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中的,总是可以轻易看得明白,那被层层隐藏起来的心。
冷青翼坐于此处吹风,自然知道不妥,但阿罕将死,只觉得胃腹里疼上一分,心头上就好过一分。
“……”冷青翼不知说什么好,只看着莫无,满脸担忧,“回屋吧,你的伤……”
“用息转心法的不是我。”莫无示意下人推着自己向屋子而去,心情颇好地留了冷青翼在身后,“我只是背了心法。”
“……”冷青翼一愣,这才发现被莫无戏耍了,面色微微带红,心口却不觉踏实了许多。
“还不回屋?”莫无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冷青翼的前方,像是为他指明了方向,“你若倒下,息转心法,我绝不会假以他人之手。”
“莫无……”冷青翼身子微微发颤,不知是冷的,疼的,还是其他什么,只知道有情愫在心底不断发酵,止也止不住。
“还没结束……”莫无一双冷然的眸子直视着前方,“不要低看了那些在大漠上驰骋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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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原地站了许久。
多久?她忘了。
那人在竹屋内,五年不见,两人不过隔了一扇门。
她是南宫月虹,曾经右相的掌上明珠,一生富贵,人人羡慕。偏偏执拗激烈性子,为了屋子里的男人,不惜舍了所有荣华,不惜与父亲断绝了关系,不惜孤身一人去了大漠……
结果,结果呢……
往事一幕幕,对对错错,是是非非,以为忘了,却还是记得那么清楚。
那人瘦了,苍白了,憔悴了,仿似也老了。
可又一次救了她,这一次,已是第五次了。
她是医者,看得真切,那一箭扎得如何……并不是简单的皮肉伤。
是不是太固执了?是不是太倔强了?是不是,太绝情了……
回来的马车上,她与他同坐一辆,他抱着死去的塔达努,只字不语,她看着他,半字不言,如此沉默,宛若陌生之人,不,即便是陌生之人,见那渗血的伤口也多少会关心的吧。
塔达努于他,甚至与可汗无异,如今因他而死,那些旁人不懂的痛,她怎会不知?
知道,心口也跟着疼得直抽,可就是说不出话来,她看着他,以为只剩恨和埋怨了。
现在看来,似乎还有担心。
竹屋的门开了,有隐卫进去,又出来,手中拿着什么,行色匆匆。
门未关,那人踉跄而行,看着她,笔直走来,鲜红的颜色点点滴滴,落了一地。
“月虹。”他看着她笑,那笑容和许多年前一般,丝毫未变。
“对不起。”他说,不知说着此刻还是那时。
“今生来世,我不会再扰你了。”他决绝转身,身后紫色的衣袍泛着黑色,自腰际一路沿至脚边,终于没入泥土之中,绽放成艳丽的红花。
那背影,一如记忆中高大,只是越走越远,越来越模糊,她伸手摸着脸颊冰冷的液体,竟是哭了,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原来竟是这般的狠心。
竹屋外,她从站立到依着梅树抱膝而坐,不言不语,却也不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也不想知道,只想这样待着,好像除了这里,便无处可去。
许多人进进出出,有他的心腹手下,有隐卫高手,还有小厮婢女,唯独没有医者。谷中有一世外高人,来时便略有耳闻,不过此刻为了救治阿罕,大约已是分身乏术,力不从心,自然顾及不到此处。
阿罕与他,自然他更金贵些,想必又是下了什么舍生取义的命令。
其实,谷中此刻还有一名医者,坐于梅树之下,仰首而望,像是没心没肺,冷血无情。
无人找她。无一人来到她的面前,央求她,或者责备她,来来往往的,甚至无人看她,宛若她根本不存在,梅树之下,不过一个孤魂野鬼。
“您是……红姑姑么?”稚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微微侧头看去,水蓝色衣裙,整齐双发髻,一黑一红不同色的怪异眸子,却水灵扑闪,惹人喜爱。
与暖暖……一般的年华。
“您怎么哭了?”阿离问着,也不经同意,自顾自靠着红姑姑席地而坐,无论外表如何变化,还是那个野惯了的阿离。
“我没哭。”手指碰触脸颊,没有湿意,泪水已早被风吹干了。
“我听见了。”阿离也看向那竹屋,笑了笑,“您哭得厉害。”
“……”她看向阿离,微微迷惑,懒得反驳,打算不再搭理。
“我昨晚见了殿下,阿罕哥哥说,我可能是殿下的……女儿。”阿离依旧笑着,却笑得很假,眼睛里面,莫名又闪出晶莹,分明昨日已是哭了许久,“殿下和我说,就算我是暖暖,他也不会认我……”
“……”她听着,不明所以,目露震撼,打量着阿离,已是另一副神色。
“我当时很生气,赌气跑出了屋子,正巧撞到了赛先生。”阿离眼眶渐红,也转眸看向红姑姑,“赛先生说,殿下一直在服食一种毒,用至亲之血所下苗疆蛊毒,思念则毒发,毒发时剧痛难当,直至昏死。此毒可解,同样的血,每日一盅,七七四十九日。殿下服毒五年,毒已深入骨髓,加上几次遭遇刺杀伤势叠加,或许七七四十九日已是不够……赛先生还说,殿下不让说,只等到哪日……昏过去便再醒不过来,活活疼死。”
“……”她无言,只是兀自睁着一双风韵犹存的眸子。
“服毒却不死,是用最极端的方式惩罚自己;不认我,是因为……不想原谅自己。”
“选了这种毒,有解等同没解……上次遇袭左腹的伤还未好,如今又伤,如此不管不顾……红姑姑,您猜,殿下想做什么?”
“这一次,算不算殿下为了红姑姑,放弃了所有?看着死去的塔达努伯伯,不知红姑姑作何感想……不知殿下又是作何感想……”
“听说红姑姑医术了得,听说红姑姑从回来就一直坐在此处……红姑姑,您说他疼不疼?您说这地上淹没的鲜红,是暖的,还是冷的?”
“或者,红姑姑什么都没想,只是在这里等着看,有人走出来,满面泪水,说着他已然离世……然后笑着离开么?从此无牵无挂了么?!”
“是……我是暖暖!我就是暖暖!在休门的时候,那些过去的事,我想起了一些!你知道么,那深埋在心底的影子,不是你,而是他!那个被你口口声声说害死我的他!”
“过去的事,你不原谅他,我原谅!不但原谅,我还为有这样好的爹爹感到自豪!那么……娘!你没有责任么?看着坏人把我从身边掳走的你,没有半点责任么?!你怪他,一直怪他,不曾怪过自己么?!不曾么?!”
阿离不理红姑姑的惊讶,话是越说越大声,先前还有的尊称,也是扔得干净,眼泪再次决堤,这么许多年,累积下来,竟是这般的多。赫连戗穹一句暖暖证实了她的身世,赛华佗仗义执言让她看清了隐藏起来的所有苦痛,塔达努的字字句句,更是让她明白了当年的一切。
“暖暖……你是……暖暖?”同样哭得不能自已的还有南宫月虹,她的暖暖,暖暖……
“……”阿离不停用手背抹着眼泪,却是越抹越多,心中盼着等着,却见红姑姑只是哭泣模样,心中全是失望,万般不是滋味,扭头打算跑走。
“我……我有错!那一日若不是我的疏忽,怎么会让你被掳走?!我日日责怪着自己,不见他,逃得远远的……就是不能面对啊……一旦见了,就会崩溃……所有活下去的勇气就都没有了……暖暖……暖暖啊……我生了你便再没有孩子了……你是他的孩子啊……是我最爱的……唯一的孩子啊……”南宫月虹一把抱住了阿离,哭得歇斯底里,所有的苦楚,像是终于找到了出口,汹涌而出,几乎淹没了所有,不再是那个离经叛道的女子,不再是那个淡然沉静的女子,不再是那个冷漠无情的女子,不过一个懦弱无助的可怜人儿。
“……”阿离僵直着身子,咬着唇瓣猛然回抱,嚎啕大哭起来,“娘,你救救爹好不好?我不要爹爹死掉……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啊……”
竹屋之中,赫连戗穹颓然于竹椅上靠坐着,什么都听不到了。地上一滩深红,还在不断扩散,桌上宣纸翻飞,该写的似乎都写完了。微微牵起不断渗血的唇角,看着墙上一幅挂画恍然出神,画中女子双眸清亮,巧笑嫣然,宛若一刻不曾离去。万分疲惫终是阖眼时,耳边像是又传来那魂萦梦牵的呼喊,真好。
塔达努……
对不起,我没有后悔……
给你惹了这么许多麻烦的我,竟是没有丝毫后悔……
那,还像小时候那样吧,塔达努,罚我抄训诫一百遍,好不好?
第七十回:七返灵砂
风吹过,雨落下,淅淅沥沥。屋檐下,台阶上,缩着一团红色的身影,在灯笼的光晕下,瑟瑟发抖。
天已全黑,月不明,没有星光。
屋子里进进出出的下人,一盆盆鲜红色的水,一碗碗深褐色的药,不停传来赛华佗大吼的声音,带着莫名的焦躁。她想闭上眼,想捂住耳,想逃避眼前不停回放的一幕幕一声声。
“小怡……”被锁链束缚的双脚出现在眼前,向上望去,一袭白衣,灰黄油布伞,那人的笑,一如过往,“别太担心了,有息转心法,不会有事的。”
“……”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漫上晶莹,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却只有呜咽和满眼的恐惧不安,发不出声音,“呜呜……呜……”
“……”冷青翼收了伞,与小怡并排坐下,静静的,递过一方白色的帕子。
“……”小怡紧紧揪着帕子,却忘了去擦满脸的泪水,浑身颤抖,看着前方没有边际的黑暗,所有场景再次一一浮现。
可以逃出去的众人,因她折返而回。
四方的院落,一层层的围困,人人持刀,刀尖所指,被围困的一十二人。
刀架在颈项间,她看着阿罕按着腹部,鲜血不停从指缝间涌出来,那张万般隐忍的俊逸脸庞,那双无比坚毅的沉黑眼眸,大约这一生都无法忘却了。
身后制住她的人,在洋洋自得地说着什么,她也在竭力喊着什么……可谁也没想到阿罕做了什么。
直冲而来的大漠男儿,像是看不到那些尖刀,大掌一把抓住了横在她颈项上的刀,几乎是同时,两柄剑刺入了他的身子!无知无觉,仿似不是他的身子,短刀挥舞着苍劲的痕迹,她大睁着眸子,口中“不要管我”四个字尚未说完,已被阿罕护在怀里。
没了人质,对峙消弭,厮杀一触即发。
她的手脚上套了千斤锁链,力气使不出,成了累赘。阿罕护着她,手中不过一柄短刀,原先还有另一柄,阿罕送她的那柄,在她的包袱里,大约已是……丢了。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许多人倒了又爬起来,还有更多的人,倒了便再也爬不起来。
一十二个人,利落的黑色短发,坚定勇猛的目光,那般与众不同,他们围成一团,阿罕护着她在中间,每当一人倒下,她就会听到阿罕轻轻说一声“兄弟,走好。”
边打边退,到了门口,一十二人只剩五人。
“将军!下辈子再相聚!”
明明是四声大吼,听着却像一个声音,她看着那用血肉之躯堵住的门,痛哭出声,阿罕抱不住她,半拖半拽,一路狂奔,跨上隐藏在不远处的骏马,策鞭而去,不曾犹豫,头也未回。
“阿罕……呜呜……不管他们了么……”她哭得不能自已。
“……”
“对不起……对不起……”她呜咽不清地道歉。
“……”
“阿罕……呜呜……阿罕……”她无助地颤抖,心如刀绞。
“……”
阿罕没有答话,他在驾马,用某种死撑的下意识,直到再也抓不住缰绳,直到再也控制不住身子,直到向后摔落在马下。
这是他第二次在她面前落马,她也狼狈地扑了下来,任由马儿狂奔而去,只是这次,她的手脚受缚,甚至连扶起他都不能。只能哭泣,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身下的土地,贪婪地吸食他身体里流出的血液。
“丫头……刀……”阿罕笑了,轻轻地,淡淡地,像是之前一切不过梦魇,只是那唇角不断蜿蜒而下的血,告诉她生命是如何流逝不见。
“刀……”她拿过那柄短刀,看似普普通通的刀,不过稍稍用力,便斩断了手脚的束缚,削铁如泥,竟是如此了不得的刀,她却搞丢了,如此珍贵的东西,搞丢了……
“我……带……你……回去……”依旧是笑,想让她安心的笑。
她浑身满是血迹,却毫发无损,她竟是,毫发无损的。
哭着将阿罕抱起,虽已是万分小心,可满身的伤,一定弄疼了他,一定是的,虽然他始终淡淡地笑着。往哪里跑,她不知道,怀里的人越来越沉,滚烫的液体渗进她的衣物,灼烫着她就快急疯了的心……
“别怕……你跑得……很快……很快就……能到了……”
“阿罕……”
“穿过……穿过林子……沿着小河……沿河向下游……”
“阿罕……呜……”
“呃……我……嗯……刚刚……睡了下……该转……转右了……”
“呜呜……阿罕……”
“你看到……了么……我有些看不清……我们……过河了么……向前……”
“别死……别死啊……呜呜……阿罕……”
“快到了么……看到竹林……没……到了……没……”
“没有……没有到……阿罕……我还没有到……你别睡……别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