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君怜 下——坑锵坑锵
坑锵坑锵  发于:2015年08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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桶里的水浸着药草,渐渐变成褐红色,屋子里充斥起苦涩味道,并不好闻。

“早间已和你说了心法,你说与红姨教你心法相同,如此甚好。”薛语昕轻轻搅着桶中的水,让药物充分融合,“心疾多为心口血脉残缺,或漏或堵,引得脏器失律,此法助血脉调和,虽无法根治心疾,但可补漏除堵,使得血脉依常理而流,于心疾大有补益。”

“自根源而至,确实有理。”冷青翼闻着那苦涩味道,胃中稍有不适,不过也知,苦难方才开始,根本不足道矣。

“药效激烈似火,你要有些吃苦准备,我会下针于气海穴,药效积聚于丹田,需用大半日,后用心法与银针,引药效一路向上至心脉,脉通则血和。其间不能放弃,亦不可分心,否则前功尽弃,药效岔开不该去之处,则生不如死。”凸口水流渐缓,水中药物融合,褐红发黑,看着几分惊悚。“你身上有伤,伤处遇水遇药,不必太过担心,比之内里药效之痛,大约感觉不到。”

“此番话当真不是安慰。”冷青翼笑了笑,看着薛语昕替自己解了小腹伤处纱布,细微刺痛,银针便入得气海穴中。

“实话而已。”薛语昕下了针,扶了冷青翼至桶边将要入水,“里衣里裤会贴粘在身上,阻了药效外散是好事,不过绑缚之感也会难受,这些你都要明白,才不会惊慌。另外,若有其他不适,你定要告知于我,以防不测。”

“好。”冷青翼缓缓进入药水中,弯膝而坐,药水漫于胸口,墨发盘起,些许散落肩头,双臂展开扶着两侧桶边,有机巧弹起,扣住手腕,以防之后挣扎,灼热之感已然而来,轻轻笑着,问了句:“药效引导之前,可能说话?”

******

武者听力卓绝,莫无依门而立,屋内话语,听得仔仔细细。

仰首而望,并非朗日晴空万里云然,而是那人淡淡笑容,几分憔悴。

这一路,吃了许多苦。

曾经锦衣玉食,软床丝衾,砖墙瓦下,冷暖适宜,怎遭风吹雨淋、饥寒交迫之罪。

却未曾抱怨一句,满面笑容,似是欣喜万分的孩童。

人有习以为常,即便逃离是心中所愿,但种种有违习以为常之事,终是需要适应。

一如他手中的弯月刀,此刀非彼刀,刀上刻字,字带心意。

手指不自觉摩挲那凹凸痕迹,遥想与父亲之间种种,忽觉斜跨在身体上的刀疤微微刺痛。

大约寒症发热之故,竟莫名有些软弱。

“莫兄。”脚步声随人声而来,阿罕满面笑容,走至莫无身前。

“阿罕。”莫无淡然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并不愿多话,怕是漏了屋内动响。

“有个好消息。”阿罕似是并未察觉,亦或有心打扰,声音不大,想来也知屋内之人疗伤关键,“悠悠之口,景阳公然违抗圣命,离得皇城,皇上难保,治罪关押一年,本需收得官衔,只留皇亲国戚之位,不过半数以上老臣出列求情,皇上顺水推舟,只是降了官职。”

“……”莫无不言,似是与他无关,只是看着阿罕问了一句:“近日可有陌生之人入得族内?”

“先前也知,景阳招揽了些江湖能人异士,悬赏捉拿你们。故而自你们入得部落,我已加强防守,加之冥城暗士协助,有些蝼蚁之辈跃跃欲试,已被消除,暂时并无异象,莫兄可安心。”阿罕心思缜密,防兵布阵,滴水不漏,既是贵客,自为重中之重,半点马虎不得。

“多谢。”友人相助,偷得几日闲暇,懒散度日,虽又出些莫名事端,但重重化解,倒觉与那人愈发亲密无间。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若说谢,怎及二位于我族恩情。”阿罕身后又来几人,抬着什么,端着什么。“知道莫兄于此处两日两夜,阿罕劝不得,但也应尽地主之谊,这些吃食、酒水、软被……便为莫兄准备。莫兄切莫拒绝,若不顾好身子,冷兄弟也要怪责,权当为了冷兄弟着想。”

“好。”莫无坦然收下,抱拳以谢,面色却是僵硬凝重几分,“还有何事?”

“阿罕打扰了,这就离开。”阿罕心知肚明,要说的话,要做的事皆已完成,此人惦念屋内之人,留下自是遭人厌烦,便笑着领人离去。

莫无扫过摆放整齐的被褥吃食水酒,半点不为所动,继续背门而立,耳力分毫不差,屋内那人已是溢出些许闷哼低吟。

说疼时,却不是最疼,朝夕相处间,怎会不知其毅力之坚韧。

若思回头,相遇之初,此人对疼痛,当是只忍,不会说。

[疼的时候,要说。]

记忆盘旋,此刻不在那人身侧,又与谁说?

弯月刀上,凹凸字体紧捏手中,用力之大,其人丝毫未查。

******

如同烙铁探入小腹丹田,灼烈之痛,如火如荼,聚集于一处,自内而外,焚烧之苦。

“起先确实痛苦,到了后面,身子适应药效,会好些。”薛语昕拿了软布,拭去冷青翼满额汗水,一层刚去,一层又起,乌发已湿透,脸上本应疼得毫无血色,却是腾然潮红,自是药效作祟。

“嗯……唔……”咬紧了下唇,还是抑制不住溢出了低吟。不过难受间双腿微动,却惹来桶内药水晃荡,如此轻微,若是平日根本无感,如今却如重锤击在那气海银针之上,灼烈更甚,不知看不清的药水之下,身子是否已在燃烧。

“这大半日熬过去,便是成功大半,忍耐虽苦,却是值得的。”薛语昕瞥了眼屋门,想着门外那人,不禁莞尔,“那人不比你好,那时我守着姐姐,她痛我也痛,那种感觉,真不是滋味儿。”

“这苦……你也吃过吧……”粗重的喘息,断续的话语,却带着极智,冷青翼吃力地抬首,望向薛语昕,“为了姐姐……这法子……你试了几次……”

“……”薛语昕嘴边笑容一僵,出乎意料的问话,让他微微有些不知所措。

“一次次……尝尽苦楚……或许……唔……失败之时……更是痛苦不堪……”冷青翼慢慢笑了起来,眸子里一片柔软迷离,“瞒着姐姐的……是吧……呃……吃了多少苦……”

吃了多少苦?

数也数不完。

一个个夜晚,趁着姐姐睡去,自己偷偷摸摸试着药,依着医理,不断用身子的疼痛来体悟其中玄机,哪怕一线希望,也不依不饶,忍着受着坚持着,直到痛死过去,甚至呕血不止……可到了次日清晨,每每掩去所有不适,带着笑容,望着姐姐醒来,又觉无怨无悔,不知疲累。

无人知晓之事,最亲密之人也不知。这头枯萎乱发,也是在姐姐死后,才慢慢显了出来。众人皆是以为他伤心过度,唯有自己知道,反复以身试药,伤了气血本原,大约命不久矣。

“你是听了我与萧老大对话是么?”薛语昕微微垂首,“原来那番话,萧老大不是和我说,而是说给你们听。”

“总要回报一些……呃……不可……白受这般大礼……”冷青翼笑着承认,回忆起,那人蹙眉纠结神情。

[他那般对你,我如何饶他?]

[……]

[算了,一个孩子,我便不再计较。]

“即便你们,也说服不了我……”薛语昕挑了挑眉,一如初见般世故老成,“你有贪生怕死的理由,而我,已经没有。”

冷青翼,其实我是真的把你当做了姐姐。

你可知,我此生惟一愿。

此法保其安康幸福,情深缱绻。

第一百四十二回:欣欣向荣

“如何?”

“……好多了。”

“再忍耐一下。”

“……无碍。”

门内,门外。

站立之人盘膝而坐,背靠门,双眸沉,满面冷若冰霜,心中不知所想。

自阿罕走后,又来了人,故人,友人,关怀之人。不知如何应对,心烦气躁,便摆了脸,端了疏离,那些人来了又走,说了些话,入耳未入心。

不知所言,直到最后云叔领着众人前来道别,絮絮叨叨间,他也只应了句“保重”。

[云叔,我想……和程青哥哥道别。]

[先前接了生意,今日非走不可。]

[姐姐,让程无带我们和程青道别就是。]

[……也好。]

[小子,我们走了,嘿嘿,别担心,短期内我们不会再入中原,这次是去南疆,官府的人,我知道怎么应付。]

[程无哥哥,非常感谢这段时间的关照,请替我们和程青哥哥说声再见……后会有期,希望你们平平安安,开开心心。]

[我说,姐姐,还会再见面的,不用这样也哭吧?]

[要你管……]

少女的笑,少女的哭,无不透着真挚;倾情一直不言,兄弟俩也未说话,心中千千万万的喜悲,无从说起,这般离去。

回忆随着人们离去的背影渐渐远了,眼前微微发黑,身子太沉,站不稳,便坐下了。

背后木门,阻止不了他,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

但他默然而坐,一动不动,唯有风吹过,吹散了发。

多少日夜,这般一人独坐,看日出日落,风雨飘摇,不知悲喜,无拘无束,只为寻亲问理,然后,哪里来,哪里去。

随心,随意,并不执着。

何时起,换了如此随性洒脱,怀抱那人淡香轻笑,成了执着。

“呃嗯……”

“针除,药效冲撞,心法!快依心法……”

“……”

“你……”

“……”

门内呻吟戛然而止,身子倏忽紧绷,心口高悬,细细聆听,依旧默然无声,何解?!痛呼怎似此时毫无声息来得可怖?!顾不得满身伤口撕扯,身子猛然而转,掌已触门,气聚丹田,脸上潮红散尽,独留苍白。

“……无碍。”

低低地,轻轻地,却又那般认真,那般用心。

说与,谁听?

掌成拳抵在门上,丹田气散而空,头低垂,口角有鲜红。

腹内抽痛,伤口叫嚣,眼前尘雾霭霭,心口雷动种种,不发一言,不出一声。

这般滋味,似是未曾少尝,祭台之上,王府之内,城墙之前……

几步距离,隔着天涯,饶是他武艺再高,速度再快,也无力缩短。

能视,不能言。

坚定的眸光微微黯淡,转了身子,再次靠门,眼前苍苍不清,摸了身侧一壶烈酒,仰首便灌。

灼烈入腹,心烦意乱微微沉淀,杀手复又冷然。

夕阳渐落,拉长了身影,鸿鹄展翅,留下了清鸣。

******

松了双手束缚机巧,薛语昕扶着冷青翼,极其小心缓慢地离开了药桶。冷青翼浑身都是红褐色的药汁,脸上也是,发上也是,薛语昕拿了软布毯子,迅速擦干,又替他换了干净衣物,这才让他躺在地上铺好的厚实垫子上。

先前一刻除针,当真疼得太过,此人隐忍不下之时,竟是猛然埋首于药桶之中,这才生生隐了痛呼,真正闻所未闻。薛语昕立于一侧,只觉目瞪口呆,转而望向木门,不知门外之人若是见到这般,会是如何滋味。

如此互相依赖关怀,当真教人羡慕。

“……竟想出这样的法子。”心服口服,不得不服。

“……无法之法。”淡淡的笑,暖暖的情怀。

“不是何人都能做到。”薛语昕伸手掀了衣角,探向冷青翼的小腹,原本白皙平坦的小腹,如今鼓胀发红,触之发烫,原先伤口微微崩裂,屡屡血丝,药效之下尚算无碍,如此生受,怎说不苦?“莫大哥真有福气。”

“……我才是那个……有福之人。”轻触之下,冷青翼微微颤抖,却是笑得更加柔和。

“……”薛语昕看着那笑,影像重叠,又是一阵恍惚,而后甩了甩头,微微自嘲。

“我不是……你姐姐……”冷青翼勉力半睁眸子,望着薛语昕,言辞灼灼,“若是,一定……不希望你……这般抉择……”

“……”薛语昕稍显落寞地掩下几缕疲惫,“你也说了,你不是……”

“你想要的……”冷青翼忽然提了声音,断了那些绝望字句,随即缓了缓体内不适,继续笑着说道:“你想要的不过……一个需要你的人。”

“……别装得什么都懂。”薛语昕沉默半刻,笑得怅然,“我们继续吧,这样药效于腹内翻搅,不难受……”

“大漠不比中原……”再次打断,冷青翼轻轻摇了摇头,只怕待到病治完了,再没力气去说,又恐此人诚心躲避,再无机会而言,“这里的人……爽朗、朴实、粗犷、洒脱……对这精密机巧……并无多大兴趣……而巫医盛行……你不过懂得心疾何治……自然也无人找你医病……不被需要,却有习惯……你的姐姐……生前那般依赖于你……你已习惯……”

“别随便揣测人心,说得头头是个道理!”薛语昕面目失和,手下便失了分寸,看到冷青翼脸色一白,身子一颤,慌乱间方知自己做了何事,向后退去一步,努力收敛心神,“……总之,别再说了,治病要紧。”

“我想学机巧……”冷青翼脱力一般闭上眸子,额际涔涔冷汗,不知忍下多少,低弱的声音,虽似不清,却字字如离原之草,逢春而长于心间。

“呵呵……收我为徒吧……小昕……”

******

银针刺于穴位,自气海,一寸寸向心口引导,灼烫热气,伴随着心法,一分分在血脉中推送,急不得,亦缓不得,唯有苦苦咬牙忍耐,如万蚁啃噬般的煎熬。

不得分心,毫厘不可差,再无人说话,只余低微的喘息沉吟。

恍然间,二十年那般短暂,而这两天却如此漫长。

冷青翼始终保持着清醒,默默念着心法,轻轻笑着。视线模糊不清,汗水出了一层又一层,不时有些水,有些药,递于唇侧,薛语昕将他看顾得很好。

心中一片沉静,不知苦楚为何,那人的脸,那人的笑。

一日已过,还有一日。

一日再过,他是否便能恣意而活?

那是怎样的渴望,远久得几乎就要忘却。

也许,明日之后……

他便可以如常人一般跑跳骑马,任意驰骋,喜怒哀乐随意,爱恨嗔痴恣情。

“心口疼么?”

“……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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