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事宜皆已说得清楚,不知帮主可有其他意见?”冷青翼自是不关心这些江湖决斗,如今离开此地,用这些人引了景阳注意,与莫无去最危险也是最安全之地,才是关键所在。
“没有。”
“有!”
众人尴尬,虽是已多少习惯了。
“为何不告知我们对方情况?”年轻男子一副盛气凌人模样,“以我们为饵,告诉我们猫儿长什么样子也不为过吧?”
“不可说。”冷青翼面不改色,始终带着淡然笑容,“若副帮主执意要问,我们也可找别人谈此事,毕竟这江湖上,帮派多得是。”
“你!”年轻男子还想动手,偏偏顾忌莫无,只得狠狠瞪了眼冷青翼。
“好了好了,就这么定了,我帮定然遵守约定。”中年男子像是终于看不下去,清咳两声,做了决定,那年轻男子在两声清咳之后,终是消停了。
“好。”虽然年轻男子扎眼得很,但冷青翼自始至终关注的都是中年男子。庄重镇定,不动如山,面相憨实,目光深沉,此人为帮主,绝非是父辈这般简单,只是太过宠溺儿子,日后必然后悔。
“爹,咱以后别叫夜鹰帮了吧,我觉得七绝帮不错,和这七绝崖、七绝谷、七绝潭十分般配……哈哈哈,那我就叫七绝子好了……”
莫无和冷青翼一路出了屋子,听得身后一片欢腾,完全不以为意,屋外天空渐渐有些亮了,不过阴霾甚重,大有出谷后,前途未卜之感。
主分三路。
殿下一家三口,加上二殿下和其他隐卫手下,回大漠处理部落之争。
小怡带阿罕和赛华佗去红釉小筑,主要为了用药池医治阿罕,待阿罕好些了也去大漠。
莫无和冷青翼去鬼狼山,不落痕迹,避过风头。
其余人,则四散而去,去自己最想去的地方。
心结已解,殿下在红姑姑的悉心照料下,已是恢复了许多,又有暖暖这个开心果相伴,面上映出的光彩,让隐卫手下等吃惊不已。阿罕仍是伤重,身中一十七剑,其中四剑刺入内腑,伤了根本,又失血过多,如今昏睡较多,偶尔醒来也是无力说话,小怡一直相伴身旁关心照顾,只是稍嫌笨手笨脚,弄疼了伤患,阿罕笑笑了事,赛华佗则是不停摇头。莫无的内伤已是大好,外伤也基本结痂,只侧腹伤势稍重未愈,但也无大碍,冷青翼胃伤本已好了许多,如今又无须劳心伤神,再好好将养几日,自然不用担心了。
易容改装已做好,路线也做了最优安排,道别之言说得不多,马车向着不同方向而去,离愁别绪,已在笛声中化解,众人面上都带着笑容,或有不舍,但都相信着,有朝一日的重逢,其实不会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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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无驾马,冷青翼相伴于驾座。出了谷,气温降了许多,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在割。两人都易了容,乔装打扮,莫无现在是个中年汉子,皮肤黝黑粗糙,络腮胡子满面,粗犷平实;冷青翼依着身形扮了瘦小老者,满脸皱纹,发须花白,身形佝偻。两人假扮父子,这一路,是孝顺儿子带爹爹去求医。
“冷的话,就进去。”莫无蹙眉看着身侧微微发抖,却兴致勃勃的人。
“还好。”冷青翼看着眼前急速向后的景象,像是把那些过往都抛却在脑后一般。
“你现在是老人家。”莫无提醒道,推了推冷青翼,“进去吧。”
“……”冷青翼侧头看向莫无,看着那张陌生憨厚的脸,不禁笑了起来,“我是莫无的爹爹了。”
“……”莫无无语地也侧头去看,看着那双澄澈的眸子里透着的,孩童一般的神色。
“……”不知为何,冷青翼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爹爹,那个书生气十足,比老夫子还要老夫子的爹爹,每日到镇子上替人写书信、对联之类的,也挣不到几两银子,偏偏砸锅卖铁、省吃俭用,也要让他上最好的私塾,每每与娘因此争执,从未让过半步。无用的爹爹,不会挣银子,却会伴着他一起诵读诗书,向他炫耀书法,讲些奇闻异事,说些理想抱负……虽是总不让他玩耍,只让读书,说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自有黄金屋种种,惹得他十分不乐意,但如今想来,严厉的爹爹,其实无比温柔,也难怪娘虽总说着爹爹无用,却也未曾离开,直到他跟着景阳走了之后……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
没有如果。
“怎么了?”莫无的声音传来,破开了层层阴霾,显出光亮来。
“没事,有些倦乏而已。”冷青翼摇了摇头,甩去那些落寞,起身往马车里钻,“我去睡一会儿,你若累了就停停,我们可说好了,再胡来的,是小狗。”
“知道了。”莫无看着冷青翼的背影,眸中划过温柔。
心照不宣,既是提到爹爹,想到自己的爹爹其实再自然不过。
他的爹爹……
隐在易容之下的唇角勾起一抹冷嘲,莫无看着前方,皮鞭一甩,马儿踏蹄嘶鸣,奔驰而去。
从七绝谷到鬼狼山,大约五日路程,沿途尽可能找了树林野路。几日阴雨,两人掩人耳目,走走停停,不曾遭人注意或怀疑,一如计划般顺利。车厢外风风雨雨,车厢里空间狭小,坚硬的木板,钻风漏雨的板缝,饥一顿饱一顿,风餐露宿……条件虽是恶劣,两人却是无比惬意,偶尔至人烟稀少处,吹笛舞剑,相得益彰,心意相通,其乐融融。冷青翼从莫无处学会了如何辨别果实有没有毒,如何更快得生起火堆,甚至如何在紧急关头尽可能的自保;莫无从冷青翼处学会了如何借用星象,如何用野果让食物更加美味,如何使用实用的兵法布阵等等。
平淡却充实的日子,过得也快,他们竭力避开城镇,但也有小镇是避不过的,比如东水镇,是去鬼狼山的必经之路。
“过了这个镇子,离鬼狼山就更近了,悠哉的日子看来也差不多到头了。”离鬼狼山越近,遇到景阳手下的可能性就越大,冷青翼透过马车窗,看着车外的镇子。
西北干旱,东南洪涝,收成全无,灾害接踵而至,尸横遍野……
这句他曾在茶馆描述的乱世之象,如今就在眼前。
这个镇子应属受灾比较严重的,街市萧条,门户紧闭,乞讨者遍地,瘦骨嶙峋者比比皆是,冷风吹过,凄凄哀哀无法言说。
“你待在马车里,我很快回来。”莫无交代着。
“好。”冷青翼足上有锁链,不便现于人前。
莫无前去买些食物衣物,心想前后不会超过一炷香时间,马车里应是安全的。
马车里是安全的,若是冷青翼没有下去。
冷青翼是定然要下去的,因为他意外的见到了那个寻觅无数光阴也未找到的人。
谎言,说了十一年,藏匿在情深意重之下,几乎完美无缺。
却终究是谎言,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命定的劫数,谁可避开?
鲜血淋漓的真相,罪孽深重。
第七十四回:伯俞泣杖
“疯子!打疯子!!”
“臭婆娘!臭婆娘!滚!滚!”
“大家上!不要客气!!”
嘈杂的声音,在冷冷清清的镇子里,显得格外刺耳,一路而来,闻者侧目,却无人制止,各干各的,仿若未见。
一群小孩手中拿着树枝石子,追着头发散乱的妇人,又打又砸。那妇人左躲右闪,口中叨念着什么,乞丐模样。这般追逐,冷青翼透过马车的窗子看去,虽是蹙眉不满,却也没有唐突地下车阻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行侠仗义之举,最忌不自量力。
乱世欺辱,孩童不教,百姓之灾,国之悲哀。
冷青翼微微垂首,心中唏嘘,朝廷之中还有几人会为了百姓挺身而出,那些皇孙贵胄眼中是那孤伶伶的高位,还是博大宽广的天下江山?歌舞升平,不知民间疾苦,酒肉臭,哪管冻死骨……
如此感叹半刻,冷青翼再抬首时,却见那妇人慌不择路,直冲马车跑来。
她抬起了头,露出了那张瘦削不堪的蜡黄脸庞,还有左边眼角下那块宛如梅花般的暗红胎记,如此特别,如此深刻。
这一个照面,隔了十二年。
冷青翼还记得,十二年前那日的早上,同样的脸,虽是瘦削,但并不如此憔悴,为他整理行囊,为他拾掇衣物,将他拥在怀里,依依不舍说着好好照顾自己。
爹爹过世后,他起先对她抛弃爹爹的行为感到愤怒,过后不久,愤怒淡了,他开始找她,也不为什么,就只是想看看她如今过得好不好。
人海茫茫,找了许久也找不到,到了后来,便也就放弃了。
谁能想到,会在这个小镇上遇到?
这副模样,披头散发,衣着褴褛,脸沾污垢,眼神迷茫。
曾经,见不得屋子里半点灰尘的娘,每日都要把他和爹爹弄得干干净净的娘,喜欢对着铜镜微微涂抹胭脂水粉的娘……
冷青翼下马车的时候,跌跌撞撞,几乎是从马车上直接摔下来的。
心里的感受说不上来,激动、喜悦、感伤、怜惜、心疼……
这几年,如此动乱,灾祸连连,活下来已是不易,更遑论过得好?
冷青翼下车的时候,那妇人已是到了马车边上,孩子们忽然看到马车上落下一个老头来,都愣住了。
“……”冷青翼站在那里,看着妇人,一时间忘了脸上还有易容,忘了该开口说哪句话,忘了手脚该怎么放,忘了该笑还是该哭,五味杂陈,拘谨得浑身僵直。
那妇人见了冷青翼却是歪头打量了几眼,便嬉笑着凑了过去,一脸疯疯癫癫。
“呵呵呵,你知道么?我有个了不得的儿子……”
“哈哈哈,你可知道他有多么了不得?哈哈……”
“杀人,你敢不敢?呵呵……杀亲爹杀亲娘敢不敢?哈哈……”
“哈哈,我儿子敢!厉不厉害?你说厉不厉害?!”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们……冷郎冷郎……好儿子啊……”
“哈哈哈哈,我们的好儿子……嫌弃我们……哈哈,找人来杀我们……啊哈哈……”
那些疯言疯语,没有淹没在癫狂的笑声中,字字句句,清清楚楚,都传进了冷青翼的耳朵里,撞击在他心上。
笑容凝结在唇边,眸子里从喜悦到迷惑,再从迷惑到惊愕……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总是懂得太多,却是要吃苦的。
夫子曾这般对他说过,原来,竟是这般的苦。
刺耳的话语不停回旋回旋,冷青翼身形不稳地向后退了一步,宛如看到覆盖在腐烂伤口之上的白布被一把揭开,鲜血淋漓,腐臭恶心。
小翼,你听我说,你爹得了重病,没能熬过去……
你娘和人跑了,因为实在不堪忍受所有重负,倒也说不得残忍……
小翼,节哀顺变,注意自个儿的身子……
我会陪着你,度过这个难关……
景阳……
景阳……
你骗我……
骗了……我?
所以……所以……
这才是真相么?才是真相么……
脑海里,一幕幕过往还是那么清晰,跪在爹爹坟前的他,三指向上,说着什么,什么……
我,冷青翼,将伴随辅佐景阳一生,不离不弃,永不分开!
嘴里发苦,四肢冰冷,心口漫开抽痛,眼前开始模糊不清。
“喂,老头小心!”
“小心那个疯子!”
“快躲开!喂!”
“哈哈……死吧死吧……统统都死掉吧……死了好……一了百了……”
“唔……”身子随着冲力撞在了身后的马车上,冷青翼睁着恍惚的眸子,垂头去看。
廉价的竹柄刀,翠绿的握柄,被双手交握,一只手帮着另一只手,将刀子送进了他的身子里,鲜红染上了翠绿,妖艳得吓人。
不疼。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妇人,鼻间分明嗅到了那一直属于娘的淡淡皂荚香,记忆中的香气,暖暖的,柔柔的。
替他梳发的娘,替他缝衣的娘,替他温饭的娘,替他守门的娘……
“娘……”含混着血沫的呼喊,隔了十二年,笑容不变,微微颤抖的手,抚上妇人凹陷的脸颊,“小翼……很想您……真……”
噗嗤——
话未说完,血肉悲鸣,眼前血花飞溅,灼烧着寸寸肌肤,冷青翼瞠大了眸子,看着从妇人左胸穿出的箭端,抬首去望,远处屋顶上,一排持箭的弓兵,为首的男子,弓半垂,百步穿杨,洋洋自得。
“娘……”冷青翼努力撑着不断向地面滑去的妇人,没有哭泣,没有惊慌,空洞洞的眸子,掩不住的悲伤,生命消逝得很快,一如这十二年,不过也是弹指一挥间。
“冷……郎……”妇人无力地靠着冷青翼,像是靠着这一生最爱的男子,死前一刻,心沉静下来,笑容绽放,“小……翼……还是……孩子……我……我们……不怪他……好……好不好……”
“……好。”冷青翼站立不住,顺着马车壁抱着妇人滑坐在了地上,双手抱得更紧了些,也跟着笑了起来,“下辈子,我们还是一家人……再也不让小翼离开我们……好不好……”
“……嗯……我都……听你的……”妇人乖巧地点了点头,略显羞涩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冷青翼慢慢抬起眸子,看向呆立在不远处的一群孩童,眸子里一片深黑,“要你们把她赶到这里来的人……给了你们什么?”
“……”几个小点的,早已被眼前的一切吓傻了,胆子稍微大点的,哆哆嗦嗦地答道:“每,每人十个馒头……”
“……”冷青翼笑而不语,又垂下了头,看向怀里的妇人,十个馒头……
这世上,有巧合,但巧合太巧,便绝不仅是巧合。
必经的镇子。
消失了十余年的人。
直冲着他的马车而来。
排列整齐的制裁者。
没能立时出现的莫无。
……
一双黑布官靴走到他的面前,头顶上方传来了质问的声音:“你是冷青翼?”
“你回去和你的主子说……”冷青翼不抬头,用衣袖轻轻抹去妇人脸上的血渍污迹,“谢谢他,把我的娘放了出来……在这镇子上等我……这份大礼我收了。”
“……”男子惊愕,怎会如此清楚,环顾四周,究竟哪里暴露了那么许多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