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他又为你多了多少伤?!余毒发作,内息不继,还用内力救你?种种而为,何时顾及自己性命?!”大声的呵斥,带着毫不遮掩的责备,陆羽明吩咐一声,守卫拉着莫无要走,冷青翼没有半点办法,“若他有个好歹!我绝不会放过你!”
那几个守卫自然与主子同心同德,对着冷青翼,哪里会客气,几个推搡拉扯,便将莫无带走,冷青翼虚掩着腹部,唇角已见半点猩红,却是强行吞咽下去,倚靠着床栏,看着众人欲将离去的背影。
“……陆盟主。”面色很淡,淡得几乎透明,声音很轻,轻得宛如无痕。散乱的发,缠着虚汗,黏在额际脸颊,颓败萎顿,唯一双眸子异常的亮,荡着冰冷的光,“在陆家受的伤,陆盟主倒推得一干二净……这些歹人与在下何干?莫无心甘情愿救在下,损耗自伤,是在下与他两人之事,又与陆盟主何干?……不放过我?陆盟主遭人算计,吃了暗亏,如此生搬硬套,拿着在下来遮掩说事,也是难为了……”
“你!”欲离开的陆羽明气得七窍冒烟,转身回到床侧,拽起冷青翼的衣襟,眸子里已染上了杀意。“别不识好歹!”
“……”冷青翼挑了挑眉,似是没有半点惧意,“在下说的,可有哪句不对么?”
“哼!一张好厉害的嘴!”手下用力一甩,冷青翼后腰撞在床栏上,终是疼得再无半点力气,随着惯性扑倒在床上,眼见着所有人离开了屋子,门却未关。
“……”
安安静静的屋子,再不需要努力伪装,冷青翼一点点蜷缩起身子,颤抖着将狼狈不堪的自己抱成一团。
“莫……无……”眼中没有泪,唇角却有着自嘲的笑,“我……不是……负累……”
不是……
“程青哥哥!”
“快把门关起来!暖炉点上!去找点热水!”
“小柔,你来帮我,快点……还有没有被子了?再找找……”
“云叔……药熬好了……”
“程青哥哥,你张嘴,把药喝了……把药喝了,病才会好……”
“……”
刺鼻的苦药味儿……
能不能不喝了?
冷青翼缓缓睁开眸子,看着小敏担心的脸,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黑色药汁。
转眸寻望,还有小柔、倾情、云叔、阿德和阿义。
没有莫无。
……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疼,只觉得累,累得想睡。
“程青哥哥?程青哥哥!云叔云叔!快来看看!程青哥哥又呕血了!”
莫无……
“来了来了!我看看!让我看看!别慌!别慌!”
我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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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无……莫无?太好了,你醒了!感觉如何?!你的毒已经全逼出来了,这药再吃上几日,便能痊愈了!”
莫无睁开眼,看到的便是陆羽明略显苍白疲惫的脸。
不必多说,习武之人一眼便能明白,定是眼前之人,消耗内力替他逼出了毒。
面上冷然,莫无撑着身子坐起,陆羽明一脸关心在旁,看着无比温馨。
啪——
啪——
响亮的声音,所有人措手不及,呆在原地,傻了眼。
第一个耳光打在陆羽明的脸上,紧接着反手,另一个耳光扇在莫无自己脸上!
莫无打这两个耳光,既快又狠,几乎转眼间,两人的半边脸便红肿了起来。
“盟主!”陆家守卫想要上前,却被陆羽明抬手喝止。
“你……什么意思?你可知我是你舅舅?你可知我刚刚为了替你逼毒……”陆羽明勉强保持着脸上的镇定,话语间却已经是激动万分。
“知道。”莫无起身,一身疏离,取了一旁黑色棉袍,往身上套,“否则你已死了。”
“莫无!!”陆羽明大喝一声,一掌拍碎了身侧的桌子,怒发冲冠,且不说屋子里还有许多人,便是空无一人,这样的事情也是闻所未闻,“你给我跪下!目无尊长!恩将仇报!陆家也有家规!你的野性今日也要管教管教!”
“……”莫无站立,比陆羽明稍高一些,没有半点动容的脸上,现出了若有似无的鄙夷,黑色棉袍已穿上,肃杀的冷,在屋子里四溢,“与我何干?”
话落转身,便向屋外走,守卫拦在门口,莫无抬眼,杀气腾腾,“让开。”
“……你娘现在性命垂危!之前歹人伤了她!”陆羽明双手垂于身侧,紧紧握拳,一双眼睛里有愤怒,也有悲怆,“她千不该万不该,也是怀胎十月生你的亲娘,你难道一点……”
“让开!”莫无置若罔闻,似是听得不耐烦,赫然一声大喝,断了陆羽明的话。
守卫一惊,不知如何是好,统统望向陆羽明,只见其脸色已是黑得不能再黑。
“你信不信我马上让人杀了他!!”陆羽明已是气得浑身发抖,看着莫无的背影,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若死,这里无人能活。”
相较而言,莫无则冷淡得令人发指,面对着守卫的大刀,他毅然决然向前走去,逼得守卫一步步后退。
“他哪里好?!不过长了一副好皮囊,你便被迷得七荤八素,六亲不认了?!”陆羽明冷哼一声,笑得干涩,端得高高在上的长辈模样。“一张尖牙利嘴,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你都没有看到他对我说话时那副嘴脸!”
砰然一声,陆羽明已被揪着衣襟,撞在了墙上。毕竟逼毒消耗尚未恢复,陆羽明虽是不甘,但也挣扎不过莫无的大力。
“他的好坏,轮不到你来说!”莫无掩不住眸子里掀起的狂怒,手下一个用力,将陆羽明甩给上前帮忙的守卫们,“我已顾念太多!好自为之。”
守卫扶着陆羽明,大门也就空了,莫无半点不犹豫,便向屋外走。
“……”陆羽明面色铁青,想着自己自伤七分为其逼毒,便觉悔不当初,“你这般对我,以为还能走得了么?!义庆城内,没我的安排,你们插翅难飞!”
“……”
脚步不停,举重若轻,离开视线的人迈着坚定的步子,淡漠如水,所有的话语散落在身后,半点不留于心上。
“盟主……怎么办?”
“如此蛮横难驯!穆杰青!你的好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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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唯独不缺睁眼瞎子。
“你……回来了……”
冷青翼却是太过清明透彻,才会吃得那么许多苦头。
“嗯。”
屋子里的人见了莫无回来,便不多待,回去各自屋子。屋外天色已有些发白,眼见黎明将至,说好了,今日要离开。
“脸怎么了……”避重就轻,什么都不问,冷青翼淡淡笑着,被子下的手压着腹部,面上却不见什么痛苦,“竟有人……打得了……你的耳光……”
鲜明的五指印,怎么看不出,这一巴掌,该是多狠。
“你的将计就计没有问题。”莫无略过那些勉力维持的气定神闲,脱了外衣靴子,钻进被子里,小心翼翼护着冷青翼,转换了姿势,让他的背紧贴着自己的胸口,大掌一手护其心脉,一手压其腹部,放低了声音,在耳边低喃,“是我武艺不精。”
“……”被温暖包裹的身子,终是找回了知觉,抑制不住轻颤,双眸半阖,心中之事,当真半点隐瞒不了,“人外有人……我们都要记得……”
计谋,不及昨夜,其实更早,早在西广城。
行踪既然暴露,景阳又怎会毫无动静?义庆城有陆家,陆家是武林盟主之家,庙堂也会有所忌惮,借力陆家,是唯一离开的办法,恰好莫无与陆家,牵连甚深。如此天从人愿,竟是在林子里偶遇,免了许多城中寻找的麻烦。
到了陆家,有些冲突自是免不了的,冷青翼心中明白,故而并无多少责怨。只是性格使然,摊上对方步步紧逼,戳得心底最痛处,便不懂得退缩让步,下意识反抗。
比之追捕,陆家事小。
庙堂忌惮的地方,也不是无孔不入的地方。江湖之大,不怕死之人之多,不可预测。若是可得心属之物,天皇老子都不怕,武林盟主又算什么?
所以,异动必出,只是不知何时出,如何出。
冷青翼主张以不变应万变,出了事,再做应变,此唯一之法,自是好用的。
昨夜,异变出,调虎离山计;随之,应变得,请君入瓮。
只是料定的事,出了岔子。来者武艺超群,隐而不宣,干净利落,毫无破绽。
最先洒出的药粉是金疮药,原本料定如此惊变,莫无那一刀,应是足矣,却只是伤了那人皮肉。紧接着,莫无落于下风,高手对决,蹈锋饮血,下风与死毫无区别。
奈何屋子外面已是没了先前抓着陆秋远的呼喝骚动,可救援却迟迟未来。
不得已,下下策。
“我会记得。”莫无黑眸深凝,终是渐渐抚平了冷青翼腹内的抽动,“息转心法,是气导循环,你可知先前已在鬼门关前又绕一圈。”
“你是说……”冷青翼果然不知模样,却是想起先前那股子钻心的腹痛,若说气导循环,先前那痛,是说……岔了气?
“你不懂武功,息转心法带入真气,本是无碍,但你心念大乱,气随意动,不知引导,无知无觉间狠狠伤了自己。”莫无叹息,怀中之人每每顾此失彼,失的都是自己。“……还有,你的药。”
“……”冷青翼微微垂首,唇角弯弯勾起,“怎么有种……秋后算账之感……”
“不许笑。”莫无收紧了双臂,将头埋在那人肩窝,牙齿轻咬,又爱又恨,“好好的药,被震成了粉末,怎么还能笑……”
“当然要笑……”肩颈间苏苏麻麻,冷青翼微微红了脸,略微的羞涩,带着些许可爱,“如今,你我皆好……其他的,走一步算一步……嗯……”
不安分的手掌收了内息,探入里衣内,粗糙的茧子磨着光滑细嫩的皮肤,自是惹来情欲翻涌。冷青翼身子微微僵直,还是虚软无力,心中已在盘算,能不能坚持着不昏过去。
“我舍不得。”莫无用下巴蹭着冷青翼的发顶,大掌游移到柔软小腹缠裹的纱布上,“等你身子好些。”
“既然如此,又为何来招惹……”冷青翼虽知自不量力,但哪里还能克制身子里被燃起的空虚,“是……惩罚我么……”
那微微仰起的头,苍白绝色的脸,晕着迷离光芒的眸子和散着粉色的肌肤,真正只能用“秀色可餐”四个字来形容。
第一百二十三回:亡命天涯
木质的梳子,一梳到底,简单的发髻,檀木簪子。
缎面白色棉袍,柔软温暖,领口袖口滚边,暗纹流转。
丝白暗纹锦帕、竹制玩偶、玉笛、剩余的药物、银两……
零零碎碎简简单单打了个包袱。
“走了?”莫无扶着冷青翼,面露些许担忧。
“嗯,走吧。”冷青翼展颜而笑,面色依旧苍白。
这是一个赌局,赌的,是陆家人的亏欠。
……终究是输了,心高气傲的人,不懂得亏欠。
“不许走!统统不许走!”
陆羽明踏步而来,看着自莫无冷青翼屋子里走出的云叔等人,倨傲的架势摆了十足,在他的身后,紧跟着来了许多人,武林盟主的身边,从不缺人。
谁都能走,莫无不能走;莫无若非要走,那么谁都不许走!
“陆盟主盛情难却,但我们实在耽搁不起。”云叔笑着作揖,垂首遮着一双精明的眼睛。
“莫无!你给我出来!”陆羽明看都不看云叔,直冲着屋子里喊。
洞开的门,光线不足的屋子,空空荡荡。
莫无不在,冷青翼不在,该在的人都不在。
事实上,云叔他们来的时候,人已不在。
没有告别,没有留书,无声无息,无情无义。
陆家的东西半点没动,一切摆放原处,就连床上的锦衾褥子都是铺得整整齐齐,整间冰冷的屋子,像是不曾有人来过。
“追!给我去追!量他们也跑不了多远!!”
戚靖暗自叹息,兀自相望。他待在陆羽明身边已有几十年,从未见盟主这般心浮气躁,半点没有理智。
千选万选挑中的人,千难万难留不住,这是陆羽明之殇。
莫无那一巴掌,打得太重,一个转身,又太过轻蔑,所有一切,激怒了沉甸甸的自尊,无法容忍。
你要逃亡,我便终结你的逃亡,你因那妖孽受此牵连,我便了断这份牵连,留你在身边。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多么愚蠢可笑的推论?本就裂缝重重的一家子,终是在这个推论之后,再无回头之日。
该在的人不在,不该在的人,又有何可留?
云叔他们被扫地出门的时候,正好看到陆家外面,匆匆离去的官兵。那一瞬间,众人对望无言,眸子里是说不出的寒心,还有庆幸。
“要冲了,你护着伤处。”
“好。”
这厢官兵匆匆撤离赶去城门,那厢疾驰的马儿已经载着两人,向着城门横冲直撞而去!
“关门!快关城门!”
“卫兵!卫兵!!都去哪里了?!”
“弓箭手准备!”
“上城门!弓箭手上城门!”
“啊啊啊!过来了!!快!快阻止他们!”
阻挡者,死!
莫无微微压低身子,护着怀里的人,一手驾着缰绳,一手挥着弯月刀,极快的速度,犹如凶神恶煞一般!
冷青翼伏着身子,双手紧紧抓着鬃毛,闭着眼不看不听,耐着剧烈颠簸带来的冲击,心中只有一个声音:离开!要么生,要么死!
守门的那些个酒囊饭袋,毫无准备,谁人能挡?!鲜血在空中飞溅,弯月刀遇上的铁器无不纷纷断裂,大门掩了一半,再也关不上,关门的人已死。
一马两人,高高跃起,迎着高悬的朝阳,一冲而破,所有的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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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理很简单。
“鬼煞”是来杀人的,也是来探风的。杀得人自是好,被杀了,也不算白来。
行踪已是彻底暴露,那么,还有何必要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谁都能想得到陆家,冷青翼能,肖奕能,景阳也能。
肖奕洋洋自得,以为瞒天过海走了暗线,景阳却是不动声色,精心策划走了明线。
江湖与朝廷,其实关系微妙。
找了官员试探,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只要有利益共同,便总能说得上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