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母有话想说,林安看得出来,却没追问。一直到到了车站,林安从兜里掏出个牛皮纸封塞进林母手里,老人家才犹犹豫豫地轻声将心中堵着的话问出了口。
“幺儿,在城里……没受欺负吧?”
林安手一僵,明白母亲说的什么意思,心中酸楚却不敢失态,赶紧抿了抿嘴温声道:“妈,你别担心,今天宿舍里你见到的那个是我徐哥,他人很好。”说完一顿,又接着道:“对我也很好。”
在分别之际听到这句话,原本应该安心的林母反倒更加黯然起来。林安学着母亲从前宽慰他的方式抬手摸了摸她灰白的头发,林母终于崩溃地一下子哭出了声。
林安沉默地望着半百不到却开始逐渐干巴萎缩的“老人”,眼眶渐渐湿了。
他知道,母亲在老家的日子比他更难过。他刚被迫从学校出来回到家的那段时日,家里简直乱了套。林父一向观念保守,脾气火爆且死要面子,事情一出他头一个反应便是家丑不能外扬,林母想找人帮忙,林父急赤白脸地骂,还嫌不够丢人!非要闹得人尽皆知!这种事能空穴来风吗,就算有冤情那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老子拼死拼活种地卖粮供他读书,他就鬼混出这种脸面丢尽的烂摊!老子抽不死他!
林母哭,结果招了顿打。
后来千方百计偷偷摸摸托了个远亲关系,也全仗着对方心好帮了忙。
林安定定看着母亲凉风中微颤的肩膀,心中所有酸苦屈辱不甘恼恨不断翻涌,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剩下了一句话,“妈,你放心。”
入秋后,雨便是一场更比一场冷,窗子全部打开后灌进来的风一改先前的闷热,直叫人神清气爽。下午的活不算多,徐新收拾完看了看对面墙上挂的钟,觉得时间还早,就准备去叫上丁华他们溜出去活动活动,走到隔壁往窗里望了眼,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再侧头看一眼门,也是关着的。徐新皱了下眉,心里觉得奇怪,可找不到人也只能折返回自己呆的那间,开了后门坐在门口抽会烟。
其实照往常,他是会去找杨琴的。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想想觉得没什么意思。
阵阵凉风吹在身上,不大不小力度刚好,这几天天又都阴着,秋老虎跑得几乎没了踪影。
徐新闭着眼背靠在门框上,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身上舒泰了心也松了,睡意便来了。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却没想象中的安稳舒服,人清醒着的时候觉得爽快,一入眠反倒翻来覆去地折腾开了。梦里画面几经转变,跳过小时候过年贪玩不当心站在一响炮上面,结果炸得自己屁滚尿流鬼哭狼嚎险些小徐不保,跳过中学跟狐朋狗友一块儿游河偷瓜被人告状,父亲一气之下棍棒追加,自己一口气连跑了二里多地回了姥姥家,又跳过去年负气出走,招朋唤友打架斗殴,在红梅场那儿笔试拳脚傲视群雄,最后一把刀刺过来,扎在了弟兄的肚子上,熟悉的声音吼的撕心裂肺:徐哥!!!
画面终于不动了,徐新眼睛发红地冲上去,看到的却是林安那张苍白的脸。
徐新浑身一震,猛地弹开了眼。
丁华凑在他跟前,头上滑稽地顶着片铁树叶,正弯着腰瞪着他:“哥,你没事吧,这么大雨咋不回里边儿睡去?”
徐新心还在狂跳,呼了几口浊气后才抖抖裤子站起来,“没事儿。”眼睛周围一扫才发现地上坑坑洼洼一滩水塘子,波纹还在不停颤抖。
两人顶着树叶跑进舍楼的时候身上基本已经湿透,丁华一进楼就受不了黏腻地甩了上衣拧了把,滴滴答答的水声中连声骂道:操他娘的,这鬼天气啥时候能消停点儿!
徐新瞥他一眼,没吭声,只一径地往楼上走,进了宿舍门后发现里面没人,便随即转身去看脸盆架子旁边那面墙——两把伞正歪七扭八地互相靠着。
徐新皱着眉看了会,突然转身拿过床上的干净衣服,脱了湿的开始往身上套。
丁华晃悠悠地跟进来,见他拿着伞就要往外走不由奇怪道:“哎哥,你还出去啊?”
徐新恩了声,走出去两步犹豫了下又回过头,对着一脸莫名的丁华道:“你在这儿看着,有人来找就说等晚上。”
丁华傻呵呵地应了,难得没多嘴,等十分钟后猛地想起陈家楼那厮交代自己转传的话时,空荡荡的路上早已没了人影。
五点四十分,候车室。
检票员提前拉开小窗,冲小间里零星等着的几个旅客大声叫道:四十五分到X县的来上车!
林安朝淡绿漆的小门看了一眼,最后拍了拍林母的手,将人送到门口,目送着母亲微驼着背过了检票口。
门后面是道走廊,林安不能跟过去便尽量调整着位置,追着林母的身影看了好一阵,直到再也看不见,方转过身来向着对面掉漆的墙静静站了会。
这一批旅客走后,候车室便显得越发冷清起来,林安怔怔站在里面,有人进出时掀开帘子,一股冷风钻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哆嗦。
走出去才发现,雨已经下得跟阵烟似的,朦朦胧胧沉沉浮浮,连马路对面立着的公交牌子似乎都要看不清。
林安皱着眉,在过道上来回走了两步,决定先冲过马路再说。
谁知刚拐过弯,便看见一个万分熟悉的背影正坐在带篷的台阶上,脚边搁着两把长柄伞,一把蓝的,一把黑的。
林安整个人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慢吞吞地挪了过去,一只手伸出又收回,最终只张了张嘴,小心翼翼轻声开口道:“……徐哥?”
第十一章
徐新转过头,嘴里还叼着根没火的烟。他没动,先是将林安上下扫了遍,然后吐了嘴里的东西问:“走了?”
林安点头。
一阵猛风忽然夹雨而来,又湿又凉,徐新在这儿坐了有一段时间,习惯了倒没觉得怎么,林安却冷得一抖。徐新看他一眼,站起来拍拍裤子踢了脚地上剩的那把蓝伞,淡淡道:那走吧。
说着敞开伞先下了台阶。
林安愣了愣,捡起伞跟着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会,林安看着前面那道坚毅从容又略显淡漠的背影,犹豫再三还是结巴着说了出来,“徐、徐哥,谢谢你……”
徐新没听清,停了停回头瞄了一眼,“什么?”
林安憋着劲又说了一遍,谁知话音刚落,一阵狂风逆向袭来,林安毫无防备之下竟被拼命往后打的伞拽地差点走不动。
徐新一看他那窘迫样儿,忍不住伸手拉了把。
等到了车站,两人的裤管都差不多湿了半截。徐新顺手摸了摸上衣,除了肩膀跟上臂有些潮之外都还算干爽。徐新转头看了站在旁边的林安一眼,却发现他比自己惨了很多,肩臂印了一圈水不说,整个后背几乎全遭了秧。
林安察觉到徐新在看他,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尽管手凉的像冰,脸上却发起了红。
徐新皱着眉,“怎么淋成这幅德行?”
林安局促地抿了抿嘴,低声道:“没、没事,伞有点漏……”
徐新不动声色地瞄了眼他撑在地上的伞顶,没再说什么。
车很快就来了,徐新拍了把林安示意他上车后,两人便再没什么交流。车上很空,徐新坐在左侧第三个,林安便自动坐到了右边去。由于人实在少,售票的便连站也不报了,车厢里寥寥几人跟着那铁壳子哐当哐当地晃,一路安静的不可思议。
二十分钟后,林安透过车窗看到了熟悉的厂门,他下意识地朝对座的徐新看了过去,恰逢徐新也转过脸来看他。
徐新眼神一闪,拿着伞下了车。
林安赶紧跟着下去,谁知脚跟刚站稳肩膀便被一股大力扯了过去。林安惊惶转头,却见徐新绷着张脸带着他不由分说地往对面走,走了一会才嘀咕着解释道:“就你那破伞,还是算了吧……”
没想话音刚落,雨势突然变得更大,天跟破了洞的大米袋似的,雨点哗哗地密密麻麻直往下砸,两人露在伞外的小半边儿立马湿了个精光。
徐新抹了把脸,前后左右一看,路上空空荡荡,连块冒头的瓦片都没有,于是当机立断,“跑吧!”说着揽着那人的手臂一紧,顶着风就开始往前冲。
两人就着一把伞一路奔到厂里,停下来时林安已经喘得快趴下了,那站头看着挺近,但实际上踩着一地的水塘子跑起来也够费力,更别提这一路上他几乎是被徐新钳在胳膊下连拖带夹拽过来的,胸闷气短那是小事,最要紧的是这么一来,他整张脸又控制不住地红了个透。
徐新随手把人拉进一楼道,扔了伞就想脱衣服,脱到一半又想起什么,迅速往林安方向瞟了一眼,见那人正满脸骚红地看着自己,搭在背心上的手便收了回去,转而一把拧住湿透的衬衫。
林安抿了抿嘴,一语不发地转开视线,两眼失神地对着渗湿的地面发起了愣。
徐新甩开绞得半干的上衣草草擦了把头后,眼角余光一扫,见那人还跟个木头桩似的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心底隐隐生出股烦躁。好在外面雨势不太稳定,忽大忽小,徐新往外走的时候顺手把衣服往那人头上一罩,随后自顾自地坐门口去了。
林安脑袋闷在徐新的衬衫里,呆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赶紧抬手按住擦了几下,擦完后却连脖子也红了。
过不久,雨果然小了下来,两人歇了会后,撑着伞绕过两处矮楼,终于进了宿舍。
徐新把伞往门把上一挂,回过头甩了背心刚要往厕所走,隔壁就传来丁华一声吼:老大,是你吗!
徐新头往外探了探,随口应了声。
丁华听见后二话不说开了门就扑上来,“哥!有事儿,大事儿!我跟陈家楼今儿下午在老德安那儿碰见嫂子和她舅,她老家来人看她,想把你一块叫去吃个晚饭碰个面,就六点!”
丁华说的满脑门子汗,这可是娶媳妇见家长的事儿,能不急吗?陈家楼也不知道上哪儿逍遥去了,半点音讯没有,徐新又迟迟不回,丁华事先已经跟人拍胸脯保证过,他哥下午厂里活儿松,一准到,可谁成想下午他一见着徐新的面儿,反倒把这顶要紧的给忘了。
现在眼看着六点半都过了,他哥人还在宿舍里光膀子闲晃。丁华从小到大跟徐新混,什么事儿都不当心不在乎,可这一回明显不一样,他瞅着他徐哥跟杨琴明显是两情相悦郎才女貌,丁华脑子简单,觉着他这位准大嫂变成真大嫂就是个只差临门一脚的事儿了,现在这一脚如此顺利的来了,可千万不能坏在他这里。
徐新倒没怎么在意,他出去找林安的时候裤子就是湿的,刚淋了场暴雨,更是下半身黏得难受,早就想脱之后快了,现在恰好丁华这大嗓门一来,原本他跟林安之间若有似无的尴尬顿时减了不少,于是一放松,顺手顺腿地就扒得只剩条裤衩了。
丁华见徐新不吭声心里怪纳闷,刚要再开口,徐新却突然回头对床边站着的林安道:“你先进里面去换衣服,动作快点儿。”林安正翻着行李的手一顿,轻轻恩了声后转身进了卫生间。
丁华这才发现了林安的存在,看着他湿透的背忍不住咕噜了句:操,这么瘦!
徐新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转口问道:“你刚说在哪儿?”
丁华:“啊?”
“杨琴他们在哪儿?”
丁华立刻面露苦色,“老德安那儿。”
“恩,”徐新打着赤膊靠在桌边儿上,眼神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冷,“现在赶过去应该还没散。”
“要我跟着一块儿不?”丁华挠了把头,有点讪讪,“我就蹲门口等着。”
徐新想了想,点头道:“也行。”
这时候林安正好换完衣服出来,徐新朝他看了一眼,拿起一边的干爽衣裤往里间走,经过他身边时不由自主地停了停,然后往斜后边儿的桌子底下使了个眼色淡淡道:“那儿有热水。”
林安惊讶,抬头看他一眼后点了点头。
徐新很快见到了杨琴,可这一次的碰面并不愉快。
徐新到的时候,桌上一片杯盘狼藉,杨琴独自坐在一边,对面的位子已经人走茶凉。
“我舅舅先走了,他要赶晚上七点半的车,所以没等到你来。”
徐新挑了干净的一块儿坐下,笑着看她,“小丁忘了跟我说,刚才想起来。”说着勾了菜单在手里,“家里来人怎么不提早说,我也好准备准备。”
杨琴将头发揽到一边,稍稍往徐新那儿靠近了些,“我也是下午才知道,哪晓得找不到你人……你去哪儿了?”
徐新看她一眼,低头继续翻菜单,随口应付了过去,“兄弟出了点状况,去帮了下忙。”
杨琴对他私下这些来来往往不感兴趣,于是低了头摆弄起袖口的碎花边儿。
她今天恰好穿了这件连身裙来,尤显清新漂亮,可似乎并没能让心上人多看一眼。徐新点上几个小菜埋头吃着,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这不禁让杨琴感到不安,不知道下面的话究竟该不该讲。
家里要来人的事儿她一个礼拜前就知道了,故意瞒着没跟徐新说。她舅杨明打得什么主意杨琴心里摸得八九不离十,无非是想帮她那宝贝弟弟托个关系。她表弟一直想弄个药店,可惜卫生局那儿不太走的进后门,所以也一直没成。半个月前她家知道她在厂里处了个男朋友,一打听对象居然是老徐家的三儿子,眼前的路一下就明朗了,这不明摆着的门路天上掉的馅饼吗?徐新他大哥徐光当年就是卫生局出来的,虽然现在不在局里坐镇了,但局里却都是他一手提上来的关系满手的人脉啊,要安排个人,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杨琴不好意思求这个情,杨明就说我正好月底要去你那儿办点事儿,到时你帮我叫出来,不用你开这个口,我跟他说。
杨琴犹豫,杨明又说,以后说不定就是一家人了,帮个忙不会有什么的,你放心,我也就提一提,又不是非逼着人家,你记得转告啊。
杨琴只得答应下来。
可小姑娘心里还是不太乐意的,心思也纯,没有那些个弯弯绕绕,她觉得感情是感情,事情是事情,本该分明,要是摆一块搅合了,那就感情不是感情也不像个事情了。再说,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她总觉得徐新是不乐意有人拿他当踏板的,似乎也不乐意有人跟他提家里的事儿。所以她就打算今儿先找个理由先把杨明忽悠过去,谁料居然在外面碰到了丁华和陈家楼,丁华那最快的,拦都拦不住,一开口就把底儿都掉了,杨琴见圆不住,只能让他回去把徐新找来。
可直到杨明走,徐新也没到。
杨琴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些失望。
十五分钟后,徐新差不多把肚饿解决了,他抬头看了眼坐在旁边闷声不语的杨琴,状若随意地问了句,“怎么,心里有事儿?”
杨琴抬头笑了笑,犹豫了下,还是按杨明临走前跟她交代的开了口,“没什么。徐新,你大哥还常在卫生局走动吗?我有个表弟……”
话还没说完,徐新就朝柜台喊了声,“老板,结账!”
回过头来继续问:“你表弟怎么了?”
杨琴看他脸色无异,眼色却有些冷,顿时不敢再说,尴尬地笑了笑,“没什么。以后再说吧。”
徐新嗯了声,掏了钱拿过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我送你回去。”
走到外面给杨琴披上,“晚上有点冷。”然后朝对面大树底下候着的丁华一扬手,道:“你先回去,我送小杨。”
丁华离得远,瞧不清徐新脸上神色,答应了声就要走,徐新突然又叫,“等等!”
丁华小跑回来。
“回去的路上买两盒感冒药,送我房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