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明需要保持陆家的江湖地位,需要维持江湖和朝廷的平衡,需要……莫无。
而景阳什么都能给,都能答应,条件只有一个,冷青翼。
丝毫不冲突的利益关系,很容易达成一致。
正如戚靖所叹,若说先前还有所犹豫的陆羽明,终是在莫无那一巴掌之后,彻底丧失了理智和判断的能力。
如此这般,与虎谋皮的下场,都是后话了。
“再坚持一下!”
“嗯……”
疾驰的马,四蹄踏地,健壮有力,一行千里。是匹好马,花光了他们所有的银两,倒也值当。身后嗖嗖的箭雨,躲得开的插入地面,躲不开的……插入身子。
离得城门远了,箭雨停歇,追兵隐隐约约可见,甩得不够远,还不能停。
去塞外大漠,如今只剩下一座城,边城。
边城建在两座山之间,天然的要塞之城,自是重兵把守,走不得,走不得便不走!
山入云霄疑无路,百转千回似已出。
攀藤揽葛何以度,崖落深埋几多骨?
边城一侧云霄山虽是险峻,却也有一条路,世人皆说,不归路,闯不得,闯不得也要闯!
前方一片浓密树林,林中暗藏泥潭沼泽,马儿毫不犹豫一路冲进树林,渐渐隐在阴暗之中,消去了踪影。
“停!”大队人马追至树林前,却是停了下来,领头一人思量片刻,对着身侧一人说道:“去!准备毒烟!”
“是!”手下领命而去,队伍停滞不前,不急。
路只有一条,跑不掉。
马在林子里又跑了一阵,方才停了下来,莫无赶紧抱着冷青翼下马,果见其小腹处白色衣物隐隐透着嫣红。
“心疾如何?”莫无寻了一处半干的树,将冷青翼放下,掀了袍子,处理崩裂的伤口。
“……没事。”冷青翼粗喘着气,疼得厉害,满额的汗水,面色煞白,“一直默念红姑姑教的心法……呃……”
药落伤处,冷青翼忍不住闷哼,上药时自是看得清楚,腹内跳突不歇,痉挛不止。昨日误伤自己,尚未复原,今日马背上不断颠簸冲击,自是伤上加伤。
“……”莫无抬手要用息转心法,却被冷青翼制止,“只是疼……忍忍就好……你处理一下……自己的伤……”
“有内力护体,只是皮肉伤。”宽阔挺直的背上,赫然插着两支箭羽,一支在肩,一支在背,莫无反手拔了,虽伤得不重,却也有伤口,会流血。
“转过身去……我帮你上药……”冷青翼拿过药瓶,吃力地撑坐起身子。“……把上衣脱了。”
莫无依言照办,露了满背的新旧伤疤。
有些人,痛了,不会说。
“我们……说好了。”冷青翼小心擦去伤口处的血污,将药粉洒上,见着莫无微微绷直了身子,眸子里漾着担心,唇边却仍旧挂着笑意。
“嗯,说好了。”莫无不给冷青翼太多伤感忧愁的时间,伤处已上药止血,便重新穿了衣物,整装待发。“你说的话,我都会记得。”
“……”冷青翼压着腹部,微微前倾,头靠着莫无胸前,听着那一下下有力的跳动,笑得温柔,“还有很长的路……要一起走……”
“信我。”莫无双臂用力,将冷青翼抱入怀里,环顾四周,打量地形,“我们走。”
真正的亡命天涯开始时,却不怕了。
脚下一条不归路不见尽头,却相视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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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王妃,您这几日可见着王爷?”跪伏于地,肖奕心中不安。
“王爷朝中有事,已有好几日未归,黯月有事?”甄嫣微微叹息,好好的“后日之约”,生生因着朝廷突发的那点破事儿给搅了。
“……”肖奕身子一僵,脸色变了变,“王妃,黯月斗胆乱说……王爷,真的在朝中?而不是去了边关吧……”
“什么?”甄嫣端着茶盏的手倏然停住,心中骇然,“不,不会吧,王爷和我说,是朝中有要事……再说,这皇上不是下令,不得出京城……”
“还是劳烦王妃赶紧问问宫中之人。”肖奕暗自握拳,心下已是百转千回,“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是王爷将那妖人带回,恐怕王妃就……”
“就如何?!难道本王妃还不如一个处处背叛王爷的祸害?!”甄嫣轻咬下唇,话虽说得强势,但心底已是不安,“上次安排的那人,不是说很厉害,怎么没有杀了那个祸害?!”
“王妃有所不知,那妖人诡计多端,加之在他身侧护着的男人武艺高强,想要除去,十分不易。”转念几次,肖奕又起歹心,“为今之计,王妃应当先找到王爷,黯月早些时候对付那妖人,还有几个结识的江湖朋友,让他们出手去杀那妖人,也是保险,只是银两打点……”
“这些黯月不必操心,便去办吧;王爷的事儿,大约明日便知。”甄嫣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心中似是已经猜到明日的结果。
为了那人,对她不冷不热,若即若离。
为了那人,毁了“后日之约”,还有欺骗。
为了那人,以身犯险,罔顾皇命。
为了那人……
那是什么样的人?!一定要除去!否则自己永远无法入得王爷心里。
第一百二十四回:罔所顾忌
林子里,光线昏暗,脚下处处危机,莫无走得步步谨慎。
寸草不生的黑色平地,水苔藓布满的危险陷阱,一步走错,便是陷入泥沼,万劫不复。
“莫无……沿着树木生长的高地走……还有石南草,也可以走……小心……”书中有云,树木和石南皆长在硬地上,不过春季刚来,草木枯损,视线不明,自是分辨困难。
“知道。”莫无放缓了速度,欲速则不达,半分鲁莽不得。
“等一下……前面的路……太平整了……可投石……问路……”
“莫无……当心左侧……跃不过去,换条路……”
“别急……幸好没走……好险……”
“莫无……”
冷青翼虽在莫无怀里,却是损耗着心力,腹内翻搅不歇,默默压着,暗暗忍着。
“我们休息一下。”莫无停下脚步,站立一处,环顾四周,平地暗藏深渊,走了许久,林子才走了一半不到。
小心放下怀里的人,冷青翼弯着身子,站不住,莫无揽着他,掌下带着内力,贴合其腹部,稍稍安抚那些因紧绷心弦而不断叫嚣的内腑。
“好像……也不是很难……”冷青翼勉力笑着,回首去看走过的路,有惊无险,并未沾到半点泥潭,如此这般走下去,走出林子应是没有问题。
“我们不该去陆家。”莫无看着冷青翼的难受模样,心想若是仍旧跟着云叔,一路马车平地,定是少吃许多苦。
“陆家是最后一搏……”冷青翼心中想的却是别的事情,看着莫无,轻轻笑着,“边城定是天罗地网……若是陆家相助,或有机会……否则,云叔他们护不了我们。”
“……”莫无不言,一双眸子,掩着暗沉。
“陆羽明是武林盟主,也是你舅舅……于公于私,都不会待见我……所作所为,也是情理之中……你别太往心里去……”冷青翼伸出手,抚了抚那人不知不觉皱起的眉。
无论如何,那是莫无的家,莫无的亲人。
生时,当珍惜。
“你爹爹为救你耗尽功力,你师父为救你娘,也是损耗极大,还有你舅舅为你逼毒也是不遗余力……如此说来,其实他们……”冷青翼一点点地说,说着事实。
陆家,其实是温暖的,若不是造化弄人,世事难料。
“好了,不必再说。”莫无微愠,收了内息,重新将冷青翼抱起,“谁也不能伤了你。”
“……”冷青翼靠在莫无怀里,笑出了声音,“拐走了你,如何不是我伤了他们……”
莫无不再搭腔,抱紧了怀里轻颤的身子,继续前行。
路还很长,只怕笑得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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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风向刚好,毒烟已经向林子里散去了。”浸湿的黑布遮面,官兵打扮的男子立于马前,拱手相报。
“传令下去,所有人原地休整,待到毒烟散尽,找了边城里熟路的人带着,再进树林!”马上坐着的人,眯起了眼睛,那位大人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愿那两人不要陷进泥潭里才好。
“大人,您要的图纸。”又一个手下走来,恭敬地递上羊皮纸,纸上绘着云霄山的路形,“穿过这片林子,就是云霄山山腰,沿着山体有一条非常窄的路,人只能紧贴山壁前行,但山风很大,十之八九落下深渊,那两人皆有伤,估计知难而退……”
“哼哼,先出了林子再说。今日天助我也,大风顺向,我们也不必等太久。”看着浓黑的瘴气随风渗进阴暗的树林,马上的人,一副舒心模样。
“……”手下几个也随着看过去,虽为朝廷卖命,但对两人遭遇,多少有些唏嘘。
瘴气,并非猛毒,吸入者多是头痛胸闷呕吐腹胀,大病一场。
这是说常人,对于冷青翼来说,这污浊之气,无疑是足以致命的。
莫无将冷青翼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口,尽可能掩住他的口鼻,然后再顾不得寻路而走,飞跃的身影,只为避开身后越来越浓郁的阴霾。
“咳咳……呃……”冷青翼尽力憋气,却还是需要呼吸,即使将自己的脸深埋在莫无的胸口,仍是避不开那些无孔不入的瘴气。胸口闷痛,喉间干涩,似是有人勒着颈间,呼吸不畅,胃腹翻搅,烦闷欲呕,按压之下硬若顽石,愈发难受。
“……”莫无虽有内功心法,可以暂时闭气,但也满头是汗,浑身紧绷。
且不说怀里之人痛苦难受的反应,单是脚下几次差点深陷,就让他心惊胆寒!若不是借力于那些残破的树枝、石块,真不知已在哪里终结,再也无法前行。
“嗯……呃咳……”冷青翼已是竭力忍耐,奈何意识渐渐松散,口鼻间吸入的瘴气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软,眼见就要支撑不住。
莫无心中焦急,脚步不停,奈何软泥深潭处处,终不似往日里速度,渐渐身侧雾蒙蒙一片,浓重的瘴气将两人包裹其间,似是即便有神力,也过不了此劫。
“咳咳……咳咳……唔嗯……莫无……”冷青翼竭力抓住最后一丝神识,整个身子痉挛般蜷缩在莫无怀里,说话会让瘴气更加肆无忌惮,但如今还有最后的希望在他的心里,不得不说,不说只能是死,“茅苍术……找……阳坡……或半阴坡……灌丛群……嗯呃……烧了……可驱……瘴……”
莫无不疑有他,环顾四周,选了大约的方向,疾速而去。
冷青翼抓着莫无衣襟的手渐渐松开,眼眸是张着的,却是什么也看不清了,茅苍术是最后的一点希望,也不知道这片林子里有没有……
手下已经无力,一直用按压腹部带来疼痛保持清醒的做法似乎也已无甚效用,一片空茫里,倒是觉得浑身一松,所有的痛苦沉闷一散而空,极乐在前,他却微微笑着,摇头。
不向前,因为那人还在身后。
憋住的气一直未松,有力的脚步一直未停,怀中之人心脉未断前,他一刻未想过放弃。
内息始终笼罩在那人心口,所有的颓势不去管,唯心疾不可发,发了则再难回天。
那些野生的草木,莫无根本无法辨识,取了包袱里的火折子,一把点燃,火苗未起,浓烟就滚滚而来,莫无蹲下身子,将冷青翼紧紧护在怀里,烟雾阴霾相遇,几乎看不见两人的身影。
或是奇迹,或是天意,或是不顾一切的生死不离。
冷青翼醒来时,两人已是出了林子,豁然明亮的天地,刺得他眼睛发疼。浑身无力,像是被马车碾压而过,呼气吸气间,胸腹抽痛,喉咙里似是燃了火,干涩刺痛,发不出声音。
“没事了。”莫无的声音里满是掩不住的疲惫,为将冷青翼身子里那些污秽之气清除干净,息转心法整整坚持了半个时辰不止,内力损耗太多,自然力竭。身后两处箭伤,早已撕裂,伤口黏着衣物,湿热透了整个后背,如此山间风一吹,只觉得冷。
没事了。
眼前的人渐渐清楚,冷青翼虚弱地笑了笑,口不能言,便吃力地拿了莫无的大掌,用手指在掌心写了四个字:亏得有我。
莫无看着那张轻松顽皮的笑脸,不觉也勾起了唇角。
携手度过的劫难,不苦反甜。
“或许会有人追来。”垂首轻啄那人苍白的唇,相望的眸子里,眷恋情深,“但我们要休息一下。”
“……”冷青翼点了点头,偎依在莫无怀里,无畏无惧。
“在我们身后就是云霄山,只有一条险路可行。”两人背靠着一块大石,微微挡住了身后的山风,“我背你。”
冷青翼又点了点头,在摊开的大掌上,微微犹豫,写了个“重”字。
长卷的睫毛稍稍掩下,这一路不是抱就是背,想起来便觉无力得很。
“不重。”莫无收紧双臂,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下颚抵着那人发顶,脸上笑意更多,说不出的满足,“亏得有你。”
“……”冷青翼傻傻呆愣,脸微红,冷漠杀手难得一见的温柔,直教人甜到了心眼里。
“我想睡一会。”莫无靠着大石的身子微微下滑,将头搭在冷青翼肩膀上,鼻间散着那人独有的气味,让人安心。
我陪着你。
手掌里传来那一下又一下认真的笔划,心神彻底松开,莫无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便缓缓睡去。
终究是人,会累,会疼。
冷青翼感受着肩膀上微沉的重量,看着不远处如噩梦般的林子,忽然觉得,这一生哪怕下一刻便终结,心中也是了然无憾了。
那些毫不留情的追捕,逼迫着他们经历艰难险阻,心与心越靠越近,景阳大约不知如此失策,若是知道,又会如何……
生死由命,心由人。
崩裂的伤口,没有力气去处理,鲜红涓涓流淌。
冷青翼抬起左手,看着手上的猩红,小腹伤处如此反复崩裂,照着医书上的记载,日后就算好了,怕是也要留下病根。肠胃虚寒,动不动便会腹痛,加之本就有心疾,如此农舍小屋里,还是病恹恹的模样,可怎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