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精神振奋,使伤痛无觉,助草民今日前来面圣。”冷青翼答得轻描淡写,微微仰首看那金碧辉煌的正殿,笑着打趣道:“幸好是在偏殿,否则草民残破之躯,不定能登得上这九十九级台阶。”
“……”王公公习惯性眯了眼睛,那张笑脸当真纯粹。谁不愿登上这高高在上的殿宇?没有失落倒也罢了,怎地会是庆幸?
“王公公,请带路。”冷青翼却是淡然转身,没有丝毫犹豫眷恋,像是无论那殿宇有多高贵,在他眼中,也不过一座屋子,只是建的高了些。
“可需重新包扎伤处?若是见红,可是冲撞龙颜。”王公公掩下满眼思绪,上前一步打量,只见那一袭白衣,依旧洁白,只是沾了雪花,微微打湿,“还有,之前宫门前吐了血……”
“王公公请放心,此药还可凝血,药效消除前,绝不会见红。”冷青翼轻轻笑道,终是不枉这一路走得辛苦。
“……”王公公顿了顿,倒也坦然,“冷公子用三刻钟来说服咱家,咱家被‘说’的心服口服,也算冷公子没有白白受苦,不知咱家在冷公子眼中……”
“皇上得王公公,天下之幸。”冷青翼的笑意自唇角到了眼里,说的真诚。
“……”这话,自然不是第一次听,却第一次听得这般舒心,王公公笑起,瞬间也像洗尽铅华,“咱家做的还远远不够。”
两人对望而笑,那一刻,引为知己,相见恨晚。感觉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而对于在皇宫之中摸爬滚打几十年的王公公来说,感觉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冷公子请上轿,见了皇上,若有精神不济,咱家担待不起。”
“草民叩谢公公。”
“免礼,来人,扶冷公子上轿!”
坐在软轿上,冷青翼微微松了口气,这一步,走得还算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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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竹子,真好看。”
恩欣与“送鬼人”并肩靠坐在小木屋的后面,看着沾着雪花的凤尾竹,笑得灿烂。
“……”“送鬼人”不语,不知想着什么。
“你没死,真是太好了,这些日子,公子过得太苦了,将来你带公子走,一定要好好补偿他!”恩欣笑着转头,看向身侧假扮“送鬼人”的莫无。
“我知道。”莫无仰头而望,片片雪花飘落,那人所有的苦楚,烙印在心上。
“姐姐说,公子让她安排我离开。此次见皇上,景阳大约会有所猜忌,我和那些个守卫可能会遭殃,姐姐会安排人假扮成我,死了之后送到你这里来,公子随行来看,便是顺理成章,到时候我不在,你可要想尽办法照顾着公子!我可不管你能不能透露身份!”恩欣一副凶巴巴的模样,随即莞尔一笑,“还有些事要打点安排,我不能和你待太久,对了,我不会离开很久的,我一定会想着法子再回到公子身边的,你不知道,那些人笨手笨脚,根本伺候不好公子的!”
“诸事小心。”莫无看着站起身子欲走的恩欣,也跟着站起身来,目露担心。
“没事,放心吧。”恩欣拍了拍身子上沾着的雪花,拉过莫无的手,塞进去一个物件,“这东西虽然被景阳摔裂了,但我还是偷偷捡回来了,一直没敢给公子……交给你了,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少女的身影渐行渐远,莫无低头,鲜红剔透的晶石,躺在掌心之上,布满了裂痕,白色的丝细细密密缠绕成绳,绳环成圈,沾染着洗不干净的血渍。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他的手中,却是经历了劫难,破碎不堪。
需要打点的事情并不多,做得也顺利,准备停当一切,她去了冷青翼的屋子。
暖炉未灭,这样公子回来,屋子里便是暖的;地面、桌面、床面都十分干净整洁,其实公子微微有些洁癖;崭新的衣物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箱子里,少了一件她亲手缝制的,不过很快就会有的。
相处的日日夜夜都在眼前,她笑得幸福,带着脸上那块疤痕也变得美丽起来。
推门而出,本该明亮的天地,却显得阴暗。
一人立于门前,景阳。
“王爷……”微微惊愕,微微慌张,赶紧俯身下跪,遮掩。
“恩欣,还好本王回来得及时,否则让你跑了,可不好。”景阳的声音自头顶传来,阴阴恻恻,冷得渗人。
“恩欣不知王爷何意……”惊愕和慌张渐渐消散,化为悲伤,不因自己的命运,而是那人即将因自己所遭受的伤害。
“是本王眼拙,差点又被你骗了去!现在想想,当初那个逃走的婢女,也是如你这般,在本王面前让本王无比满意,在本王背后,让本王恨不能抽筋剥皮……逃过一次,若再逃第二次,本王未免太过无能!”景阳拉了恩欣的头发,迫她抬头对视。“说!你身后之人是不是落花阁的上官箬芸?!”
景阳的愤怒和得意丝毫不掩,张牙舞爪像是就要吃人。
恩欣却是笑了,摆脱了所有的恐惧不安,笑得怡然大方。
“王爷,当初那个婢女,叫做小鸢,这两个婢女似乎都是王爷亲自选的呢。”
公子,其实这样也好。
姐姐和莫公子一直苦恼着如何让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经常去找“送鬼人”。
这样,你不就有去的理由了么,是不是?
公子,放心吧,我一定会做好的,一定会,只要你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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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小冷:莫无莫无,下雪了!~\\(≧▽≦)/~
莫无:……( ˇ?ˇ )
小冷:下雪了,莫无你带伞了没?【拿伞撑起】(>^ω^<)喵
莫无:……没有。( ˇ?ˇ )【咻~】
小冷:刚,刚扔出去的是什么?!( ⊙ _ ⊙ )
莫无:没什么。( ˇ?ˇ )
小冷:( ⊙ o ⊙ )!
莫无:走吧,我来拿伞。( ˇ?ˇ )
小冷:好。(*^__^*)
……
某坑:哎哟!是谁?!是谁乱丢垃……伞?!(⊙v⊙)
第九十四回:帝王将相
皇帝,已入不惑之年。
明黄色的龙袍,盘锈九龙,前后身各三条、左右肩各一条,襟里藏一条,正面背面各五条,称“九五至尊”。
偏殿虽不似主殿雄伟壮观,却也不小,殿宇内三十六根楠木圆柱对称而立,梁枋上饰以祥云彩画,门窗上部为精致菱花格纹,下部浮雕云龙图案,地面石砖大而整齐,四四方方拼接散开,透着冷硬。皇上坐于殿宇正中高位之上,六级阶梯而上,红木雕琢的龙椅,宝座前两侧有宝象、角端、仙鹤和香亭四对陈设,寓意国泰民安。
冷青翼双膝跪地,已行礼,并受御赐“平身”,此时跪得笔直,静静等待问话。王公公拾级而上,立于皇帝身侧,附耳而语,不知说着什么,只知大约不是坏话。
皇帝,没有一双澄明的眼睛。
这是冷青翼冒大不韪,不着痕迹打量后,得出的结论。身形臃肿,微微懒散,雍容华贵之下,显出霸气,却没显出精明。看人看眼,那一双眼不大,稍稍有些耷拉,便不精神,眼里有些浊光,看物件和事端,自是不可能看得清明。一人治天下,人声嘈杂,大臣将领,你一言我一语,便混淆了视听,难以分清是非黑白。若有贤臣辅佐,替其分忧,有主将忠心,替其卫国,则为天子之幸,社稷之福。但眼下,忠女干参半,百姓受恩安于灾祸之中,外敌退却免于兵马之乱,可冤假错案并不见少,贼子野心也不见灭。
一命救苍生,一令亡天下,治理二字,谈何容易。
“冷青翼,今日朕诏见你,有几事相问。”
思量间,王公公已退至一侧,规矩站好,高位上的天子听得王公公描述,已将殿前跪着的男子上下打量个仔细,果如传闻一般,仙人妖孽之姿,难怪招惹事端。
“草民惶恐。”冷青翼俯身,这个动作并不容易,硬质的皮革助力身子挺直,如此便也阻碍了身子的弯曲,每每弯曲,都要使些气力,那坚硬的皮革边缘陷进小腹里,挤压着伤处,自是不好受。
“前将军吴浩天一案,人证物证俱在,作为受害者的你,可还有话要说?”中气十足的声音,多少带着威慑,低眉睥睨,下跪之人并不摆在眼里。
“草民有话,不敢说。”冷青翼满脸镇定,低垂的眸子里掩着精光。
“诏你来,便是问话的,有何不敢说?说!朕免你逾矩之罪。”要的,就是这一个免罪。
“是。”冷青翼深深吸了口气,如今情势,犹如立于悬崖边上,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愿这残破的身子,支撑得下来,“草民以为,吴将军战功显赫,保家卫国有忠心,虽殿前失颜,有损国体,但罪不至死,若因此斩吴将军,恐有乱军心,若贬为庶民发配,倒显得皇上功过皆虑、赏罚分明。”
“哦?”皇帝和王公公对望一眼,颇显意外,竟是这样一番言论,“吴浩天所做之事,朕也有所耳闻,倒不知你如此大度,是宅心仁厚,万般慈悲,还是……心怀不轨,另有所图?”
“草民,不是慈悲,亦无所图。人皆有嗜好,有人喜酒,有人好赌,有人喜好音律,有人独爱诗歌……吴将军的嗜好乃童年阴影所致,可恨之人,有可怜之处,但与律法抵触,便不可姑息!可除此之外,吴将军领兵打仗,长期为国留守边疆,一干士兵,甘苦与共,情谊深厚,斩立决,大约要寒了人心。”冷青翼一字一句,言辞凿凿,双目诚然,不见污浊。
“这……”皇帝又习惯性望向王公公,王公公点了点头,双唇轻启并未发出声音,皇帝却是神色一变,转为沉默。
殿宇里,倏然沉静,冷青翼垂首,唇角有着不明显的勾起痕迹。
尉迟乱。
当年一场“尉迟乱”,将领士兵纷纷讨要说法,皇城几乎大乱,唯稳两年,这才慢慢缓和下来,所幸两年间,边疆已被尉迟将军固守,未发生大规模的异族侵略,否则当真中原气数颠覆于朝夕之间。
吴浩天只要与那“尉迟乱”系起丝毫联想,这人就保住了。冷青翼保吴浩天,确实另有所图,并非言辞间那般大义凛然。吴浩天不能死,他是当年“尉迟乱”唯一一条明线,是洛月殇伺机而待的猎物,发配之后,便再无人问及,或有人谋害之,那便是洛月殇一直查不到的背后之人!
“尉迟乱”时,洛月殇尚小,事隔多年,回头去查,困难重重,线索极少,当年参与之人又各个谨言慎行,毫无破绽。吴浩天确有忠心,所有的背叛,缘于得不到,这么多年他处处小心,谨小慎微,持剑而眠,将自己保护得滴水不漏,若不是冷青翼揭穿了真相,当真无懈可击。如今,天意也好,人祸也罢,景阳阴差阳错助力其间,吴浩天终于落得个悲惨下场。这条明线的动摇,必然牵起“尉迟乱”内里所有暗线,可说是洛月殇复仇的最佳时机!皇帝不分忠女干、听信谗言可恨,但更可恨的是那隐而不宣、口蜜腹剑的始作俑者!
冷青翼与洛月殇联手,各取所需,各有所图,各自行事,各显神通。
“此事稍后再议。”皇帝轻咳两声,打破大殿里的凝重,“朕再问你,肖翰林一事。据刑部审理,肖翰林一口咬定你陷害于他,用的是苦肉之计,只因你嫉妒他,觉得他才华不如你,却身居高位,可有此事?”
“今年殿试,有些蹊跷,皇上可有察觉?”冷青翼不答反问,沉着冷静,一副处变不惊之态,“年年殿试,或都有人缺考,今年缺考了三人,礼部尚书定然禀报,皇上,此三人一人是草民,一人已死,一人半残。”
“这倒是不知。”皇帝微微疑惑,不知冷青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殿试又与肖翰林伤人一案又有何关系?
“皇上可问询刑部,有失踪者两人,名林安云和谢斌,至今仍为悬案,此两人皆未参加殿试,殿试结束数日后同乡报其两人失踪。草民与林安云曾有一面之缘,此人才华横溢,小有名气,虽只是简单交谈,便觉得四书五经,了然于胸,见解造诣,颇为独到,而那谢斌,草民并未见过,只知普普通通,并无太大建树。”冷青翼顿了顿,像是身子不适需要缓和,又像是留了时间出来,让人沉思,“草民无缘殿试,此事可暂且可不提,但林安云若参加殿试,便绝不可能让肖翰林技压群雄,拔得头筹!”
“你是说……”皇帝已然明白,但终究一国之君,如此是非早已见多,自是不觉得多么惊讶。
“大胆冷青翼!无凭无据,竟敢于御前搬弄是非!该当何罪!”王公公汗颜,这般胆大妄为,眼前的男子难道不怕小命不保?!
“关键的人不是林安云,而是谢斌。”冷青翼不为所动,面上依旧无波,“因为林安云已死,死无对证,而谢斌,乃半残者,大难不死,隐于市,草民已知晓此人线索,交予刑部,必然有所收获。”
“你是说,肖奕杀林安云,无意间被谢斌察觉,灭口时,谢斌侥幸存活?”皇帝抬了抬眼,睥睨的目光里,出现了冷青翼的样子,那柔弱的外表之下竟是这般犀利。“这些人和事,你足不出户,又如何知晓?”
“江湖上,有冥城,此事于他们,并不困难。”冷青翼并不避讳提及江湖之事,朝廷对冥城大约也是了解得很,再一次俯身叩地,“草民未说肖翰林有罪,只求陛下查明,还死者一个说法。”
“……”王公公微微思量,有些事情便前后贯通了。那下跪之人,自导自演一出戏,并不是天真的想以此绊倒肖翰林,而是借此牵制,更容易去碰触那些刻意被掩埋的真相。没有肖翰林从中阻碍,许多卷宗、案理想要得到便容易得多,也避免了打草惊蛇,被先下手为强了去……步步为营,心思缜密,前后贯通,连环计谋。
也不知肖翰林如何得罪了此人,落得这般下场。
又是沉默,冷青翼伏叩于地面,药效一分分减弱,疼痛已铺天盖地而来,强忍之下,已有些晕眩,只希望早点离开。
“朕再问你最后一事。”沉默之后,皇帝又换了话题,问话的分明是他,可每每到了最后,需要解答的,也成了他,对于冷青翼的认知,已是全然不似最初。“上月,朕遇刺,此事你如何看?”
同样的问题,高高在上的天子忽然想到了肖奕。
那一日,肖奕也是跪于此处,歪歪斜斜一副勉力支撑的模样,但据说伤势并不严重。而眼前这人,跪得如此端正笔直,却据说是满身伤病……
未时过半。
冷青翼在其他内侍的搀扶下,踏出了偏殿,据说景阳亲自来接,已在殿外候了一会儿。
时已过了正午,药效像是散尽,冷青翼只觉眼前阵阵发黑,虚软无力,胸腹间痛无可痛,痛到最后,只觉得麻,麻得连呼吸心跳都快忘了。
风雪未停,景阳立于台阶之下,宫人执伞替他撑着,人影小而模糊,却知道定是笑脸相迎的,那世间最虚伪的笑,不看也罢。
三十六级台阶,一步一步踩下,无比沉重,每一下都是锥心刺骨的痛,到了最后已是抑制不住呕血,相扶的内侍惊呼,景阳适时上前接过,拿了药物助他服下,退了惊慌的内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