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发青年看起来不太妙，浓重的烟雾里，干透的黑发微微落下，遮住那双漂亮的黑眼睛。

麦克·布朗不确定这种事会不会损伤他对他大哥的崇拜，但显然，这段不甚开心的往事令他烦躁了。

“你说，我大哥知道我得病的事？”

“……第一时间就知道了，那时他刚刚因为被传为同性恋，在工作的学校被排挤……他状态不大好，所以他说要去看你，我也赞成了，毕竟换个环境能让他没有那么大的道德压力……”

“……给我看病的钱……哪来的？”

麦克·布朗顿了一下，那些钱应该是安德烈……说难听点，或许是周宗瑜卖身的钱……

“是他向安德烈借的，后来都还了，安德烈也认可他的绘画实力……之后还投资过他的作品……”

房间里短暂陷入真空，接着，周宗璋冷清笑了一声。

“……借的……不是那么简单吧……哈……”

麦克·布朗也觉得自己扯谎扯得很拙劣，“我不太清楚，他从我那里离开，再见已经是一年后。那时他患上精神疾病，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国，安德烈委托我通过渠道把他带回中国……那之间的一年，他讳莫如深，从来也没和我提过……”

他们各怀心思，安静一阵，麦克·布朗试探地问：“他对你透露过什么吗？瑜很重视你们的亲情，他总是把你放在第一位……或许你能有些线索，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去哪……”

“……不……我病好已经是半年之后的事了，道尔顿神父一直对我说我哥搬家了，在找新工作，通知我暂时先别给他写信……我在恢复期，也不想露出痕迹让他担心，一直耐心等他的消息……”

“我并不知道那时他在遭受怎样的苦难……如果我知道……就算死，我也不会让他为我受辱……”

麦克·布朗一时无法接话，想了想，他道：“你们家……除了祠堂外，还有家族坟墓吗？”

周宗璋猛地转过脸，眯起眼睛，“你这是……”

“我没恶意，只是想把所有最坏的可能性先排除掉，我像你们一样，期待他活着……他的才华不该就这么湮灭。”

周宗璋喘了一阵，捻熄烟头，穿上外套。

“走吧，我隐约还有点儿印象，一起去看看。”

雨势没有中午那么大了，但依旧淅沥不停，他们撑着酒店巨大的黑色商务用伞，走过村子里的那道桥，去到村子另外半边，沿着未开发的泥泞山坡行至周氏墓地。

山坡上密密麻麻全是墓碑，高的矮的，大的小的，完整的残缺的。

他们在周宗璋家这一支的墓地里找了很久，找到了周宗璋父亲的墓，却再没有别的新墓。

天色渐渐暗下来，雨又大了点，墓地里有些阴森的气氛。

两人无力地站在墓碑织就的网中，彼此都不说话。

“会不会……是葬在别的地方……”

“不可能，我家是宗脉，占的是得天独厚的宝地。宗脉不葬在这里，不仅我家后人受损，整个周家都跟着一损俱损。”

麦克·布朗舔舔嘴，山上薄薄起了层雾，让人很不舒服。

“真的……再没别的地方下葬了吗？”

周宗璋瞪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希望他下葬了？他根本就没死！他还活着！”

麦克·布朗不说话，雨声在暮色里大得诡异。

“回去吧……”

周宗璋尽可能冷静下来，缓和气氛。

他们穿梭在墓碑林立的墓地，眼看天已经擦黑，路都看不清，这些墓碑却像是无穷无尽般，怎么也走不出去。

麦克·布朗皱起眉，周宗璋也感到异样。

他们来的时候，有这么多墓碑吗？

麦克·布朗有点儿疑惑，突然，前面的墓地里，影影绰绰有些走动的身影。他感觉很糟糕，那些身影似乎晃动着向他们走来。

周宗璋突然伸手抓住他，麦克·布朗吓了一跳。

他疑惑看向周宗璋，几乎黑暗的光影中，周宗璋惨白的脸幽魂一般。

周宗璋拉着他，直直向着山下的灯光走去，麦克·布朗明白他这是在减少绕圈的可能性。

走了不知多久，那些被雨幕模糊的灯光终于清晰一些。

麦克·布朗正松了口气，突然听到一种细微的不妙声响。

他和周宗璋对视一眼，拔足狂奔。

脚下的土壤开始松动，有些泥水沿着松裂裸露的土壤流下。两人都紧张得心口狂跳，眼瞅着几步就是村子的石板路，他们却发现尽头是足有三米多高的山体加固墙。

但身后的声音已经不容他们再多想，周宗璋拉着麦克·布朗直接腾跃出去，电光火石的一瞬，身后的山体发出骇人的声响，大雨引发的泥石流和滑坡将半座山都拉扯下来。

周宗璋和麦克·布朗摔爬在地，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们一时都缓不过气。

稍微能动，他们赶紧连滚带爬，离身后的山体远一些。

惊魂未定转头去看，泥浆已经把他们刚才趴的地方侵占，泥水流到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

三米多的山体加固墙拦阻了一部分滑坡，不过山上看起来依旧糟糕，许多墓碑都被带下，就在他们刚才落地的地方不远，一座残缺的墓碑东倒西歪插在泥里。

麦克·布朗嘴唇吓得苍白，要不是他们跑得快，现在早被埋在泥土下，或者被山石或墓碑砸死。

周宗璋吞了下口水，声音低哑：“你怎么样？还能走吗？”

麦克·布朗微颤着，无意识地点头，“还行吧，我不确定自己摔坏了没……哪里都很疼……你呢？”

“……脚踝似乎有点儿问题，不过应该能走，起来，这儿也不安全……”

他们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离开这里往酒店方向去。

景区连续出了多起事件，工作人员都快被搞疯了。这里游人是限量的，每天村里的游客不超两千人次，自运行以来一直平平安安，独独他们入住以后破事不断。

酒店经理怀疑这几个人是不是竞争对手顾来砸场子的。

不过好歹人家是客人，也没什么证据说人家是商业间谍，该照应的、该道歉的，还是要谨守服务业标准。

周宗璋扭到脚踝，麦克·布朗闪了腰，手腕也在落地时挫伤，几乎挫出骨头。

酒店里那个诡异的老头医生，气定神闲慢悠悠地给他们包扎固定。

“咳，关于这次的事，我们还在商量要怎么对两位解释。虽然您二位进入游人禁止区域，违背游览守则，但我们景区以人为本，顾客为上，还是会对两位进行适当的补偿。希望您二位以后可以严守景区规定，远离不该游览的危险区域。”

他两人静静听着酒店经理公式化的道歉，都沉默着不说话。

山体滑坡太奇怪了，虽然雨是很大，可明显还不到能促成滑坡和泥石流的程度，与其说那是自然灾害，不如说它更像人为事故。

而且有一瞬间，他们确实都感觉到一丝诡异。

像是……一瞬间走入别的空间……

外人都离开，天完全黑了。

“……你……在墓地里……有没有感觉到奇怪？”麦克·布朗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我似乎……在那里看到许多……人影。”

周宗璋抬眼看他，屋外的雨声哗啦啦地不停歇。

“我没看到……不过确实有点儿不对劲，墓碑似乎比去的时候变多了……”

周宗璋微微紧了紧眉心，顿了一下，哑声道：“确切的说，不知是不是我记忆失误，那里的坟墓，比我小时候多了几倍……”

麦克·布朗怔住，干笑了两声，“你都离开十几年了吧，村子里去世的人肯定很多……”

周宗璋没说话，他们静默结束对话，麦克·布朗告辞回自己的客房。

周宗璋联系了李盟，电话打了好几遍，隔了好久，李盟才接通电话。

“周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吗？”

“李警官……我有个很冒昧的请求，希望您能帮个忙，这件事或许能帮你更快找到姜医生的下落。”

电话那边静了静，李盟道：“什么事？”

“……你方便见面谈吗？电话里说不清楚。”

李盟不知去哪里查探了，浑身湿淋淋，比他和麦克·布朗好不到哪里。

周宗璋和他在酒店外碰头，两个人在黑暗中一路夜行，走到村派出所。

准备开门前，李盟道：“你确定自己的记忆没错吗？”

周宗璋生白的脸被冷雨冻出些青色，他脚踝还痛着，走了一路脸色更差了。

“我确定，虽然隔了很久，但我父亲下葬时给我有很深的印象，不可能记错。”

李盟点点头，和他一起进了村子里这个只有三间平房的派出所。

第四十一章：心结（上）

麦克·布朗一进门就想退出去，却根本来不及。

高大的男人按着门板，笑看着狼狈不堪的美国人。

“麦克·布朗……你越来越不守规矩，做生意可不能这么没信用，蜡烛两头烧，最后小心你小命不保。”

麦克·布朗抖得厉害，他确实是为财而来，也确实真心实意想找到周宗瑜，但他并不想为此把自己的命也搭上。

“安德烈·尼古拉耶维奇，你现在中文说的真好呢……比我都溜了，哈哈～”

他又嬉皮笑脸开始耍贱，奈何安德烈一把抓在他脖子上，手指越收越紧。

“麦克·布朗。”安德烈盯着他，脸上露出一个诡异扭曲的笑，“我看在你帮过小瑜的份儿上，给你一条活路，但如果你偏偏要参合在那群人里找死的话，我也无所谓。你应该明白，对我来说，良心什么的，都是狗屁！”

麦克·布朗脸色发青，安德烈甩开手，他摔在地上大口喘息。

“给你一次警告，下不为例。你最好赶紧收拾一下离开，钱我会派人转给你，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麦克·布朗向前爬了几步，安德烈冷眼看着他，打开门离开。

雨像是停不下来，天似乎漏了一个洞，雨水洗刷着这座村子。

周宗瑜轻手轻脚拿着毛巾，擦干男人头发上的水渍。高大的男人看起来有些没精神，垂着头，湿漉漉的。

院子里细微飘着雨丝，有点凉，却不让人难受。

他不知道安德烈这是怎么了，只能尽量小心翼翼照顾他的情绪，顺着他的心思。

男人突然抱住他，推着他抵在门框上，揉搓着他的身体激烈亲吻。

“安德烈……别在这儿，那孩子在睡觉……”

周宗瑜轻轻抵抗，安德烈垂着眼盯住他的眼睛，自从周宗瑜某天发病的时候带回一个小姑娘，他们就很少能有机会亲热。他承认他很嫉妒，周宗瑜看向那孩子的眼神，温柔得让他怒火中烧。

他很恶劣地想试试，在那孩子睡觉的房间做一次是什么感觉。周宗瑜抓着他伸进衣服里的手，近乎乞求地望着他，小声道：“求你了……别在这儿……换、换别的地方，你想怎样都行……”

他们僵持了一阵，安德烈松开手，周宗瑜感激一笑，温顺地拉着他去宅院另一侧的卧室。

最近身体好了些，精神也难得总是不错，不知道什么时候家里多了个小姑娘，那孩子粉雕玉琢的，看着特别像宗玥小时候。他心里想着妹妹，不由就把所有注意都投注在小姑娘身上。那孩子也不怕生，跟他很熟一样，一口一个大哥哥叫的特别亲热，一大一小在这沉寂许久的宅院里相伴，让这老宅也显出些生机。

他也知道自己最近冷落了安德烈，安德烈不擅长和小孩打交道，面对小姑娘的时候，总是浑身僵硬，怎么都不自在。周宗瑜不勉强他，男人总是默默看着他们，不过这样却更像把男人排挤出他们的小世界。

把安德烈推进卧室，关好房门。他有些紧张地靠在门上，红着脸望着男人。老实说，即便已经亲密过无数次，他还是不太擅长引诱之类的事，想着要主动去服侍安德烈，他就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让安德烈开心……

他深深换了口气，身子颤抖，走到安德烈面前，鼓起勇气揽着男人的脖子，亲吻那满是别扭的脸。

笨拙解着男人的衣扣，一边亲吻一边小声道歉安慰。

“好啦，我知道最近让你不开心了，看你，小孩子的醋都要吃……”

安德烈饱含怨气地“哼”了一声。

别扭又孩子气的声音逗得他一阵笑。

摸着男人结实的腰腹，一点点把他推在皮质沙发上，一路亲吻着，解开男人的裤子……

他们这一次极尽糜乱……

周宗瑜被压在床上，最后一次承受安德烈时，连出声的力气都没了，嗓子干哑，只能在安德烈身下有些委屈地抽气。

安德烈爽过头般趴在他背后，抓着他的手指亲吻。两个人都汗津津的，浑身湿滑。

屋外的雨大了些，安德烈心满意足地抱紧他，舔着他眼角的泪。

他们都没说话，癫狂之后的静默，好似把两个人的灵魂都交融在一起。

安德烈缓了缓，抱着周宗瑜洗漱过，用被子把他们俩包裹起来，静静相拥。

他很不安，非常不安，这种不安快把他暴虐的本性逼出来了。但是他不能和他的小瑜说，那些丑恶的事情，他独自承受就好。

周宗瑜眯着眼，安德烈若有所思的侧脸让他察觉到了什么。

最近他总是梦到很多杂乱的梦，梦里充满各种各样的人，有些好事，有些坏事，但梦的最多的还是安德烈。

事情记不清了，梦里的安德烈看着他时，那种心酸的感觉却难以磨灭。

那双望着他的灰紫色眼睛，总是湿漉漉的，有些怯懦的深情。

他每每望着那双眼睛，都忍不住掉下泪来。

“布朗先生，早。”周宗瑜放下手里的煎蛋，美式厨房通透的结构他还是不好适应。

“早，谢谢你准备早餐。”麦克·布朗打着哈欠，扣好衬衣领口的扣子。他坐在窗户边的小餐桌前，喝了一口周宗瑜泡的咖啡。

“嗯～你泡咖啡的手艺越来越好，下次水温再高些就更好了。”

周宗瑜坐在他对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麦克·布朗吃着早餐，顺便在手机上安排了一下日程。

回国半年多，周宗瑜渐渐恢复，麦克·布朗尽职尽责照顾他，开导他，说了许多关于安德烈的事。

他还是觉得难受，可对安德烈复杂微妙的恨意正在减少。

他说不上自己对安德烈怀抱怎样的感情，一段时间里，他逼着自己回避所有关于安德烈的事情，强迫自己扭转关于安德烈的记忆，人格和精神一度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