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木匠被儿子眼神弄的心慌,连忙把族谱拿过来,想着,官奴就官奴吧,总是他第一个孙子。
唐宁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拿出毛笔,蘸了墨,用力一横,族谱上,“唐宁,程玉”变成了一片墨色。
他冷笑着扔下笔,拂袖而去。
没几日,唐木匠听到隔壁一阵喧闹,不久归于平静。
晚上,唐木回来说:“爹,今天三儿搬到镇上去了。”
唐木匠猛吸了口烟,不语。
秋高气爽,微风习习,蓝天白云,碧波粼粼。
京城万安寺,谢白筠身着月白滚金长袍,背着手站在临湖阁楼的栏杆边,眺目远望。不远处,一片莺声燕语,彩衣纷飞,不知是哪家的女眷出来放生祈福。
帮唐宁安顿好后,他便离开了仓平县,一方面,他很久没回京城,恐出事故。另一方面,他要梳理下自己的感情,虽然唐宁变了许多,越来越冷清,可他却更加的喜欢他,心疼他。哪怕唐宁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能让他心跳加快,深陷在他冰冷的眼神中,不能自拔。这样的感情如同毒药,甜蜜而危险,所以他逃了,他知道唐宁不可能回应他,他害怕受伤,所以他如一个逃兵般,慌不择路地逃回老巢。
“主子,所有的公子全部遣散了。”墨一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哦,都安顿好了?你确定我身边没人了?”
“那个,墨十三算不算?”
“长得太美,容易让人误会,而且感情用事,我记得几年前还得罪过子安,连个小厮都当不好,哪怕是母亲留下的,不合格就是不合格,让他回昆南替我打理那边的府邸吧。”谢白筠展开扇子,不耐烦地扇了扇。
“是。”墨一低头拱手。
一阵细微的空气流动,墨一警觉抬头,眼前空无一人,他连忙冲到栏杆前,刚好见谢白筠“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墨一心头颤动,难道,主子刚才是在交代遗言?
墨一忍住眼泪,迅速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放下,然后跟着跳了下去:“主子——”
第五十章:异象
窗外阳光灿烂,天空晴朗,菊花开得正旺。
窗内书桌上放着一个御制青花浅底宽口瓷盆,盆里趴着一个一尺多宽的乌龟,此龟看着挺大,其实品种就是普通河里的乌龟,龟壳圆圆的,尾巴短短的,看着有几分憨态。
一股奇异的香味从屋内一个精致香炉内,缓缓飘出,沉入盆里。大乌规头不自觉的缓缓伸出,嗅着香味越伸越长。
突然一把折扇轻托起它的脑袋,调戏似的摩挲了下。
谢白筠一手摸着下巴,一手用折扇托起乌龟的下巴,笑眯眯地打量它,十分猥琐。
墨一在一旁看着主子眼神越来越氵壬荡,侧头看看被托着脑袋进退不得的乌龟,冷不丁打了个哆嗦,低头不忍看。
“啊!”墨一抬头一看,原来是乌龟姑娘恼羞成怒——不带这么调戏龟的,一口咬住了折扇。
“墨一!快让它松口!”谢白筠急忙大叫。
一炷香后,谢白筠打开折扇,上边缘已经被口水沾湿了一片,木头上还有细细的痕迹,谢白筠无比心疼,“我的柳永啊,我的软香木啊!”
他小心收起折扇,大手一挥,“墨一,带上它,备车,我们去仓平县。”
“主子,我们刚从仓平县回来。”墨一搂着乌龟,小心道。
“那就再去呗,你说,我把这龟送给子安,他会不会很高兴?”谢白筠似在问墨一,又似自言自语。
墨一现在十分确定,自家主子绝对被水冲坏脑子了,人家刚死了老婆,正伤心着,你送个龟过去,他就能开心?难道这龟是他老婆的转世?不过,这话墨一是不敢说的,他只要像平日一样,闷不吭声,听着主子间歇性唠嗑就行了。
“从我看到这个龟的第一眼开始,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灵光,立刻知道,我从此是离不开他了,于是我毫不犹豫跳下去,捞起了它。”
墨一背后起了一层寒毛,想着要不要请大夫。
“哪怕我在京城,我的心也跟着他,无时无刻不在为他着想,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跟随我的心意呢?说不定,他收了龟,对我更好了,天长日久的,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谢白筠喃喃自语。
墨一松了口气,看来不要请大夫了。
数日后的下午,仓平县,程先生卧房。
程先生穿着一身宽大的白衣,坐在小榻上,怀里搂着一个大红的襁褓,唐钰咬着手指,睡得正香。唐宁站在一旁,眼巴巴看着。
“先生,你总是闷在家里,除了吕大夫,都没人陪你说话,现在学堂也关了,这样对身体不好,水大人来了好几次信,邀请你去做客,不如你去渭海住几天,全当散散心。”
先生摇摇头,轻声道:“不必,我有小钰儿陪我就够了。你也知道,现在全县的人都知道他是官奴,若是奶妈因此对他有所偏见怎么办,还是要有个大人照看着好。”
唐宁突然扑地跪了下来,“先生,全是我的错,我答应你要好好照顾玉儿的,却让她含冤而去,连小钰的一面都没见到,是我的错,是我无能,我还没能为她报仇。”
先生把唐钰轻轻放回榻上,伸手欲扶起唐宁,可唐宁坚决不起,他轻叹口气,道:“我没有怪你,玉儿也没有怪你,当日你回来之前,她就要我答应不要报仇,不是她顾忌你继母,而是她怕你因为报仇,摊上弑母的名声,她不想你活在自责和仇恨中,我也是这么想的。”
先生起身,走到唐宁跟前,蹲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两个脑袋凑在一起,“我知道你担心我受不住,可你忘了,我活了大半辈子,又经了玉儿母亲的事,还有什么承受不住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当初玉儿像小钰儿这么大的时候,我就做好准备了。只是事发突然,我一时接受不了罢了,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想替玉儿报仇,可又想,这世道,活着远比死了痛苦,我决不让那对母女痛快地死。”
“但是,你也要分清,什么是最重要的,不是仇人,而是亲人,你有没有想过,小钰儿将来怎么办?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官奴,等他记事了,需要玩伴了,还有谁愿意和他玩?即使等你有办法替他脱籍,那也是很久之后了,那小钰儿之前的日子怎么办?”
程先生蹲久了,索性坐在地上,搂着唐宁,轻声道:“再说,你以后怎么办,你已经得罪了内阁首辅,他刚刚上台,下届春闱必然要选自己这边的人主考,笼络新的进士。到那时,京城于你,就是龙潭虎穴,你去是不去?你怎么在高莆的打压下,保全自身?”
唐宁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先生,看着他隐含忧虑的双眸,心头涌起万般滋味,感激,愧疚,儒慕,先生刚刚失去了最爱的女儿,心头的伤痛还没有平复,就开始替他担忧操劳,唐宁喉头滚动,声音沙哑,
“先生曾经说过,整个朝廷,除了皇权,鲜少有一家独大的势力,宗室、勋贵、文官、武官都有自己的圈子,他们互相依靠也互相制约,高莆虽然是内阁首辅,权利最大的文官,却也不是一手遮天的,我听谢大哥说,这次的事全靠长公主背地里兜着,我才能全身而退,虽然我不清楚,长公主为什么保我,可这总是一个好消息。”
程先生点点头,又道:“可是,我也说过,别人总有靠不住的时候,最后还是要靠自己,你不是宗室,也不是勋贵,只要你还想走科举这条路,你就是文官这个圈子里的人,而你现在是个无权无势的举人,就算要和宗室相交,也要有相应的实力。
在官场上,文官经营自己的势力,一般是从同年师生关系开始,然后便是联姻。你虽然也有几个至交好友,可这些远远不足以和高莆对抗,其实你也不需要和他对抗,你只需要在他打压你的时候,你有足够的实力保存自身,让他有所顾忌。官场之争,从来都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笑到最后的人必定能忍人所不能忍。那么,你打算怎么保全自身?”
唐宁低眉沉思许久,方缓缓道:“我记得前朝有这么一个人,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孑然一身,性格孤傲,得罪了宰相,然宰相却奈何他不得,只因他品性高洁,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书画双绝,无数文人为之倾倒,一幅普通的画,只要他赞一声好,立刻身价百倍;一个庸碌的人,只要得他一句夸,前程便是一片坦途。”
程先生欣慰站起身,微微晃了晃,唐宁连忙站起扶他坐下,“看来你已经找到了方向,虽然时间紧迫,可做总比不做好,这三年,你不仅要研读诗书,还要勤练书画,最好在春闱前,名声就能传到京城。至于小钰儿的事,实在不行,也只能找长公主帮忙了。”
话音刚落,外面就有人敲门,唐宁打开门,“什么事?”
“回老爷,谢公子来了。”
唐宁皱眉,谢白筠不是刚走没几天么,怎的又回来了,难道京城出了什么事。想到这,他沉沉心思,道:“让他到花厅等我。”
不一会,花厅这边,谢白筠满面春风,大步走进;紧接着,唐宁皱着眉头,疾步进来。
“子安,我有个好主意,准能给小钰儿脱籍。”谢白筠看到唐宁,眼前一亮,忙不迭道。
唐宁心头一跳,按捺住激动的心绪,“哦?什么主意?”
谢白筠拍拍手,墨一就从外面搬了个木箱子进来。
唐宁打开一看,居然是只乌龟,他不解道:“谢大哥,到底是什么主意,和这个乌龟有关系?”
谢白筠喝口茶,还想卖个关子,却被唐宁期盼的小眼神电得心神荡漾,不自觉道:“今上喜欢修道长生,你是知道的。龟寓意延年益寿,最是吉利不过,今上肯定喜欢。”
唐宁眼前一亮,不等他说完,接着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弄个异象,把这个龟献上去,说不定皇上会给个奖励。”
“不,不是如此。”谢白筠笑着摇摇头。
“那是?”
谢白筠被唐宁看得得意非常,“仅如此,还不够震动。”说着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我们要献的是白龟。”
唐宁一听,心中蓦然清明,大大的眼珠子看向谢白筠,眼里满是不加掩饰的赞叹和感谢,嘴角也不自觉的露出一丝笑容。
自从程姐姐出事后,唐宁从不曾露出过一点笑容,谢白筠觉得自己圆满了。
当夜,一口不大的箱子便被悄悄运进了隔壁吕大夫的制药室,接着,唐宁便日夜呆在制药室,废寝忘食,试了百种颜料加上吕大夫的经验,他终于以一种白色的树胶为原料,制出了遇水不化,还能保持透气性的白色颜料。
接下来便是给这只乌龟染色了,其实乌龟的皮近看十分恶心,若在以往,唐宁早就恶心地吃不下饭,可如今,这只龟在他眼里可爱非常,就连谢白筠这个大功臣偶尔调戏下这只龟,都被他一掌拍开。
其实,唐宁调的这种白色十分纯正,有些透明,在阳光下还会折射出七彩的光芒,与他前世所见的白化龟的肤色相差甚远。可是谢白筠却毫不在意,只道越玄乎越好,若是真的白龟,皇帝不一定信,可若是白的同时还隐泛七彩光芒,他定然十成十的相信。
唐宁花了十来天的功夫,才把整个龟囫囵涂了一遍,若龟奴娘缩着头,远看倒也是那么回事,尤其是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美丽非常。可只要它一伸头,就露馅了,主要是因为龟姑娘很宅,老爱缩在壳里一动不动,再说已是初冬,若不是屋里暖和,它早就冬眠了。
唐宁为此急得嘴角起泡,最后还是墨一贡献出一种香,只要点燃这种香,龟奴娘定然会伸头伸脚伸尾巴,跟伸懒腰似的,为了让龟奴娘长久伸着头,谢白筠忍痛拿出那把已经毁了的扇子,使劲惹怒龟姑娘,让它咬住不松口,大冬天的,弄得他满头大汗。
就这样,谢白筠拉着规头,拉得越长越好,唐宁用小号毛笔里里外外刷着规头,连细小的缝隙都不放过。
虽然吃了不少苦,可谢白筠一点都不觉得每天都要和一只龟斗气有什么不好,相反,他很期盼龟姑娘赶紧咬钩,然后他就可以静静在一旁欣赏唐宁认真工作的样子,尽管他的目光全部放在这只该死的龟身上,可谢白筠还是爱上了这种平和幸福的氛围,他甚至希望唐宁永远不要涂满这只龟。
可惜,在用了一大桶颜料后,唐宁总算大功告成,他围着龟姑娘转了一圈又一圈,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确信没有遗漏,可他总觉得有些别扭,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他怎么看这只龟,都像是涂的。
唐宁使劲回想着前世看到的白化龟的样子,可前世他只看过白化龟的图片,倒是看过真的白蛇。突然,他一拍脑袋,恍然大悟,无论是白化龟还是白化蛇,都不是纯正的白色,它们的皮肤是一种白里透红的粉嫩的颜色,有时候还能看清里面的青筋。
这不仅十分考验唐宁调颜料的水准,还更加考验他涂抹的技巧,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作画。而且涂上去就擦不掉了,他必须保证一笔成功,唐宁用尽所有的技巧,极尽想象,连过年都没出来,弄的小唐钰都不认他了,好在在化雪之前,他终于走出了制药室。
当他把这只龟给程先生、吕大夫、谢白筠看时,三人都不敢相信这就是几个月前那只普普通通的乌龟,真是丑女大翻身啊,此刻的龟姑娘,干净清爽,光彩照人,活脱脱一只神龟降世啊。
景乐二十七年,四月初八,佛诞之日。
是夜,溢州仓平县一民宅之池内,突然佛光乍现,满院尽明,祥云环绕,待散尽,神龟现。
景帝闻之,圣心大悦,命人请神龟入宫。
唐宁看着程先生上了马车,目中满含忧虑。
皇帝旨意到了之后,程先生不让唐宁露面,说这样的事,唐宁不宜出面,他要出的不是这样的名,说他反正不出仕,执意上京。
谢白筠从后面拍拍唐宁肩膀,安慰道:“放心,我已经打点好,有我跟着,出不了什么事。”眼看着前面车队渐行渐远,他只得不舍道:“子安,我也该走了,我若有空一定回来找你,保重。”
唐宁拱了拱手,“如此,就拜托谢大哥了,此事若不成,也不必强求,我只求先生能平安归来。”
谢白筠点点头,突然抱了唐宁一下,随即转身上马,扬鞭而去。
第五十一章:康乐
清晨,京城,康乐长公主府。
雕着卷草纹的窗棂内,一枝娇艳欲滴的蔷薇斜倚在白釉镂空的雕瓷梅瓶里,旁边妆台上镶着的西洋镜内,倒映出一个姿容艳丽,气质高贵,衣着华丽的中年女子。
“今儿得庄重些,本宫要去看看新来的先生,可不要把本宫的乖孙孙欺负了去。”康乐公主心情十分好,那威严中带着几分轻快语调,赫然便是七年前得回簪子的主人。
“看您说的,小世子入学才一年,这都换了四拨先生了,现在京城谁不知道您有多疼小世子,还有哪个敢欺负他?”添香在长公主身边时日久了,早已不是普通的侍女,说话自然少了几分顾忌。
“哼,没爹疼的孩子,本宫自然要多疼些。”康乐公主不知道想起什么,又有些不高兴起来。
“世子殿下也就这两年忙了些,没顾得上小世子,想想小世子刚出生的时候,身子不好,世子殿下没少着急,日夜不停地守着,可见世子殿下也是真心疼爱小世子的。”添香连忙劝慰道。
“他最近都忙些什么,好几年不着家的,还在仓平县?湛哥儿请先生都不知道,去年好容易回来一趟,就只顾着遣散那些侍宠,听说他开始好女色了?”
“渭海那边来信说是一直呆在仓平县,前些日子不是出了个白龟的祥瑞么,原来那白龟降临在程先生的宅子里,世子殿下这会应是在护送程先生来京的路上呢。”添香连忙把昨晚收到的消息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