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老师喜欢在上课的时候布置作业,还要让每个人都上讲台去给她批改,什么题错了她会画一个斜杠,改好之后再拿上去给她检查,对了的话她就把斜杠改成红勾。
那天数学老师把练习册甩给她,生气地说‘错的’、‘错了’、‘还是错的’,就像我二年级改语文作业一样,她也很累,找不到错在哪里,数学老师却不跟她说,也懒得跟她解释错在哪里。最后数学老师无奈地说:“段岑睿你给她讲。”
她把联系册拿下来的时候就要哭出来了,我安慰了她几句,见原本应该是斜杠的地方被数学老师愤怒的画成了叉,红叉力透纸背。我温和地向她解释其实那道题只是计算错误。但是可能是语气越温和她就越难受,跟她讲清楚之后她还是哭出来了。
给数学老师的检查通过了,她从讲台上回座位,抹着眼泪小声的说‘还好还好,终于完了’。那句话我现在都记忆深刻,我喜欢那句话,她带着哭腔,甚至还哭着,明明心里还难受着,就想‘还好还好,这好歹是过去了’,乐观地安慰自己,想安慰她的旁人倒是没什么好说的。
她是女生,她也要哭,但是她比只会骂人的男生坚强。在长大之后,每当我碰壁时,每当我将难熬的时间熬过去时,我会如法炮制‘还好还好’。也是她的温柔教给我镇定,我原本是易怒又固执,是她改变的我。她并没有做什么,她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我只看着她普通乐观地过她自己的生活,我便从中得到治愈。
所以我对她非常有好感,她并不是像赵燕那样用外貌去说服别人的女生,也不是像甘慧文一样用强势去逼迫别人的女生,她说服了我,并且这种说服是永久的。
因为发生什么小事情时我总是维护她,不自觉地就要站到她那一边,所以女生们八卦说我喜欢她。我的确是喜欢她的,像喜欢潘黎一样喜欢。
我四年级时候到教美术的王老师家里学画画,学了三年。郑辰逸也学画画,杨静玲也学。
一次画画时候郑辰逸悄悄问我‘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杨静玲’,我霎时间无言以对,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甚至不知道喜欢到底是什么感觉。
然后我顿了很久,说‘可能吧’。
他并没说什么,自言自语般说‘糟了’。
我假装没听到,或许他也并不想让我听到。
一起学画画的还有一个六年级的哥哥,我妈是他干妈,他画得很好,很有趣的是我小时候经常用他的画板,为了沾沾他的艺术气息。他见我用他的画板总是会说‘你怎么老是用我的,你莫非暗恋我’,然后就‘老婆老婆’的叫我。但这‘老婆’并没什么特殊的意义,就像有些关系近的女生也会‘老公老婆’的相互叫一样。
然后我会纠正他叫‘老公’,之后慢慢就从‘用谁的画板’的问题转移到‘谁是女的’的问题。杨静玲通常笑着安静在一旁看,郑辰逸专心画画。但他也学着我的那个干哥哥,在班上‘老婆老婆’地叫我。
记得有几次还因为这‘老婆老婆’闹出的笑话。
那天自然课,杨静玲忘了带课本,我把课本给她,被老师误认为是我没带,于是叫我到教室后面罚站。我也就老老实实站在教室后面,老师讲什么根本听不进去。正望着窗外伸上二楼的繁茂树枝发呆,就听见细小的声音在叫‘老婆’。
我茫然地把头转过去,最先看到的不是喊着‘老婆’的郑辰逸,是坐在后排埋着头,耳朵尖都通红的赵燕。我当时心里想的是‘咦,竟然叫赵燕老婆了都’。呆愣半天没应答他,见他还在叫才猛地反应过来是在叫我。
我瞪他,把食指放到嘴唇上示意他闭嘴,但是这些动作都不及自然老师的粉笔头快。
自然老师说:“你这么喜欢往后看就站到后面去吧!”
于是郑辰逸带着自然书站到我身边来了。那节自然课尤其有趣,他拿着铅笔在书本配图上涂涂抹抹,时而加几撇胡子,时而戳几颗痣,我憋笑得难受极了。
下课后女生们便围着赵燕起哄,赵燕也埋着头不敢抬头看他。郑辰逸便慌忙解释了:“我叫的是段岑睿,又不是赵燕。”
但是众人认为解释就是掩饰,我也这样认为,他们两个人之间‘确有其事’。
那天放学也一点也不安宁,赵燕、甘慧文那群女生悄悄跟在身后,我们转身时她们就躲到行道树后面,还能听到女生特有的尖细的笑声。
杨静玲在和我同桌之后就一直跟我们一起走了,我打赌她肯定觉得很值得炫耀,说话时声音都大了些。潘黎那时候也稍微融入女生之中,我们转头的时候她不像其他女生一样躲,当然是因为她能够叫我‘弟弟’而那些女生不行。
郑辰逸知道女生们跟在后面,拉着我时停时跑,女生们也嘻嘻哈哈地时停时跑。最后我和他干脆躲到了小区中小山(也就是长着一颗大榕树的小坡)的树上,杨静玲不会爬树,只得干巴巴望着我俩越爬越高,最后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或站或坐。
女生们赶到了也不走,就这么在树下等着。甘慧文及几个叽喳的女生时不时会朝树上叫几声“老公老公,你老婆都在下面等着了,有种就下来呀?”
郑辰逸和我都不做声,在树干上把数学练习册拿出来做作业。做完后我应潘黎要求把练习册扔给她抄。她一抄完练习册便被另外几个女生夺去,虽然是其他几个女生太过强势,但当时我还是怨恨潘黎没保护好我的练习册。
到后来大人们也下班了,那些女生群聚在树下还不肯走,潘黎家不在小区里,跟我道别之后便回家了,杨静玲家住更远,得坐公交才行,于是做完作业也回家了。最后甘慧文等得不耐烦,朝树上喊:“郑辰逸你到底下不下来嘛?赵燕都要回家了!”
“关我屁事!”郑辰逸回她。
“人家等你这么久!你真怂!”她语气不善,吵架的阵势已经摆出来了。
郑辰逸不屑道:“谁稀罕?”
此话一出,树下的女生便对他一通乱骂。他便也站起来骂那些女生。女生见骂不过他了,就‘老公老公’地叫着讽刺他。
一群女生围在树下朝树上叫‘老公’,这场景的视听冲击不逊于小孩当街脱裤撒尿。当即就被一路过的女生家长制止了,并把那些叫着‘老公’的女生训斥了一顿,又训斥了我和郑辰逸,还见了我俩的家长,告诫他们盯紧我们以防早恋。
我真是冤大头。翌日把这件事情给杨静玲当笑话讲,顺便还冒几句脏话以表达我的愤懑,惹得她哈哈大笑,并为没看到现场表示遗憾。我转头看后排的郑辰逸,他在一旁冷冷看着我和杨静玲,见我转头也不躲避目光。
郑辰逸仿佛很不喜欢杨静玲,从他对杨静玲加入我们放学队伍的反感程度就能看出:他总是买双人份的小食和我分享,置杨静玲于不顾。
这样故意忽视杨静玲的小事还有很多,比如四年级那个春节。
我们一起放鞭炮,和郑辰逸带领的那一群男生女生一起玩。杨静玲并不是特别受女生欢迎那一类,再加上郑辰逸要故意甩掉她的话,让她脱离队伍简直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我们和别班的那些同学一起玩,不知道为何会演变成用那些小小的鞭炮去炸人,我们对那种小小的鞭炮还有一种称呼,用重庆话说就是‘甩炮’:在盒子边上滑燃了就甩出手去,声音极大,破坏力极小。
那种高危的东西我没玩过,郑辰逸和他朋友经常玩。别班的人用甩炮来炸我们,我们就在小区里面藏藏躲躲,避免被发现。郑辰逸拉着我手一个劲跑,别说杨静玲了,全部人都被丢在身后不知去向。
我们跑上楼顶,楼下还传来噼噼啪啪的爆炸声和女生的尖叫声。楼顶上风大,刮在脸上很冷,我和郑辰逸窝在黑乎乎的角落。他们根本不会来找楼顶,我体能不好,好静,躲在一旁正合我意。
我们挤在一起,他把头上的帽子给我戴上,天台上有高出一截的方墩,我们两人正好可以坐在那上面。
等气息喘匀静了,他蓦地开口说一句:“我觉得杨静玲好烦。”
“哦。”我当然看出来了,什么小事都会争对别人,他表现出的‘讨厌’非常明显。
“你真的喜欢她?”他问我。
“我想是吧。”我回答。
他沉默很久。
我问他:“你为什么讨厌杨静玲?”
“没有啊,我没有啊。”他若无其事说道。
至今我都还记得他当时的矛盾,我笑他,我当时以为他喜欢杨静玲所以吃醋了。他只是低着头并不说话,也不理会我的嘲笑。长大之后他有话要说时也会这样,他沉默之后开口的第一句总是能让人心悸半天,颇有一种一鸣惊人的意味。
“你喜欢杨静玲?”我问他。
“不喜欢。”他答道。
“那你还是喜欢赵燕吗?”我问他。
“为什么是‘还’?我跟你说过我喜欢她吗?”他不解道。
转念一想也对,我是跟他走得最近的人,如果他喜欢赵燕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有喜欢的人。”他见我不说话,又继续道。
“谁啊?”我问他,“别班的吗?”
“不是,就我们班的。”他低头说。
“谁啊?”我好奇道。
他伏到我肩上,把冻得冰凉手掌弓着贴在我耳朵上,嘴中吐出的热气挠得我耳朵很痒,他小声说:“我喜欢……”
犹豫半天,结果他还是没说出口,嗯嗯几声自暴自弃般离开我耳朵:“哎呀,反正就是有喜欢的人了。”
我也没追问,我对他喜欢谁、不喜欢谁不太感兴趣。
那天正是除夕夜,他提议把晚上十点放的烟花看了再去找在同事家中打牌的母亲,我赞成了。
我趴在楼顶的栏杆上往下望,那些在小区各处躲藏的小孩都聚到一起,在一废弃的水沟里玩火。我问他玩火之后流过尿没,他说没有,答完后又问我,我说我没玩过火。
玩火都是几人凑在一起才会捣的乱,一个人玩火没什么意义,所以我从来没玩过。但是我从未觉得我度过的那些孤单的日子有什么不好,至少回家上学的路上有郑辰逸,没有郑辰逸的时候有自己想象出的世界。
我和郑辰逸坐在屋顶相互靠着,就要睡着了,被十点的第一声轰隆炮响震醒。我坐好身子,看烟花把整个夜晚都染成红色,烟花轰隆隆之后还有飘散在空中的烟尘,气味难闻,不过烟花的美好能掩盖这个细节。
我记得小学时候描写烟花,模仿语文书中的《火烧云》,总是写:有的似百合、有的似玫瑰、有的似牡丹,好一幅火树银花。长大之后看到自己小时幼稚的文字总是会不自觉地红脸,每次元旦坐在父母旁边看的烟花都是和描写的一样华丽且热闹的。这天的烟花与众不同,楼下很喧闹,家家户户都开着灯守夜,烟花动静也震人,我和郑辰逸坐在屋顶,谁也不说话,只看烟花。
那是我毕生都在追忆的十几分钟,在喧哗世界中的宁静、自由,让人无缘故的快乐。
烟花看完,人声喧哗也不如之前,夜晚霎时安静了。
郑辰逸没有要起身离开的意思。
他突然问我:“你知不知道怎么接吻?”
“不知道。”我摇头,又看他,道:“你知道?”
“电视里面看过。”他说。
“想试试吗?”他问我。
我说我不会,他叫我闭上眼睛坐好就行。于是我面对着他闭上眼。
对于那个吻,我只记得反正是亲了。
他用没用舌头、吻了多久、吻得马虎还是仔细、嘴巴是否柔软舒服,我全记不记得了。
但是在别人问起青少年的我还有没有初吻时,我恬不知耻的说我初吻还在,我把这同性间的又年幼的亲吻当做幼时不懂事,当做不带任何情感的,对成人世界做出的第一步尝试,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选择性遗忘了这件事。
始作俑者是郑辰逸,让我愿意用怀念的心情去回忆这件丢脸事情的也是他,不过那是在遥远的十几年之后了。
第六章:如果你死了,我跟你一起
四年级之前我一直是体质差,隔三差五地感冒发烧,非常不让父母省心。
直到四年级我大病了一场之后,才彻底好起来,之后一直没怎么生病过。在我生病休学了一个多月,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
我发现自己头疼到走路都不稳是在一次星期五回家的时候。我扶着墙勉强走上七楼,敲开门后对父亲说我头疼。他便问我原因,我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就把温度计拿出来叫我夹在腋下。
五分钟之后他再把温度计拿出来看,‘天呐’一声之后果断将我送到了厂里的医院。
从我家只要走路就能到医院,但那时我已经走不动了。是父亲将我背到医院的。多年过去,那时父亲肩膀带来的厚重感以及从他背上传来的沉闷的呼吸声都还清晰的记在脑海里。
我记得五年级时为父亲写了一篇作文,写的就是这件事,我把他的背脊比作大山深沉稳重,我当时觉得那是绝妙的比喻,无法找到比大山更像父亲脊背的东西了。但老师并没对那篇文章有什么关注,只因父亲或者母亲背‘我’去看病这种题材已经不新鲜了。
我住院了,在厂里的医院。那个医院并不是什么很好的医院,医死人的事情我在十七岁的时候听说了,不过还好年少的我没栽在那种倒霉事情里面。(对被已逝的那位仁兄无意冒犯)
医生东弄西弄来来回回搞了一个星期,血也验过了,片也照了,氧气罐搬到了我床头,氧气管直接插在我鼻子里(虽然至今为止我都觉得氧气管什么的根本没多大用处)。最后还是没给出个结果来。
他们推测是肺结核,后又是什么我连名字都说不出来的有关肺的病症。总之弄得我一家人心惶惶。我母亲又正好在外出差,婆婆住在厂内,象征性地来看过一次,顺便提一句: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外公外婆对我照顾有加,在还没住院的那几天全是他们在照顾我,住院后便是父亲请假照顾了。其他的亲戚来没来看过我,我已经记不得了。
生病时父亲很可靠。与医院的交流、我的一日三餐、甚至还有很多课外书,他一个人便包办了。关于那个课外书我现在都还很喜欢,那天晚上父亲下班之后到医院来,他兴奋地把一大摞书放在我身前,向我展示那个书页是无法撕烂的。的确无法撕烂,我当时觉得神奇极了,爱不释手。
老师组织同学来看过我一次,不过害怕是肺结核就没人敢接近我。我也怪不好意思,用父亲给的书挡住脸。我听到吕老师打趣道‘呵呵,他还不好意思了’,杨静玲在抹眼泪,甘慧文也红着眼睛。
他们停留片刻便走了,郑辰逸还说要留下来玩会,老师叫他不要打扰我的清净,他固执地不走,之后父亲也说‘就让他玩会,没事’,老师这才放心地把他留在我身边。
晚饭时间父亲回家为我做饭,郑辰逸自告奋勇地要在他回家的这段时间陪我。父亲前脚踏出门,他后一秒就哭了起来。
我问他为什么哭,他说见我都开始吸氧气了(在电视剧里只有病危的人才会带氧气面罩和输氧管),害怕我死了。
不是他提起,我根本就想不到死的那种地步,总觉得经历再多再难受的痛苦都不至于把小命搭进去。我沉默,因为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因此死掉。
他哭了半天,说了很多东西,包括他并不在意那个我俩弄烂的玩具,非常喜欢那颗绿色的玻璃弹珠、我们的秘密基地和已经侦查好了的能够一起冒险的地方。他说:“老师说你病要传染人,搞不好还不一定能回学校上课,叫我们做好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