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他那个会怄气会闹别扭的阿袖吗?展夜心疼的想要上前抱他,却被他推开了。
绯袖低哑着嗓子道:“算我求你了,你别再来了,我一点都不想看到你。”
展夜刚伸出去的手僵硬了,他停顿了一下,他从没见过绯袖这么认真要赶他走的表情,于是收回了手,把怀里的花灯放到他面前,神色黯然,起身道:“这东西我就放在这里了,既然你不想我来,我也就不来了,府里也有很多事情要忙的……”
他转身欲走,却又停住了脚步,站了会,又回身,凝视着绯袖,眼中星星点点尽是零星碎光,他带着哀求的语气道:“阿袖,我这一走,恐怕以后再要相见就难了,最后让我抱你一回,可好?”
绯袖正盯着那盏花灯出神,听到他说这话,单薄的身子微微一抖,良久,他才挪着身子光着脚下了床,一步步走到展夜面前,伸出双手小心翼翼的揽上了他的腰际。展夜低叹一声,紧紧的搂住了他,那般用力像是要把他揉碎进自己的骨肉一般。
他压低了声音在绯袖耳边说:“四年了……阿袖,我已经爱你四年了,但是从今天以后,我就不能再爱你了……”
他说完,捧起绯袖那张憔悴的脸,深深的吻了下去,一吻辗转而绵长,仿佛是用尽了半生的时间……末了,他眷恋不舍的放开了绯袖,转身离去。
展夜像是流亡之徒一般仓皇逃离,甚至连伞都未拿就窜进了那朦胧的雨中,任凭小厮在他身后喊:公子,伞!伞……雨水犹如泪水一般,落了满脸,他对绯袖来说,终究还是一个过客而已。
绯袖在他关上门的一瞬间,泪腺就决堤了,他蹲下身子抱着膝盖小声抽泣。
紫云飘然出现在他身后,低头看着绯袖抽泣的样子,暗自叹息,她转身,走到床边把放在床头的那盏花灯提在手上,细细打量了一番,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很平常的一盏竹木四角灯,灯壁上画着一丛红枫,底座下系着红色缨穗,她把灯转过一面,上面赫然提着一首诗。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她轻声念出来,不觉眼角滑下一滴泪,“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绯袖已经听不清楚她在念些什么了,满脑子都是展夜离开时的那句话在盘旋,他说的究竟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若是真的……我不要他走……”他喃喃自语着。
紫云回头,他已经站了起来,缓缓挪步到桌前,紧紧盯着那枚枫叶吊坠。她放下花灯,一挥手,眼角的泪迹便消失无踪了。
“看来你是有决定了……”紫云掩袖轻笑。
绯袖拧紧了眉头,咬破了食指,殷红的血珠直往外冒,他伸手将血滴在那枚吊坠之上,一滴一滴,渗透进枫叶的脉络里,渐渐发出一层似金似火的妖冶光芒……
第八章
楚子胤去太傅府上邀展夜一同前去鸾凤楼商量些事情,却被婉拒了。
那小丫鬟从内堂跑出来,一脸无奈的对着坐在外堂等的楚子胤道:“楚公子,少爷他说后天就是大喜之日,有很多事情要忙抽不开身,就请楚公子先回吧。”
楚子胤放下刚要喝的茶,侧着头思索一番,问:“你们家少爷真的说不去鸾凤楼?”
“说了……”小丫鬟点点头,又说:“自从前两天从外头回来,少爷的情绪就一直不大好……”
“这样啊……”楚子胤若有所思的站起身,接着朝那小丫鬟一笑,道:“那我就先走了。”
小丫鬟脸一红,弯了弯身子送他,“楚公子慢走。”
这时,有两顶轿子在太傅府停了下来,太傅展蓬从前一顶轿子中下来,绕到后面一顶轿子前,掀开轿帘,把里面的甄绣给接了出来。他们刚走到门口,就与要出去的楚子胤撞个正着。
展蓬见到楚子胤楞了一下,浓墨般的眉皱紧了一些,旁边的甄绣见他望着那年轻公子不说话,也纳了闷。
楚子胤抬头一看,是太傅回来了,不等他开口就行了个礼,道:“参见太傅及夫人,我今日只是来看看令郎的,并不是要带他去什么烟花之地,这就走。”
他朝着太傅风流一笑,匆匆出了府。
“老爷,这位公子是?”甄绣挽着展蓬的胳膊问到。
展蓬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有回答。
到了鸾凤楼,里面宾客满座。小厮见是楚子胤来了,提着一壶热水急急上前对他说:“楚公子,你可算是来了,老板正在雅间里面等你呢。”
“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吧。”
他穿过人群,到达大堂偏侧的雅间里,推开门,解家老板正坐在桌前,独自沏着一壶茶,听到他推门的动静,头也没抬,便问:“怎么,展公子没和你一起来?”
浪荡子坐到他身边,拿过他手中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一口,还没泡开的茶水寡淡无味,“我去找他,他不见我,你说奇怪不奇怪?听那小丫鬟说,他前两日外出回来就变得不太对劲了,我看他应该是来过这里见了绯袖受了刺激。”
“又是听小丫鬟说的?”解家老板面露笑意,微微抬眼瞥了他一眼,揶揄道:“楚公子真是无论到哪儿女人缘都不断啊。”
“这……话说绯袖怎么样了?”浪荡子赶紧转移话题。
解怜把头往窗格那儿一转,道:“你自个去看就知道了。”
楚子胤疑惑一下,起身走到窗格那边,往大堂看去,就见绯袖正与宾客们喝酒玩闹,以他为中心聚集了一堆的人。他面带红光,神采飞扬,完全看不出来有哪里不对劲,要非得说一个不对劲的地方,那就是感觉他比以往更加的……美艳了。
“前几日还郁郁寡欢的,我才两日未见这又恢复精神了?”楚子胤转身坐会刚刚的位置上,纳闷道。
“我也正奇怪呢,前天清早起来就这样了。”解怜凤眼一眯,道:“感觉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你说会不会是那紫云的鬼魂在作祟?”
解怜摇了摇头,叹道:“我本是不相信神鬼之说的,不过这猫都能成精,而且上次小东西说看到绯袖和一个女子交谈,说不定还真是鬼魂……这万一是真的,那她的目标应该是展公子,怎么跟绯袖缠上了?”
两人沉默一阵,就听见堂内的歌舞乐声不断,楚子胤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墨黑的眼珠一转,道:“怜儿,小时候不是常听老人说,这流于人间的鬼魅,皆是心中郁结之气不得解,而要让自己的魂魄一直留在阳间,唯一的方法就是取活人的阳寿,活人阳寿也并不是简单就能取得,其中方法就不得而知了。”
他停顿了一下,解怜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才又继续说:“紫云心中有怨,死后魂魄不散,靠着杀人取命才能一直留在阳间……根据婆婆说的,被害者都是新郎,那么她要杀展公子的话,说不定是借着与展公子最亲近之人的手,然后……”浪荡子说到这,对着解家老板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解怜脊梁骨一冷,理了理思绪,问:“那展公子不是还好好的吗?要真是这样该如何化解?我们又不能与那鬼魂正面交锋。”
楚子胤也是摇头,忽然间又道,“我看,紫云的鬼魂一定是附在了那副画像之上,要是把那画像销毁了,说不定她就消失了。”
“她现在缠着绯袖,万一消失前想要拉个垫背的,绯袖怎么办?”
“你说,要是到莫小爷那儿借小东西用用,他肯吗?”
解怜冷冷睨了他一眼,起身就往门外走去,楚子胤赶紧追上去拉住他,以为是自己又说了什么招了他生气,急急问:“说的好好的,怎么就要走了?”
“你不是说要借小东西吗?我们上楼找迟行去。”
两人上了三楼,略微昏暗的光线从回廊窗格透射进来,落在木质地板上,映出花纹般的影子,对比楼下的喧闹声,这里闲得极为安静。莫迟行就在回廊一头坐着,背靠着朱漆圆柱,头懒懒歪在一侧,眼睛闭着,光线缓缓爬上他俊朗的侧脸,似乎只有这里是最为明亮的。
他膝上蜷缩着一只白色猫儿,听见有脚步声靠近,它动了动耳朵,伸了伸懒腰,对着那解家老板叫唤了一声。莫迟行睁眼,伸手抚摸了一下它的皮毛,它就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接着嘭的一声,随着一阵白色烟雾,一个纤细少年出现在了莫迟行的怀中。
“老板,找我有什么事?”莫迟行把小东西往上捞了捞,以免他从自己的怀里滑下去。
解怜走过去,刚欲坐下,就被楚子胤拉住了,那浪荡子狡黠的笑着,轻声在他耳边道:“解老板要不要也像这样坐在我怀中?”
于是乎,他腹部结结实实的挨了解家老板的一拳。
解怜在莫迟行对面坐下,道:“我是来跟你说些事的,关于绯袖那家伙。”
楚子胤揉揉腹部,在解怜身后坐下。
解家老板把事情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莫迟行安静听完,接着怀中的小东西拉了拉他的衣襟,睁着灿金色的大眼,惊呼道:“阿行,原来我上次见到的那个漂亮大姐姐是鬼诶。”
莫迟行摸摸他的脑袋,抬头对上解怜的视线,问:“那接下来你要我做什么?”
解怜沉默一阵,把手偷偷放到背后,在楚子胤的腿上狠狠一掐,楚子胤喊不得痛,狰狞着眉目,咳嗽一声,就说:“我是这样想的,这紫云的鬼魂肯定是以某种物品作为依附,就像是精怪的元神一般的东西,只要销毁了那东西,她的鬼魂就会消失,只是她现在缠上了绯袖,万一要是想和绯袖玉石俱焚就……所以得要先让她离开绯袖的身体。”
莫迟行点头让他把话继续说下去。
“以往常来看,被害之人都是死于新婚当天……”楚子胤摸了摸下巴思考了一下,继续道:“依我看,莫小爷先去趟紫云苑,把那副画像给取回来,然后在公主大婚那天,紫云必定是要去取展夜的命,等她一离开绯袖的身体,青芜就先压制住她,随后我们就把那画像烧了……你们看如何?”
他说完,一阵沉默。
莫迟行捏了捏小东西的脸蛋,似有担忧的问到:“你……行吗?”
小东西抓住他的手,笑得一脸灿烂,“阿行,我可是修炼了百年了,不能小看我呐,等成功了,你要给我买糖吃。”
莫迟行难得一笑,答应了下来。
第九章
从内城到外城紫云苑,一来一回差不多需要一天时间。莫迟行骑上快马,能多节省半日,正好能赶在平城公主大婚之前赶回鸾凤楼。
他清早起身,小东西就跟在他身后,一对金色大眼浸满了水渍。他看着莫迟行上马,不舍得的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说:“阿行,我想跟你一起去……”
莫迟行叹口气,俯身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道:“你乖乖留在这里,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他说完,小东西愣愣的放开了手,他一踢马肚,马嘶鸣一声朝前奔去。
一路上策马狂奔,进入枫林,满眼都是火红或者暗黄或者泛青的团团枫叶,马蹄踩踏的枯叶和土壤,发出有节奏的闷闷响声。莫迟行来到那紫云苑,已是正午,他在大门口张望一番下了马,把马拴在不远处的树旁后,上前叩响了那铜质门环。
咚咚咚。扣了几下,里面没有动静。莫迟行又用力扣了几下,很久之后才从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来应门的是若红,她把门开出一条缝,朝外探了探,见来人是个陌生男子,犹豫了一下,才问:“请问公子有什么事吗?”
“我是受人之托前来办点事的。”
“受人之托?”若红警惕的打量了他一眼。
“鸾凤楼的解老板。”
若红稍稍蹙眉,愣了一下,给他开了门。莫迟行跟着若红来到大堂内,就见一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正端坐在正中案台旁的椅子上,中间墙上挂着一幅美人画像,他仔细瞧了一眼,心想,这大概就是老板所说的那幅画像了。
“解老板叫你来,是不是发生什么了?”婆婆抬起那双埋在皱纹里的双眼问他。
“老板让我来,取一幅画。”莫迟行点点头,道明来意。
婆婆神情复杂的看着他,颤颤巍巍的站起身,若红上前扶住她,把她扶到莫迟行的面前,婆婆叹息,道:“那幅画,我不能给你……”
“我并不是来询问你的,我只是通知你一声。”莫迟行语气冰冷的说:“老板交予我的事,我是必定会完成的,更何况这还关系到一人的性命。”
婆婆的手抖了抖,眼里露出几丝惊慌和恐惧,张口问:“你说性命?”
她停顿了很久,在这段时间内,谁都没有说话,大堂内安静的甚至能听见人的呼吸声,末了,婆婆抬头,对他道:“你带我去内城,我要去见见她。”
莫迟行听她这么说,只以为老婆婆口中的“她”指的是解家老板,思踌一番,答应了下来。他出门去找了辆马车,回来的时候,若红已经把画像卷起用红绳绑紧了,她交到莫迟行的手上后,就扶着婆婆进了马车。他交代了车夫地点,骑上马,先行一步。
若红掀开帷幔见莫迟行已经走远,于是朝车夫叫唤一声,让他赶快赶路,马车夫诶了一下,扬起马鞭,车就开始颠簸起来。若红回到车内,坐到婆婆身旁,过了一会,才问:“婆婆……你真的想去见她吗?”
婆婆眼睛望着窗格之外,思绪像是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喃喃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没放下季公子……我只希望她不要再害人性命了……”
她一闭眼,恍惚又见到了当年细心教她琴棋书画时的紫云,温柔一笑,倾国倾城。
绿泪在十二岁的时候被卖入青楼,因为形容尚小,姿色稍欠,被鸨母安排到了当时红极一时的紫云身边做侍女。她还记得,初见紫云时,她跟随着鸨母,穿过门廊和绿纱帐,紫云就站在桌案前,桌上摆着一盘盘五彩颜料,她挽着宽大的衣袖提着笔在宣纸上游走。
鸨母甩了甩巾帕,走上前打断了她,道:“给你安排了个小丫头,照顾照顾你,你呢顺便就教教她,在这青楼里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
紫云随着鸨母的手指,搁下笔抬头看向绿泪,就见她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于是浅浅一笑,道:“你叫什么名?”
“丫,丫儿……”绿泪双手紧紧攥着身前的粗布衣角,抖了抖声音。
紫云又是一笑,吹了吹宣纸上未干的颜料,伸手拿了起来,展在绿泪的面前,是一丛青翠碧绿的潇湘竹,细长竹叶,竹节颀长还带着点点墨色斑痕,她对着绿泪道:“以后,你就叫作绿泪吧。”
绿泪从那时起跟随紫云,亲眼见证了她从盛放到凋敝的整个过程。
青楼女子最盼望的,就是能从良嫁为人妇。在当时,有无数官商文人都摆到在紫云的风采之下,但她却偏偏对那个好皮相的季家大少爷上了心,只因为季远帆送给她的并不是什么珍宝玉器,而是一首首的情诗。
绿泪作为他们中间的传递者,每每见到紫云坐在窗口看着手中信件时的高兴模样,总是暗暗有种预感,直到有一天那预感成真了。那天,紫云拉着绿泪的手,说:“季公子说,再过几天就会为我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