了。”
他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名玄衣青年。若是吴峰主在此,定要大惊失色。此人可不正是凌空门吴峰主爱徒,洛秀。
洛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目光冰凉。
尚魁语带得意:“如何,你师尊不信你,这场赌,你输了。”
洛秀冷冷地看了尚魁一周,道:“谁准你伤师尊的?”
尚魁一顿,目光阴沉下来,他冷冷道:“既然要赌,当然要做得逼真。陈念,你赌输了,今后便该遵守赌约,尽心做事了。”
洛秀忽然伸出手,猛地一收,竟将尚魁的脖颈掐在了手心。尚魁在他出手时有心退后,却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威压定在原地不能动弹。他这具身体还是分身,能耐不及本尊许多,竟连洛秀的威压都承受不住。
洛秀眼角沁血,眸中扭曲:“又是谁准你叫这个名字的?”
尚魁眼睛微眯,虽然此时狼狈,但却无不堪神色,只费力挤出字句:“本座行事……”
“闭嘴。”洛秀狠狠收紧手掌,另一拳从下勾出,狠狠砸中尚魁的腹部。以尚魁妖魔身躯,被这一拳砸中之后,竟然产生了一个不浅的凹陷。
冒风总算反应过来,刚要上前护主,便见洛秀手一扬,将尚魁向他的方向砸了过来。
“尊上!”冒风急忙接住,连自己一起,重重砸到后面的地上,深深陷进地中数尺。
他将尚魁抱在自己怀中,抬眼看到洛秀逆光而来,下颔绷紧,面上覆满阴霾,气息阴戾,惊飞了附近枝桠上歇息的禽鸟。
“是我!”冒风终于想起来,忙道,“是我自作主张下了毒,你要打打我,别打尊上!”
尚魁本来要支起身体,听到这一句气短的话不禁怒倒:“本座还要和他求情不成?滚开!”
洛秀动了动眼珠子,盯着尚魁的双眼转而看向冒风。
冒风接触到那双扭曲的眼睛时,无法自制地战栗起来。他是妖魔,却从来不知,这世上有妖魔能将邪恶浸染得如此彻底。就是尊上的本体,也没有这样阴冷的气息。
洛秀盯着冒风,抬起手,露出一口白牙,仿佛在思考从哪里下嘴。
他从喉咙里发出“嗬嗬”两声怪音,打量着冒风,道:“你说……是你做的?”
冒风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了。他看了看怀里的尊上,默默把人放在了地上。尊上啊尊上,你现在是分身,死了也没事,就替我背了这次黑锅吧。
尚魁半支着身体,还以为冒风是听令行事,挑起地上的折扇正要站起来,便见到烟烟魔朝他双手合十,哀伤地看了他最后一眼。
“?”尚魁想展开折扇敲敲冒风,便见他身形一晃,化作黑烟沉入了地下。
“??”
尚魁捏着扇骨站起来,看着部下土遁的那块地方,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他也搞不懂,他明明是喜怒无常的性子,为什么要对这个背主无情的蠢货屡屡手下留情?
不过他没时间多想,下一刻,耳边便传来了呼啸风声。
尚魁不退反进,一拳迎上,接着便是“咯噔”一声,出拳的手臂扭曲成了麻花状,里面的骨头在迎击的瞬间崩裂了。
这次,尚魁没有遇到对手的欣喜,他眼神深处升起了警惕。此人潜力无限,若是这次还不能收为己用,只能想尽办法除去了。:
“陈念,本座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赌约内容,你遵不遵守?”
回应他的是更狠的一拳,立刻,尚魁的另一条胳膊也废了。
洛秀眸中的血气翻涌上来:“我说过,不准叫这个名字。”
尚魁将两条废胳膊耷拉着,等它们慢慢长好。他怒极反笑,道:“好好好,言而无信,甚得吾心!洛秀,不管你上天还是入地,今后妖魔一族,与你不死不休!”
洛秀对这话没什么反应,他只是继续一拳一拳地出拳,完全无视了尚魁所有的防御。他一边疾风暴雨般进攻,一边一字一顿问道:“我最后问一次,是谁对师尊下毒的?”
尚魁第一次被打得如此惨烈,简直如同手无缚鸡之力一般任人宰割。他索性不再挣扎,任由洛秀一拳一个坑地砸下来:“还能是谁?你以为没我的允许,烟烟会擅作主张,去害你的好师尊?”
“你下的令,他做的事。”洛秀喃喃自语,嘴角裂出一个扭曲的弧度,“放心,一个都跑不了。”
“我跑不了有什么要紧的?”尚魁忽然被嘴里的血沫子呛到,猛烈地咳嗽了几声。他身上到处都是血窟窿,已经没有完好的地方了。但他眼中光芒不减:“要紧的是,你的好师尊中了万象蛇寺,你猜猜,他能活几天?”
洛秀最后挥出一拳,砸中尚魁的脑袋,尚魁立时“蓬”地炸成一团血雾。
“万象蛇寺……又如何?”洛秀捻起地上残剩的肉沫,两指一撮,将那肉沫化作齑粉。
“师尊只要……静享岁月……便可,尚魁,你以为……我是谁?”
他语气缱绻,嘴角的诡笑渐渐变成柔和的笑意,带着说不出的情意缠绵。然而他的眼神,却扭曲得愈发明显。
洛秀面前缓缓浮现出一个黑影,无面,无衣。
黑影躬身道:“属下无能,跟丢了烟烟魔。”
“无妨。”洛秀一翻手,手心里出现一方白净素帕。虽然有小洁净术,立刻便能除去污渍,但他却不用,只用素帕慢吞吞地擦拭自己的手。
他动作很慢,顺着纹路一点一点极为细致地擦过去,指缝的每一个细节都不曾放过。
忽然,洛秀头也不回地缓缓道:“叶师叔,既然来了,不妨就出来吧。”
安静了片刻后,洛秀歪了歪头,向一株葱郁的大树看去。
“叶师叔?”
叶钧自树后缓缓走出,承影剑,便握在手心。
第三十八章:呵呵哒
叶钧不动,持剑而立。
虽然以前就知道,二师兄的这个弟子,约摸是什么时候烧坏了脑子,可今日见他打妖魔王分身的样子,叶钧冷冷地想,他的病更重了。
当下,那无面影魔立即护到洛秀身前,他虽然没有双目,却将头部对向叶钧,仿佛从眼中射出宛若实质的杀意,全然是戒备警惕的模样。
洛秀却摆了摆手,随意道:“这是我的长辈,不可无礼,退下。”
“是,主上。”
影魔迟疑了一瞬,“见”叶钧所持承影剑沉寂不动,方才悄无声息地滑到了洛秀身后,隐入洛秀的影中,竟是半丝踪迹也见不着了。
叶钧仿佛不曾见到这一番动静,凝视洛秀,问道:“你有办法解那万象蛇寺?”他不细问万象蛇寺是什么,因他只需知晓,师兄所中之毒是否能解。
“唔……”洛秀从喉咙里发出一个粗粝的音节,道,“师叔可是来接我回凌空门?”
“师叔?”叶钧微屈手指,冷道,“你可记得十年前,严正峰上,自刺一剑,断绝恩义之人?”
洛秀嘴角噙笑,歪了歪头,目光阴冷,渐渐又有血气浮现上来,他慢慢将那血气压下去:“师叔在说甚么?”
叶钧不耐,一弹手,指尖射出一道剑气,凌厉已极,将洛秀耳畔肌肤擦去一块。
“再废话,自行了断。”
洛秀抬手,在那片肌肤愈合之前,用手指点了点,指尖沾上一个血珠儿。他微微裂嘴,用指甲拨了拨那血珠儿,便见那血珠儿轻飘飘地飞向叶钧,轨迹却是笔直地朝叶钧眉心飘去。
叶钧下颔一收,站在原地不动,那血珠儿却忽地停住了。
洛秀眉梢微扬,也不惊讶,抬至半空的手虚虚一握,血珠儿登时一震,接着便炸开来,无数道几不可察的细小血箭四射开去,走到半路后便似遇到不可见到的敌手,纷纷湮灭了。
叶钧冷哼一声:“长本事了。”
洛秀道:“师叔亦有精进。”
“你是改不了口,还是如何?”叶钧嘲道,“大丈夫言而无信,焉能立世?”
他声音中压抑怒火,显然已是愤怒至极,然而承影剑却仍是阒寂无声。
十年前,此时的洛秀,彼时的陈念,自刺一剑,与师门决裂。薛孟庭当局者迷,叶钧却是旁观者清。虽不知事情的完整经过,但他看得清楚,陈念前后行事,转变极大。
先是力战尚魁,意欲立刻斩杀此魔。后见不敌,便立时转换策略,说那许多诛心之言,决意与师门恩断义绝,假意归顺妖魔王。如此方能舍却一己之身,保全师门长辈。
叶钧对杀意,比任何人都敏感。更何况,尚魁的杀意如此强烈。
越是清楚,越是不甘,越是愤怒!
他承影剑,竟沦落到这般地步!竟要一名门中弟子费劲苦心方能保全性命!
可恨的是,叶钧很清醒,这是最佳的选择。若是他孤身一人,自可无惧上前,可那时,他身后尚有数万子弟。
叶钧不喜欢所有不能用剑解决的事。然而这件事本可以用剑解决,问题是他的剑不够强大。滔天的怒火在那个瞬间席卷了他全身心。
这怒火折磨了他十年,并且愈来愈盛,再难熄灭。与之相对的是,他心中怒意每盛一分,手中剑意便强一分,时至今日,承影剑已然脱胎换骨。
昔日断剑重塑剑身,剑意内敛,光华不显,似是平凡无奇。然而又有谁知道,此剑不出则已,一出,必定杀临天下。
叶钧越怒,则承影剑越强,越危险。此刻压抑,便是为了厚积薄发。待到怒意积累到一定程度,承影剑意,当惊绝无双!
现在还不到时候。叶钧压制怒火,冷冷道:“几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