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没个杯子?”恕己低头,眼睛对着坛口,问道。
“你还讲究这些?”
“不,这些年来都没这样喝过,难免不习惯。”恕己摇头,双手怀抱起酒坛,率先饮了一口。冷冽甘醇的酒水一路直达脾胃,烧起长长一道火龙,一口下肚,脸上就浮现酡红,这才惊醒自己忘了问浩宇要醒酒丸,不过也罢了,他自己也算不出多久没有如此畅快地喝一次了,如今风波暂平,就算醉一次,也没人会在他耳边叨叨,这么想着,又是仰首。
“你这副样子,是几年没喝过酒了。”奉壹忍不住揶揄,“你可小心点,别喝一次,就卧床两天,啧啧,我都替你臊。”
“你说我穷讲究,搞了半天我都喝几口了,你还滴酒未动,笑话我作甚?”恕己上身已经摇摇晃晃使不上劲,说什么话,自己都不记得,“你就带两坛酒,怎么可能够喝的。”一句话说完,还小声打了个酒嗝。
“算我活该,”奉壹灌下一口,还是满脸带笑,摆下千杯不醉的气场,“这种好酒被你给糟蹋了。”也不知是骂是笑。
说着,又从身后摸出几坛,把雪压实了放上去镇着。
如此豪饮,不出一个时辰,三四坛空空如也的酒坛胡乱摆了一地,奉壹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酒量,自然好的不行,就是现在,还有心情坐在雪地上,一边饮酒,一边赏月,不时和恕己先聊两句。
再看恕己,只见他已经横躺在雪地里了,被裹得厚实的胳膊和腿呈“大”字形,像被拍在雪里似的,右手却还固执地抓着酒坛边,半坛酒没被他喝多少,倒是有一大半都洒了出来,这小小一块地方,弥漫着浓浓的酒香,沁人心脾。
奉壹时不时低头看他两眼,看夜色渐浓,寒风已然挂起,便放下坛子,解了自己披的大氅,对着大字型的身子就罩了下去,动作十分蛮横,刚罩上一刻钟都不到,一阵寒风吹来,奉壹没了衣物避寒,硬生生被逼得连打了几个寒颤,忙灌了好几口酒,才暖了身子。
再低头,却见恕己一个翻身,酒坛子被他扫得远远的,身子就像是对折一般,抱着盖在身上的大氅,醉醺醺说了几句梦话,将头埋进自己怀里,整个身子缩了起来,怎么看都像是一只放大数倍的黑猫,对,还是贪酒的,喝醉了的黑猫。
奉壹想到这,一口即将咽下的酒毫无预兆地喷了出来,四下看了没人,才拢起袖子擦了。只是再想把自己的大氅扯出来,就麻烦了。他先是试探性地扯了几下,恕己却又抱得更紧,若是直接强拉硬拽,恐怕那大氅就真的和恕己的身子融为一体了,这一番拉扯下来,衣物没拿回来,反而搞的满头大汗,连奉壹自己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只是伸出手想摸摸恕己弄乱的头发,伸到一半,白皙的手就这么顿在半空中,既不进也不退,慢慢的,被寒风吹成的指尖翻泛了青紫才收回手,揣进袖子,无言对着一地狼藉。
过了半晌,他只能从腰间抽出那把折扇,刚想顺手扇两下,似乎又感觉这天实在不适合如此风流韵事,奉壹又是啧了一声,把折扇扔到一边,自己也就地躺倒下去,冰凉的雪混合着冰渣子顷刻将他包围,虽是刺骨的寒,却也醒酒,本来还有些许醉意,如今也被激得醉意全无。
抬头看着缀满繁星的夜幕,一轮像是被咬了一口的月亮镶嵌其上,奉壹侧首,看着恕己半梦半醒间一个侧身,只留下一个背影。他也不管恕己听了没,轻轻喉咙,突然讲起了故事。
从前啊,有个正上京赶考的书生,本也是面貌风流,路上遇见了个弱柳扶风的姑娘,壮了胆子上前,攀谈几句才发现正好是同路,不由分说,两人就此同行,说那男子,本就对姑娘动情,再加上一路同行,更是日久情深,恨不得分分钟与那姑娘耳鬓厮磨,共赏风月,只是女子却一直与他疏远,一副欲求还拒的模样,惹得书生渐渐深陷情网,只是求之不得,每夜辗转反侧。
一路风雨,二人终于到了京城,本该就此告别,只是偏偏书生已经所剩不多的盘缠,在一家黑店内,被老板一番全部半哄半抢下来,最多只够买两个烧饼,书生就此心灰意冷,勉强提起精神和姑娘告了别,买个烧饼,全给了那姑娘,准备在京城城门脚下歇息一夜,就此回乡……
说到这,恕己忽然梦呓几句,奉壹本似是和那痴情书生融为一体,却被一声梦呓打破,不由失笑道:“你莫不是嫌我讲话啰嗦?”
故事本因在此完结,却没曾想到,第二日,那姑娘就在城门寻到他,解下背上包裹,郑重交给书生,一句话也不说,不回头的走了。那书生拆开背囊,只见满目上品珠翠,还有些许金银元宝和在里面,他只猜想那姑娘是某个大户人家子女,便放心去了典当行,发奋读书,誓死考取个功名,想要名门正娶,八抬大轿将姑娘娶回家。
果然,不费他这番工夫,殿试时期,圣上一眼便相中了这个书生,一举多得榜眼之称,又封了足足正四品,书生此番真真是得意万分,从此鞠躬尽瘁,尽心尽力,在某次赏花会上,与宰相庶女相聊甚欢,一朝鲤鱼跃龙门,终究是忘却了递给自己一包裹金银珠宝的那姑娘,可悲的,是书生真以为姑娘是大富人家的千金,谁曾想,原来她是自甘堕落,毁了清清白白的身子,以自己衤刀夜换来的积蓄,供了书生考取功名,直到现在,还在青楼大院妄想书生官拜一品,前去赎了她的身,就此红尘作伴,不羡仙侠。
奉壹说完,犹自恋恋不舍,留恋故事中,不肯脱身,看向恕己,才发现他竟早已睡熟。“真是不解风情的人。”奉壹笑骂,起身拍去衣上雪块。
自暗处缓缓浮出一抹人影,“如若公子无事,我便依旧将主子送回。”不消多问,是浩宇的声音。
奉壹摇头,俯身微微用劲,将恕己抱起,“今个儿我送吧,总是劳累你,我嫌麻烦。”
浩宇还想上前几步,奉壹却已先行入房。
第二日,恕己圏身窝在榻上,猛然睁眼,只见浩宇伏在塌延边,此刻也被惊醒,声音略显沙哑道:“主子。”
“浩宇?”他顶着小顺子的脸,一眼还没看出来是谁,“这么快啊。”
“是。”
“是你?”
“是我。”他明知恕己问的是什么,但还是脸不红心不跳撒起慌来。
恕己暗想好险,慢慢地,双臂环抱起来,指甲嵌进了胳膊犹自不知觉,“恕己啊,恕己,你天生就是犯贱。”他心道。
29、暑去寒来春复冬
浩宇自是无法再去军部报道,便化了小顺子的模样,被恕己领会东宫,只有北狄一人,垮了恕己亲自收拾的蓝布包裹,嘟着嘴,在西戎笑的抖肩抖腿快岔气的背景下投了军,当她那看上去挺逍遥自在的七品小官。
只可惜小顺子一心痴痴念着能讨到个好位置坐稳了。
朝中也突然静下,各司其职,左右丞相的天秤也平衡的紧,一副井井有条的模样,只是不知这到底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亦或是正磨砺爪牙,急欲捕猎果腹的山林猛虎。
日子一静下来,只觉过得更是快,煮壶毛尖,对弈一局,捧卷低吟,甚至对着一树春花,恕己都能耗去一日光阴,奉壹有时仍会来东宫,兀自扇着把蓝翎折扇,恕己算了算日子,不知为何,反倒懒得动他,两人极少饮酒,每有兴致,恕己便向浩宇要来药丸,也不知过了多久,奉壹才知道,那夜恕己是真醉了,醉得一塌糊涂,该记得的,不该记得的,一并忘了。
他的酒量也不过尔尔。
一日复一日,一月又一月。
他们执子过冬,烹茶迎春,听蝉入夏,终于,花谢至秋。
只是,谁也没提奉壹的大氅。恕己没说要还回去,奉壹也不去问他要,就这么被收到某个不起眼的箱子里,塞进塌底。
时至九月,方才初八。
一切似乎又重新回到十一年前。
街上行人渐多,两旁也摆了摊子,杂耍取乐的人聚起,贩卖吃食的占了长长半条路,叫卖声不断,不过不管是卖云吞,卖花簪,还是卖糖葫芦的,都在店前放了枝开得正艳的花,虽不明显,却又实实在在的宣告着花会的开始。
奉壹挤过人海,勉强由曾经攀爬过的那处高强翻进了东宫,举目四望确定无人,这才整整衣冠,一副纨绔公子的架势往屋内走。
“唰——”他打开折扇,恕己二字还没说完,便被人打断。
“我家主子出去了。”浩宇放下手中活计对他道。
奉壹一时还没看出这人是谁,将目光下意识移至手腕,才认出是浩宇,回想方才那卖混沌的才把高汤熬好,这边人就不见了。
“这么早?”
“是。”
“知不知道他去哪了?”
“不知。”
“那他身边常常跟着的侍女呢?”奉壹料定这次他该回三个字了,没成想,浩宇干脆一言不发,又坐回自己位置。
奉壹不甘如此,又发声问道:“你真不知?”
“不知。”浩宇终于开窍了,这次记得摇摇头。
“我找他有急事。”
“大可和我讲了,我会回禀。”
奉壹为他一口一个我字忍了许久,实在受不了,挑了挑眉,“要是能让你汇报的事,我还需要问你这么多?”
浩宇似乎略有些踌躇,又反复看了奉壹云淡风轻一张脸,定了定神道:“城外,望西坡。”
“好,多谢。”奉壹心中一惊,合了折扇告辞。
“慢着!”浩宇在他身后,攥紧了拳头,忽的喊道,奉壹闻声,停住脚步。
“说。”
相传,望西坡乃钺帝命人,移来南山、东山上的土石,生生用人力造出的坡,虽说是坡,但也不低,足以俯瞰整个偌大帝京,再加上西方地势平坦,一眼望去就像可以直接目睹边疆盛景,坡成三日后,钺帝特地一登其顶,在其修建的美人庭前,提了三字——望西坡,意在勉励边疆士卒,并慰劳那“武圣智囊”二人。
恕己一身黛色长衫,雪白的大氅裹住整个身形,白玉高冠端端正正戴在顶上,坡顶空阔,狂风大作,恕己就这么跪在坡边西侧,背挺得笔直,长发舞动间,硬生生拟出一幅消瘦模样,像是即将羽化的半仙道士。
这便是奉壹所见一切,他怔在原地,没来由想上前一步,漫漫无边的疏离感层层涌来,分不清这山头一切与他相悖,还是他心底就不愿与这景物相合。
他立在亭边,一手撑着亭柱。眼前一直蒙着的一块布被粗暴扯开,本来一片模糊的世界骤然清明,展现它原来的样子,褪去所有浮世繁华,只一座坟茔,清晰可辨。
一线火光乍起,恕己跪在长满杂草的坟前,将身边一叠厚厚的黄纸裁开,一张张扔进火盆里。
大风忽起,捎来声声夹着颤音的低语。
——“母后,我过的还行,您大可放心。”
——“我知道那龌龊事是谁干的了。”
——“只是我恐怕没办法给你捎个大胖孙子下去了。”
恕己说到这,低头笑了。
——“也没其他,就因为孩儿觉着自己身子越发差劲,到时候,我下去了,一定给您带去我在人间的相好身上的东西,在下面您怎么打我都成。”又是一声,几乎类似傻笑。
奉壹就站在那,动也不动,他对他娘的记忆不多,自然不会生出共鸣,只是觉得恕己用他从来没听过的,好像带了些许哭腔的调子说话,无端让他在内心深处燃气一朵小小火苗。
身后拂来阵风,吹起他的衣角向恕己迎去。
他抬头,却发现恕己已然转身,抬起泛着水雾的眸子,“你来了。”他说,声音不复刚才,平淡如水,波澜不惊。
“嗯。”奉壹迎上去,踏过长已及腰的野草,立在碑前,恕己身旁。
他还是跪着,身子比他足足矮了大半截,也不问他听到什么,只是一昧挺直腰杆。待纸钱烧尽,又俯身磕了三个响头,才站起身,拂去衣上尘土,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个白瓷瓶子,扬手,瓶中液体一丝不落全浇在坟头,酒香四溢,极品的醉红楼,春酒。
随后,呆呆站了许久,奉壹依然一声不吭和他一起,无言并立。
渐渐的,夜幕四起,漫天繁星映着恕己脸上淋漓水光,他身子一歪,一头长发遮了半张脸,心中不住告诫自己,笑不一定开心,难过不一定哭,只是泪花还是止不住往外涌,无声无息,糊了满脸长发。
“下去吧。”声音着实嘶哑。
30、何时可辍(小番外)
已至盛夏,城门口烙薄饼的王婆子一边大喇喇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赤红着脸向身边几铺人家得瑟,“你们知道我昨儿个看到什么了?”
众人都知这家伙的老毛病,看都不看她一眼,随意落下一句:“谁?大罗神仙还是王母娘娘?”
“屁!”她被逗笑了,呵呵骂了一句,“是个狄子呢!那长相,啧啧,没得说!更宫里的太子皇上一样,贵气十足,我本来还想倒扣他几个薄饼子,结果啊……”
她唧唧喳喳口沫横飞,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不知不觉间,只觉周身倏然一静,还以为是自家老爷子来了,忙低头擀面饼子,闭上了嘴巴,谁知传来一男子声音,略显低沉,“老板娘,这薄饼,多少钱一张?”
她一惊,抬头一瞟,就收不回来,“有……有薄饼。”她看向这男子一身出尘白衣,一把蓝翎折扇扣住,拿在手里,只看那布料,就不敢往上瞧,只觉定是王孙贵族,怎能高攀。
“多少钱一张?”男子又问了一遍。
“……十文,我这店价钱公道,分量又足,这两张饼子,可要把公子撑坏……”说到这,她才发现,这人后面,还跟着个老者,须发皆白,十足仙风道骨的味道。
这老毛病又犯了。
只能尴尬低头烙饼子,接过钱,等两人都走远了,才听到有人讶异:“这和你说的那狄子,定是有天壤之别。”
“师傅,这狄子多见,只是……贵气十足的,到真没见过几个。”奉壹咬了一口手上的薄饼,当真是分量十足。
被唤师傅的抬起头,迟迟不肯动口,“我倒是见过一个狄子,也是贵气十足。”
“哦?有这样的人,你还不和我说说,你一把老骨头了,还要圈着?”
“狄子,谁敢惹,稍大些的村寨部落,都有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方子,别你上一秒正和美人欢好,下一秒就被搞的滴血不剩。”老人说罢,自顾自笑了几声,丝毫没在意奉壹脸上表情。
“你是指……那个新兴的部落?”
“对!就是那个,听说部落长老下有一子,生的可是好,听说走路都是带香气的。”
“砍了手脚,亦或是废了经脉,这样不就行了?”
“你这条命肯定就是丢在哪个小倌身上。”老者拂拂胡子,啧了下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怒道。
“美人身上死,做鬼也风流!”那个“风流鬼”哈哈大笑几声,“别说狄子,就是南蛮子,我也试过,那滋味可是销魂,小腰扭得跟蛇似的,氵壬兽。”
“也是,要不然你怎么能搞到那么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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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消多时,那“风流鬼”已步入恕己庭院,抬头便看见浩宇正一通忙活,似是在酿酒。“那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