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渊晦明难分的看着他,眉间微微蹙起一个“川”字,摇摇头说,“不介意。”
李今朝移了移位置,示意他坐到身边来。夏侯渊没有拒绝,顺从地撩开被子靠在他身旁。李今朝不知从床头哪里取出一本《平世闲诂》,闲闲翻开,两颊还是有些苍白,但眉宇间却无倦意。
“我一边看书一边听你讲。”
“好。”
夏侯渊顺手倒了杯茶放在手心暖手,一手撇开茶沫,空气里晕开一层茶香,水雾捎上一阵暖意。
“其实,我也不大记得清。这些年我的确是在外的多,在家的少,近两年身体才好些。”说到这儿,忽然发现话题说得有些偏,夏侯渊侧眸看李今朝,他正专心看着书本。这才继续道:“那年是我父亲五十岁大寿,我身子弱,父亲并不强求我见客,所以我在花园里闲逛的时候就遇到了你。那时候你比我略高,穿着一身白衣”夏侯渊伸出手比了比自己胸口的位置,表情很是认真,“你摇落了花园里唯一一株榴花。”
说到这里,李今朝放下书忽然轻笑了一声,“原来真是这样,我以为这只是我刚才做梦而已。”
“做梦?”
李今朝攒出个笑容,“你不是还叫我低下头了罢?……因为,我头上与肩膀沾满了花?你还说,要请我吃石榴?”
夏侯渊抬了抬眉毛,“你记得了?”
李今朝哈哈大笑,小心翼翼的从袖中取出一枚精致的白玉扇坠,“这,本来是我的?”
夏侯渊点点头,“嗯,本来是你的。可是后来你忘了。”他说得很平淡,半晌,抬眸看向他:“今朝,你还记得什么么?”
李今朝摇摇头,“没。我本来什么都没记起,只是做了一个梦。不过么……并不算什么好梦罢。”
夏侯渊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续道:“自从我父亲大寿后,你的确经常来侯府。你的确是我第一个玩伴,可是没等到榴花长出石榴,你有一次为我摘荷花掉进了小池塘”夏侯渊停了停,脸色掩上一层落寞,“之后,李叔叔把你带走,我就再也没见过你。再后来我身子变得更差,只好到处求医。”
“那……现在还好罢?”
他点了点头,“嗯,几年前恰好碰见了神医万俟榷,他给了我一张药方,现在好多了。”说完,就看见李今朝打了个哈欠,于是道:“你睡罢。”说着准备下床,睡地铺。
李今朝拉住他半副袖子,攒出个笑容,“一起罢,你这样要受凉的。”
夏侯渊怔愣良久,终是脱下外衣吹了蜡烛,躺在了李今朝身旁。
黑暗之中,李今朝忽然道:“行之,我们还是朋友。”
夏侯渊一声不答。李今朝转头,见他已经闭上了眼。
十八、胧州阳春
这日早上,一行人终于登上岸。
天气大好,阳光柔暖。渡口边一排整齐标致的杨柳,柳枝被风吹得左右摇摆,发出摩挲微响,一行青燕拍打着翅膀斜掠过江面冲向苍天。
江乐启首先探出身子,眯眼看了看中天的艳阳,未作停留地登上岸,并使劲蹬了蹬地面,感慨道:“总算是活过来了。”
柳尚柏一边帮着整理行李,一边疑惑道:“我瞧着乐启兄过得很是快活,怎么有活过来一说?”
江乐启摸着下巴,“这个么……在船上我的快活那都是假的,其实我都快难受死了。至于柳贤弟你么历练不够当然看不出来,我想今朝一定能明白我的感受。”
李今朝抬手遮了遮刺目的阳光,听见江乐启说起他的名字,笑了笑,“乐启你太抬举我了。你的感受我可不大明白,但我知道你为什么难受。”
柳尚柏好奇问道:“为什么?”
李今朝瞧他一眼,忽悠道:“等你大些就知道了。”
柳尚柏又疑惑的问夏侯渊,“小侯爷你知道么?”
夏侯渊翻开扇子,笑着摇了摇头。
柳尚柏对李今朝道:“今朝兄你这就不对了,你瞧,小侯爷也不知道。”
夏侯渊的扇子打在他肩头:“柳贤弟你理解错了。我摇头的意思是,我不告诉你。”
柳尚柏怔住:“你们……”
江乐启眼神一亮,目光恰好对上不远处的锦绣朱窗,李今朝朝着他目光望去,瞧见一个显眼招牌:醉花楼。心下觉得不好,果然江乐启挽着柳尚柏的肩膀,挑起一缕笑,“晚上喝花酒,柳贤弟去否?”
柳尚柏面露难色:“这……不好吧……”
“不不不,从头到脚都很好!”
夏侯渊摇摇头,“乐启兄你也太……”
江乐启笑嘻嘻道:“太什么?太仗义?……这也太见外了!兄弟有福自然要同享!”
李今朝从他身侧走过,头也不回的往前,“这等艳福我就无福消受了。”
江乐启见李今朝走了,转头对夏侯渊道:“今朝比较死板,小侯爷你去否?”
夏侯渊重新翻开扇子跟上李今朝,“我也无福消受……”
柳尚柏看着这两人离去的背影,茫然的道:“乐启兄,那我们……”
江乐启皱皱眉,搭着眉骨看着两人人影渐远,一个回头都不曾。“真是没良心的两个人呐~~”他轻叹了口气,转头语笑晏晏地便挽着柳尚柏往醉花楼走去,“他们都是死古板,我们走~”
“诶……不是说晚上去么?”
“唔……哪个时辰其实都不是问题,现在去也是一样的!”
一旁朱红横栏临着鹭江,正是冬雪消融的时候,汤汤春水携着沿岸垂落的柳絮迢迢往远处而去,游人也是图个雅致,选在这个柳絮纷飞的时候来鹭江边上欣赏春景。
李今朝倒了杯茶递给夏侯渊,神色如同这春日一般清明:“这家茶铺虽简陋,但这茶的确是好的。”
夏侯渊只是端起放在鼻尖就感受到早茶扑鼻的清香,微微抿了口,果然唇齿都觉甘冽,“果然是好茶。只是……这是什么茶?似乎味道同我以前喝的不同。”
李今朝扬起一抹笑容:“这茶的确是好茶,但真正特别的却在于水。”
夏侯渊单手托着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来胧州虽路不好走,但这里着实是个好地方。旁边这条鹭江便是不远处雪山的融水而来,现在这样的阳春时节是个上玩的极好去处。”
夏侯渊挑眉看着他:“这似乎同这茶没什么关系。可别告诉我,这是拿这江水泡出来的。虽然我不是个品茶行家,但也总归知道江水泡茶还不如拿山泉水泡出来的好。”
李今朝不急不躁喝了一口,“行之你说得对。这茶不是拿江水泡的,而是远处那方雪山北坡一处山谷里的雪水。那谷里有许多奇珍异草,但山路异常崎岖,寻常人并不容易寻到。”
夏侯渊听及此处,侧目看看正在忙活的老板,那是一个十分寻常的中年男人,脸上和这个年纪的人一样,有几道深深的皱纹,他好笑道:“没想到这个老板有这么大能耐。”
李今朝微微一笑,“取水的另有其人也说不定,你看不见的,我们只管喝这茶便好了。”
四周忽起细细春风,岸边柳絮纷纷扬扬洒落于半空,夏侯渊随手挽住一朵柳絮,在手中转玩了会儿随即朝着它吹出一口气,手中的柳絮像薄雪似的掠过李今朝耳侧又飞远。他如果望目而去可见远处皑皑雪山,可他漆黑的眼里只有对面人的影子,半晌,一点笑意透了出来,“也是。”
两人喝完茶便闲步沿着鹭江沿岸而上,一路上游人甚多,偶尔有娇俏的少女偷偷侧眸往他们二人探来,李今朝便对以她们回以一笑,少女羞红了脸踉跄小跑而去。夏侯渊只当没有这些一干人等存在,眼里神色算不上恼怒也算不上愉悦。半晌,他淡淡问道:“今朝你什么时候去进货?”
“这个不急。再者,依着乐启的性子没个十天半个月,他的好奇心是不会磨灭的。”李今朝略显无奈的摇摇头。
这时候,却见一个垂髫的稚子朝着他们的方向急速跑来,脆生生的嗓子说不出的的得意,“哈哈,你们追不上我的!”说着朝后面的小伙伴摆出一个大大的鬼脸。后头的小伙伴喘着气追上来,看着那个男童就要冲向红阑,大喘着气道:“别……别跑……后面是……是江……小心!”前头的稚子一下忽然撞到李今朝,头晕乎乎的四处乱晃。“小心!”后头的小伙伴朝着他大声喊,他边上的红阑恰好是一个缺口,踉踉跄跄就要一脚踩在边沿落入江水。李今朝看见小男童的半只脚已经踏入了半空,眼疾手快一下扶住,抱着男童远离了红阑。
小男童因为刚才的危机瞬间一张脸吓得雪白,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就哇哇大哭起来。
夏侯渊皱着眉看着哭得一塌糊涂的一张小脸,又朝不远处他的小伙伴扫了一眼。小伙伴被他的目光吓得瑟缩一下,终究不敢上前安慰自己的朋友。
李今朝蹲下身,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擦干男童脸上的泪痕,柔声道:“别哭,没事了。”男童看着面前的人,止住哭泣,一双大眼睛怔怔看着李今朝的脸。李今朝以为他被吓傻了,想了想,从袖中取出半包桂花糖放在他手里,“大哥哥身上有半包糖,和你的小伙伴分享去吧”说着捏了捏他通红的鼻头,“下次别淘气。”
男童一下破涕为笑,捏着桂花糖朝着他扬起大大的笑容,“谢谢大哥哥!”说着迅速往他脸上亲了一下,拉起小伙伴的手迅速跑远。
李今朝笑着看着两个小身影跑远,起身的时候却发现夏侯渊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怎么了?”
“今朝,你……”
“我怎么了?”
夏侯渊眼中颜色明媚,唇角笑容温暖,“你很好。”
十九、受宠若惊
李今朝闻言不在意的笑了笑,“你也很好。”
夏侯渊收起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扇柄敲着手心,看了眼天色,“天色也很好。”
李今朝赞同地点了点头,他又续道:“希望以后的日子也都这么好。”
李今朝道:“以后的日子说不好。我觉得,天色正好,景色春晓,不如且话今朝。”
“嗯,且话今朝。”夏侯渊与李今朝相视一笑。
本来两人打算沿岸到雪山脚底下,可惜下午的时候天色忽然阴沉,似有一场细雨将至。终于还是回到了事先预定好的客栈。
李斛等人已经把行李安排妥当,见他们二人回来,大吁了口气道:“公子和小侯爷总算是回来了,一下船就找不到你们,又看天色要下雨,到时候受了凉怎么好。”夏侯渊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必继续讲,倒了杯茶,慢条斯理道:“不妨事。”李斛欲言又止,看看夏侯渊又看看李今朝。李今朝默了一默,然后对他道:“看这天气,待会儿是要下场雨,晚些时候说不定会更冷。你把行李先整理好,待会儿给小侯爷房里再加条被子。”李斛嘿嘿一笑:“我就知道公子你细心,我已经早早遣人把行李收拾妥当了。小侯爷房里的被子和您房间里的被子我都给备齐了,您放宽心。恐怕待会儿会吹北风,不如我领着您和小侯爷先回房里休息休息?”
李今朝回头用眼神示意夏侯渊的意见,夏侯渊放下茶杯,“甚好。”
回到房里多久,果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李今朝坐在窗口的位置看着街上的行人渐少。地面还未湿润得干净,寒意却悄悄渐重。坐了会儿,他拿出件大衣披上,心里又寻思夏侯渊会不会也冷着,又吩咐李斛给夏侯渊送了件狐裘大衣。
傍晚时候他在房内煮了壶茶,又叫小二端上几盘点心。眼见快到晚饭的时辰,江乐启与柳尚柏却还没有回来。
他终于不能再那么宽心。
李今朝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曲起食指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无色的水滴从屋檐落下,半空浮起淡淡雾气。又过了会儿,街上亮起一两点红光,他定睛一看,是街上一些人家点起了灯笼。
他忽然起身往楼下去。
忽然楼下传来了喊他名字的声音:“李公子李公子……哪位是李今朝李公子?”
李今朝到楼下,却见一个身穿粗布衣的少年在焦急的找什么。
李今朝连忙向他招了招手,“我就是。这位小兄弟有什么事情么?”
那名少年指了指醉花楼的方向,“江公子和柳公子被醉花楼的人给扣住了!是江公子让我来找您的!”
果然是发生了事情。
李今朝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给那个少年递了几两银子,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入雨中。
李斛正准备问他晚上准备吃些什么,出来却见李今朝跑进了雨里,吓得他急忙拿起一旁掌柜的雨伞追了出去。还好没追出几步,李今朝又小跑了回来,接过了他手里的雨伞,再次匆匆离去。
夏侯渊正在楼上窗口处摆了盘棋自己和自己下棋。他身上穿着李斛不久送来的狐裘大衣,墨发白袍,几近清冷,却衬得眉眼犹如雪水晕染出一般。一盘下完,他把棋子一拂,懒懒抬眼看了看街上。却见一个身形像极了李今朝,他多看了几眼。撑头看了会儿,见那抹人影不见了,才慢悠悠起身走出房间,转而去敲旁边李今朝的门。敲了几声,没人应。没多想就下了楼。
他往四周都看了看,皱了皱眉。
李今朝不在。
于是转头去问掌柜的,“掌柜的,和我一起的那位公子呢?”
掌柜的见夏侯渊叫他,谄媚的笑了笑,答道:“刚才有个小兄弟找他,说是什么江公子被醉花楼的人留住了,他匆匆领人去了。”
夏侯渊的脸色暗了下来。直直坐在了离门口最近的位置上,撑着头看着外头。
李斛怕他冷着,连忙道:“小侯爷你去房里等着罢,我家公子约摸着很快就能回来。”
夏侯渊皱皱眉:“很快是多快?”
“这……”李斛认真想了想,摇了摇头。
“既然说不清楚,那就不必劝我了。”
“……”李斛愣在原地,觉得有些无奈。小侯爷不太伺候他是有心里准备的,但是他不曾知道小侯爷的性子他更捉摸不透。这样一想,忽然庆幸起自己伺候的是李今朝来。又想想,又觉得不对。
小侯爷和自家公子在一起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样的呀……
最终没想出什么结果,只能叫掌柜的给夏侯渊换了壶热茶,陪他在门口等着。
夏侯渊盯着远处醉花楼的方向,偶尔端起茶杯喝口茶。李斛怕他冷着,时不时给他换热茶。一边换茬,一边搓着冰冷的手苦不堪言。
还好没一会儿李今朝果然带着两个人回来了。
不远处的地方就能听见江乐启边走边骂的声音,嚷着什么“醉花楼是个甚么东西!狗眼看人低的畜生!”越骂越不堪,李今朝忍不住制止道:“那老鸨没把你卖了已经很留情了。”
江乐启瞪他一眼,想到还是李今朝交的钱,默默把气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