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青翼复又睁开眼来,看着淡青色的帐顶,眸子里的浑浊已彻底变成了无边无际的黑。
三九已过去六日,离立春不过只余二十日。
二十日,大约够了。
第八十八回:不可或缺
“外间的传闻便是这样……”
“他应是没死,连皇上都下了圣旨,无论如何救其性命。”
“其实,你又何必要逼着我告诉你这些?告诉了你,你又能如何?”
“何必执着于他不放?景阳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亲身体会过了,还是这么死心眼么?”
“说到底,那个男子又有多好?不过命途坎坷,招人怜悯,你对他究竟是如何感情?”
“休息吧,别想太多,眼下没有比养好身子更重要的事。”
穆杰青走后,屋子里静了下来,屋外天已黑,屋子里只有烛火摇摆不定。
穆杰青说了许多,莫无半句未说,只听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只那双深邃沉黑的眸子,越来越黑,黑得几乎吞噬了天地。
眼下没有比养好身子更重要的事。
没有血色的唇角一勾,带着冷嘲和狠厉。
啪——
手中的瓷碗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黑色的药汁散落了一地,苦涩的味道充斥了整间屋子,穆杰青身子微晃,扶着门框才稳住没有倒下,他已是垂垂暮年,还能守得住多少,还要失去多少?
床上,无人。暖被掀开,早已冰冷,凌乱的夹板和纱布丢得一床,沾染着刺目的鲜红,像是一个顽童的恶作剧。
他失而复得的儿子,终是失了相处的岁月,不够了解。
第一杀手,从不知心慈手软,无论是对别人,或者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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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市、茶楼、客栈、饭馆、女支院……这些人来人往的地方,都是些匆匆擦肩的过客,有布衣百姓,有江湖侠客,也有达官贵人。新年将至,皇恩浩荡,朝廷撕了城墙上所有通缉令,愿一场瑞雪兆丰年,来年一切皆好。置办年货的、赶路回家的、宴请友人的、结伴远行的……形形色色的人,在京城里交汇成一片繁华。
宣和居,依旧是繁华中最为热闹之处,说书的先生还是每日一场,场场精彩,引得满堂喝彩,让人流连忘返。但过年毕竟是过年,所有的茶楼酒肆女支院倌馆都要关门打烊,宣和居也不例外,告示已出,今日最后一日,明日关门。
今日,最后一日,仍是许多人,就好像宣和居只要打开门来,就断然不会没有生意。
“今日,先生终于要说那个……嗯,那个‘美人’?”
“好像是,不过肯定很隐晦,那人现在闹得人尽皆知,不过不好招惹的。”
“切,不过一个制造事端的骚货,搞得天下大乱,吴将军在边疆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大好男儿偏偏毁在一个狐狸精手里,要我说,指不定是谁无耻勾引,又反咬一口!”
“嘘!你不要命啦?!这话要是被人听去了,你几条命都不够死的!”
“哎哟,我有个远房亲戚在将军府做小厮,那日他可看到了,那个人可真是美得要死,雪白的身子,柔软得跟棉絮似的,那张脸就算肿了半边,也看得出绝色……啧啧,你说,这要不是美得要死,怎么能把那些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耍得团团转,为了他一个人要死要活的……”
“你小声点,我还听说,他是故意被吴……捉去的,就是为了借刀杀人……你看看,眼下得利者是谁?不要被表面迷惑了,不值得同情的,都是计谋……才不是什么意外。”
“听说,用了‘情欢’,你知道的吧,那可金贵的药,真想看看那小美人娇喘呻吟的模样,肯定迷死人了,难怪忍不住,是男人都忍不住吧,换做是我,也定是管不了许多……”
“嘿嘿,那可是毒药毒药,再美也是毒药,碰不得,碰了要死人的,哈哈……”
“知道知道,这不是就随便想想,你敢说你没想?全天下的人大约都想过了,呵呵……”
莫无,坐在角落里,一如那日。
斗笠遮住了脸,肃杀的黑,毫不掩饰的杀气,生人勿近。
“……”上等的白瓷茶盏,怡人的清茶又染上了艳丽的颜色,仰首喝下,和着血腥的苦涩清香,尝不出滋味。
出来已有三日,而原本他只需一日。
耳边听得再多,心也无法麻木,那人究竟遭遇了什么。
“这位兄台,宣和居满了,不介意在下拼桌而坐吧。”温润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随即安然落座,像是完全看不出那拒人千里的寒气。
“这位爷,招呼不周,想要些什么?”小二赶紧过来,笑脸相迎,却又有些害怕的样子。
“一壶叶子青,一盘牛肉,几个招牌菜。”那人一袭银灰色锦袍,外罩金银线纱褂,黑发束得整齐,束冠上镶着宝珠,腰间悬挂玉佩,非富即贵,眸子里透着懒散,一张脸却显得枯黄暗淡,并不好看。
“好嘞,马上来!”小二看人自不是看脸,而是看穿着打扮,如此阔绰的人,自是招呼得满心欢喜,连一旁的黑衣人都给直接无视了去。
“你来了。”干涩沙哑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虚弱,听不出情绪,不知喜悲。
“能不来么?接到消息,一宿没睡着,若不是替你安排这,安排那,我也不会比你晚到。”银灰衣服男子翻了个新茶盏,倒了杯清茶,在鼻间闻了闻,“嗯,这茶真是比我们落花阁的差远了,我看这宣和居能让我心动也就是叶子青了。”
“芸娘……”莫无微微抬了眼,看着眼前陌生的脸,熟悉的眼,心下微松。
“你是要在这里听完这说书段子,还是回去听我说呢?不过,我可说好了,我说的定不会有这宣和居的先生来得精彩。”易了容的芸娘,瞥了眼莫无不像话的苍白,微微蹙了眉,却仍是本性不改,笑问着。
“等一会再走。”莫无早已习惯,此刻听着倒觉得从未这般亲切。
“嗯,我的叶子青还没来呢。”芸娘转头扫了眼四周的人,无不在小声讨论着,不时爆出一些粗鲁的笑声,“真是够了,没一个聪明人,一副副蠢相瞧着都烦。”
“……”莫无微微有些惊讶,先前芸娘似是并不太待见冷青翼。
“怎么了,连你都是副不太讨喜的样子,你们帮了他,我自是要帮你们的。记得,这笔账记在他洛某人的头上,我是因为他才帮你的,其实我和你也没什么交情,是不?”芸娘笑了起来,像是发生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唯有此刻,那双尽显风情的眸子里才会浮出青涩的纯净。
“我说不过你。”莫无也笑了,好久不笑,唇角显得有些僵硬。
“……”芸娘轻抿了一口茶,看着莫无的笑,微微掩下睫毛,低低地,宛如自语般说了句:“我不信的,说你死了,从未信。”
宣和居热热闹闹,身侧其他人或事,并无人太过注意,铜锣一敲,说书先生千呼万唤始出来,客套寒暄,惊木拍桌,侃侃而说,珠落玉盘,精彩纷呈,众望所归。
角落里的桌子,客人已走,美食半点未动,只少了一壶叶子青,多了一锭文银。
小二拿了银子收拾桌子,自不会多管,众人聚精会神台子上的说书先生,也不会有半点在意。至于说书先生说的什么,真真假假是是非非,与那离开的人,无丝毫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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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无!你作死是不是?!”尖锐的女声,完全失了仪态形象。
知道莫无未死,她兴奋了一夜,见面时,那人虽是苍白,却不动如山,她觉得,不会那么糟,至少绝不会如眼前这般糟。
脱了黑色的棉衣,现出了鲜红的内里,伤口尽数裂开,肩胛骨上的血洞,左胸差之毫厘的剑口,数不清的鞭痕、烙伤,手脚关节处的青紫充血肿胀,这些是看得到的,还有那些看不到的掩藏在皮肤血肉之下的伤,究竟有多少?
“你……怎么能这么狠……”忍不住发抖,那些被血浸透的纱布,粘在血肉模糊的身体上,根本无从下手,这具身子的主人还未死去,还有知觉。
是怎么来的?是怎么出现在她的面前的?这些伤痛是如何忍下的?为了什么?
“你……竟如此在乎他……”芸娘抖着手,无论如何都停止不下颤抖,好不容易拿了桌上那壶叶子青,也不倒在杯子里,直接提壶仰灌,灌了半壶,终于冷静了些,“嫉妒死我了,要是有人也为我这般,那我真是死也无憾了……你这伤,我是处理不了了,你歇着,我去找人来。”
“芸娘……”咽下喉间的腥甜,惨白的脸,满额的汗,可那双不曾屈服的眸子,依旧不见半分软弱,“我未死,先不要告诉冷青翼……”
“为什么?”正欲离去的芸娘停下了脚步,有些吃惊。
“因为我伤得太重。”眸子里的光似是更暗了,这一句不算解释的解释。
“……”芸娘愣了愣,转了几个弯,终是明白莫无在说什么。“你也不必太过逞强,我知你心里急得很,恩欣才飞鸽来说,他还不错……至少身子还不算太糟。”
“……”莫无像是累了,不愿多说,只看着芸娘等她答应。
“好,我不让他知道。”芸娘走至门口,推开门就要离开,又留下一句:“你总想着他,也要想想自己,做到这样的地步,若他……到底值不值。”
“……”莫无看着缓缓关合的门,淡淡笑起,身子一震,一口鲜红再也隐忍不住,直呕在洁白的床褥之上,眸子里的光,渐渐淡去。
青翼……
“是么……”长而卷的浓密睫毛颤了颤,沉黑的眸子掩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神色,唇角勾起,绝美的笑容瞬间绽放,床上的人虚按着伤处靠着软垫,面对一脸焦急担心的少女,连眼睛都懒得抬的样子,“便让他进来好了,反正我也一直在等着。”
“公子……”少女深皱着眉,两侧的手死死攥着拳。
床上的人是谁……
她的公子呢,去了哪里……她的公子,究竟去了哪里?!
第八十九回:一步一计
肖奕推门而入,一身官服,石青色。
屋子里很暖,肖奕带进了一身寒,落在肩头衣摆靴子上的雪很快化了去,那张年轻的脸上带着笑,镇定而自若。
恩欣依礼下跪,规规矩矩退出门外,关了屋门,外人面前,她有不得不戴着的面具。
肖奕几步便走到了床前,床上靠坐的人,透着掩不住的虚弱和苍白,一双眸子半掩,衣襟领口露出一些白纱绷带痕迹,想来不过三日,那般折腾过的身子,无论如何好不到哪里去。
“冷公子,托人邀约本官,该是记得本官了吧?”开门见山,肖奕一副有备而来的样子,一双眼睛笑出了弧度。
“……”冷青翼缓缓抬起眼来,一片黑光中隐着淡淡的寒,唇角一扬,整张白得几乎透明的脸瞬间亮了起来,那眼角的泪痣黑得发红,仿若带着魅惑之力,勾人心魄,“肖大人,坐。”
床侧一张杉木镂花圆凳,早已摆好,像是屋子的主人迫不及待等着一场促膝长谈。
“既然什么都记起了,还活着,是为了复仇么?”肖奕依言坐下,面色不变,笑容不变。
“是啊,肖大人,怕么?”冷青翼笑得更加张扬,伸出五根白玉般的纤长手指,“五日后,肖大人便会脱下这身不算太旧的官服。”
“哦?哈哈,冷公子是在白日发梦么?”肖奕微微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笑得身子直颤,“本官现在可是翰林院的大学士!是皇上面前的红人!”
“据说吴将军三日前也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冷青翼放下手来,看着肖奕的笑,眸子里黑得怵人,“红人?算什么呢?”
“……”肖奕不笑了,笑不出来了,他微微扬起眉来,坐直了身子,镇定七分情绪,三分心神,又摆了自若的笑,“冷公子是想借着王爷的力量吗?利用王爷吗?”
“你怎么知道不是景大哥自己想除了你?”冷青翼按压着肋骨处的伤,向前挪了挪身子,凑近了肖奕一些,“我才是‘小翼’,而你,只是肖奕。”
“……”三分心神乱了,即使瞬间掩饰了去,但还是乱了,“王爷杀了你爹娘,还有莫无,你会乖顺地回到他的身边,王爷不会信的……”
“乖顺?我从不曾乖顺……”苍白脸上原本稀薄的淡粉消了去,额际豆大的汗珠浮了出来,单薄的身子轻轻颤抖,但神色丝毫未变,笑容依旧,甚至越发刺眼,“说起来,肖大人才乖顺得很……春宵帐暖,骑在身上的人喊着别人的名,都不在意呢……”
“你!”七分情绪也开始动摇,肖奕噌的站了起来,床上的冷青翼并未仰头看他,反而微微低垂下头,好像笑出了声音。肖奕站起便觉不妥,双手握拳,复又坐下,维持着笑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当以为王爷不知我恨你入骨?我做的每一件事王爷都知道,还不是睁一眼闭一眼,你的死活,抵不过王爷的大业……”
“若我说,为了除去你,愿意和景大哥携手大业,你可信?”冷青翼的笑容终于让肖奕打起颤来,“你还差得远,若论学识才智,就你肖奕,我还看不上眼……对了,你自作聪明让吴浩天给我喂了解药,是要我在痛苦中死去么?可曾想到会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肖奕身子一震,万万没有想到冷青翼竟是知晓了,那么……
“药物相生相克,这世上哪有那么许多巧合?”冷青翼笑得越发恣意,直笑得唇角滑落了嫣红,也不自知,倒不像是他的血,而是吃喝了别人的,狰狞可怖,“不过,你放心,我并未告诉景大哥你与吴浩天暗中勾结……”
“你,你没有证据,血口喷人!什么解药!我根本不知道!”三分心神彻底乱了,七分情绪已不受控制,脑海里不停翻涌寻找着对策,若是冷青翼当真归顺了景阳,若是冷青翼当真以此要求景阳除了他……不怕!不用怕!手中还有景阳造反的罪证,不用怕!
“这几日,我一直在思量。”冷青翼用手背随意抹去唇边的猩红,那笑容在肖奕眼中已觉得恶心,“让你一直有恃无恐的,究竟是些什么……是不是景大哥一些罪证在你手中,可以用来威胁?”
“……”肖奕脸色已煞白,笑容也早已僵在唇边,这种每一脚都被踩在痛处之上,却毫无招架之力的滋味,自是万分不好受。
“我问了景大哥……”冷青翼看着肖奕变得铁青的脸,继续不急不缓地说道:“景大哥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