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三怒极反笑。
“你将爱白当做了什么?”他问,“能用钱来交换的货物?”
祁爱莲一愣,又因对方那亲昵地称呼而皱了皱眉。
“你以为银子能解决一切?”乙三又道,“别以为我和你一样。”
“是吗?”祁爱莲挑眉浅笑,“我倒觉得我们在某些方面,出奇地一样。”
“……或许吧。”乙三道,“实际上,若你当真觉得感情都是虚的,只有银子最实在,也就压根不会提出这种‘交易’了。”
祁爱莲脸上笑容一僵。
“别说五百万两,就算五千万两,哪怕你出得起,我也不会答应。而且我也相信,如果你真出得起五千万两,你是会出的。”乙三道,“既然你都能觉得他值,我什么不能?”
“他是我哥哥!”祁爱莲怒道,“你凭什么和我比?”
乙三直直看着她,慢慢流露出一个讽刺地微笑,“是吗?怕不仅仅如此吧……你就是那样对待你的哥哥的?”
“什么意思?”
乙三皱了皱眉。他本不想直接挑明那事,他原本还打算先与这个女人接触一下,多试探试探,结果还没开始,竟然就被逼到了这个境地。他必须要拿出筹码,让自己处于主动。
眼前之人不仅是一个强势过头的女人,她还是祁爱白的妹妹,祁爱白所重视的唯一的家人。而现在,这个家人并不欢迎自己。
若是自己果真被她压下一头,就算不主动离开祁爱白,在她的压力之下,两人的关系怕是也会举步维艰。
他必须逼迫祁爱莲,放下这种压迫的姿态。
“……你为什么害怕我和爱白在一起?”乙三问。
祁爱莲道,“因为他是我唯一的哥哥,而你是个男人。”还来历不明。
“那又如何?”
“他的孩子将来会继承祁氏的家业。”祁爱莲道。
乙三一愣。他没想到对方居然是这么打算的,稍稍停顿了片刻,而后才又道,“就算如此,你问过他吗?”
祁爱莲微眯起眼。
“如果他愿意为了这个而主动离开我,一切岂不是更简单?”乙三道,“但你从来没问过他的意愿。”
“因为不需要。”祁爱莲道,“我总是为了他好。”
“……包括让他拜入玄剑宗内,却一直用药物化去他的内力,令他整整十年一事无成,一直自怨自艾?”乙三问。
寂静。
这句话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在这一刹那间,仿佛连呼吸声都停了。
半晌之后,祁爱莲才开了口,“你说……什么?”她从头到尾说了那么多话,直到现在,声音中才第一次带了颤抖。
乙三叹了口气,“其实我一开始并没有怀疑到你头上,毕竟你是他的亲妹妹,我最初怎样也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那样做。但是除了你,还能有谁?除了你这个唯一的至亲,谁能说服他的师父师兄以及师门内所有应该发现这件事的人,一直对这件事守口如瓶,一直帮你隐瞒着他?你当初用来说服他们的理由,也是‘为了他好’,对吗?”
他每说出一句话,祁爱莲的脸色就白了一分,最后已经是毫无血色,就像张纸。
“但哪怕能够做到这种事情的人只有你,那个问题还是找不到答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乙三道,“我想了很久,然后终于发现我陷入了一个误区。我不应该将你看做一个普通的妹妹,哪个普通的妹妹能掌管得了偌大的祁氏?更何况你当年接手这份家业的时候,简直年幼得可怕。能做到这种事情的人,必定有着极厉害手腕,并且,必定有着极黑的心肠。”
祁爱莲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但她的脸色已经暴露了一切。
苍白的脸色和微颤的身躯,都向乙三证明了他的正确。他每句话都说对了,每句话都正中软肋。
“祁姑娘,别这样。别强撑着否认了,你的神情和你说的话一点也对不上,你现在的表现简直是在给那个令人敬佩的祁氏之主抹黑,连演技最差的戏子都不如。”乙三摇了摇头。
“无稽之谈。”祁爱莲硬是在自己脸上强拉出了一抹冷笑。
“那就再继续听听我的无稽之谈吧。”乙三道,“你让爱白整整十年一事无成,而在这十年间,你掌控了整个祁氏,不是吗?”
祁爱莲盯着他看。
“爱白才是祁家的长子,即是长,又是子。”乙三继续道,“如果他不去玄剑宗,祁氏压根就不会是你的。同样的,如果他在玄剑宗学有所成,你又怎么能安心将祁氏一直攥在手心?”
“啪!”
祁爱莲终于忍不住,狠狠扬起了手,照着他的脸重重甩了一耳光。
乙三没有躲。
他已经成功令对手失态了,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这是他的胜利。
乙三轻轻勾起一个微笑,“祁姑……”
门外忽然传来声脆响。
乙三一愣,话语戛然而止。
他急忙冲到门口,刷地将木门拉开。
祁爱白正站在外面,轻轻颤抖着身体,傻傻地盯着他看,脚边是一个被碰到的花盆。
他听到了?
怎么能让他听到?
该死!怎么能让他听到!
“爱白……”仓促之下,乙三心乱如麻,原本无时无刻不转着心思的脑子现在只是一片空白。他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是紧紧将祁爱白搂在怀里,想要给出几分劝慰。
身后的祁爱莲也已经看到了祁爱白。
她本就已经失态,又怎么能够面对这一幕?
眼泪刷地就从她脸上落了下来。若是平常,她一定不会容忍自己在人前哭泣,但现在她却怎样也控制不了自己,最后终于嚎嚎大哭。她擦过两人的身侧,哭着跑出了房间。
祁爱白一直被乙三搂着,一直呆愣愣地,好半晌后才慢慢有了反应,稍稍侧过头看着祁爱莲的背影,凝固地思维终于渐渐转动。
现在不是深陷打击的时候。祁爱白很快想起了自己是谁,想起来刚才所听到的事情,也想起了自己此时应该做什么。
他重重一把推开乙三,果断向祁爱莲追去。
乙三被留在原处,呆立许久,半晌勾起一抹笑,独自嘲笑着自己。
第26章:谁让你是哥哥
“爱莲、爱莲!”祁爱白狠狠敲着房门,但这门已经被祁爱莲从内部锁得死紧,始终纹丝不动。
自从她逃出那客房之后,便一直躲在这卧房中。
原本祁爱白差一步就能追上。
“你出来啊,爱莲!我知道你在里面,出来说清楚啊!”祁爱白抬起脚,用力踹了半晌,还是毫无效果,“我知道你不会真的害我,只要说清楚就好,你出来啊!”
房内只传出了隐隐约约地抽泣声。
祁爱白咬牙握了握拳。
从来只有他躲在房里耍脾气,然后祁爱莲想方设法将他拽出去,现在双方调了位置,难道他还真就没有一点办法了?
“斧头!”祁爱白朝着边上的下人吼,“去拿斧头过来!”
那下人一愣,“少爷……”
“我让你去你就去!”祁爱白一脚将那人踹走,又朝着房内吼道,“我还不信劈不开它了!别逼着我真做到那一步!”
兴许是听到了这一句话,房内的抽泣声渐渐停了。
祁爱白深深吸着气,稳定着自己的情绪,柔声细语地道,“爱莲,你是我妹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是了解你的。你我之间哪能有什么事情真说不清楚?你别这样,出来和我好好谈谈。”
房内寂静无声。
祁爱白的拳头握了又松,始终站在这门口。
片刻之后,下人终于拿来一把斧头,递到他手上,紧张兮兮地道,“少爷,小姐平常不这样,现在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或许需要静一静。您……您别和她闹得太真。”
“我知道。”祁爱白试着举了举那把斧头,稍有点重。
他将斧头搁在脚边,“爱莲,我数到三。”
“一。”
房内传来轻微的声响。
“二……”
那道门终于被里面的人打开了锁,一把拉开。
祁爱莲站在那儿,硬逼着自己流露出了一股平静冷淡的神色,只是脸上的妆容已经全部被哭花,衬得那份平静越发脆弱,“事情你都已经知道了,没有什么好说的。”
说罢,她便打算再度关上房门。
“爱莲!”祁爱白伸出手,死死抓住门沿,“爱莲……”他现在必须要说些什么,说点什么来打破两人间的这种僵局,但到底应该说些什么?他只有一句话的时间,只有一句话的机会。
“爱莲,我相信你。”
他找到了那句话。
祁爱莲霎时松了力道,怔怔地看着他。
“你是我的妹妹。”祁爱白道,“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没有什么能打破这份信任。任何人都不能。”
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祁爱莲的眼泪已经再度涌了出来。她猛地扑进祁爱白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又一次哭得泣不成声。
周遭的下人们都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过自家小姐这般模样!
只有寥寥几个老仆,无声地叹了口气。
祁爱白轻轻拥着她的双肩,抚摸着她脑后的头发,嘴角勾起一丝苦笑。
他自己从小到大都是个爱哭鬼,祁爱莲身为他的妹妹,小时候其实也是不逞多让的。
那个时候,他们俩之间只要有一个人哭,另一个看到了,必定也会跟着嚎嚎大哭。两个胖墩墩的小人哭着抱成一团,互相往对方身上蹭着眼泪,又像是都被对方的哭声给鼓舞了似的,一哭起来就连绵不绝、绕梁三日,轻易停不下来,真真逼疯他们的父母。
直到六岁那年,一朝之间父母皆亡,祁爱白自己也在床上晕死了大半年,一切才都不一样了。
他不知道自家妹妹是如何独自度过了那半年,只知道当自己终于再度睁开双眼之后,第一眼所看到的她,已经变得完全像是另外一个人。
因为年幼,祁爱莲最开始接手祁家的时候并不顺利。那段时间,祁爱白隐隐约约知道,虽然祁氏所有族人都承认祁氏商行应该归他们所得,实际上却仅仅将祁爱莲当做了一个傀儡。
于是祁爱莲以外人无法想象的速度成长了。她以几乎卑躬屈膝的姿态接受了他人的那些操纵,蛰伏下来,暗暗等待着反击的时刻。她的眼角眉梢一天比一天显得冷硬、淡漠,再不见半分稚气。
但他也曾在夜深无人之时,无意中撞见祁爱莲独自跪在父母牌位之前,偷偷哭泣。就是那一夜让祁爱白相信,妹妹还是那个妹妹,还是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妹妹。
他却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帮助她。
祁爱白开始拼命想要拜入玄剑宗。尽管当时祁爱莲一直阻拦他,想尽办法让他打消那个主意,陪她一起留在祁氏。但祁爱白坚定认为,就算留在祁氏,也只是另一个傀儡罢了。
年幼的他想要学得一身好武艺,将那些欺负过妹妹的家伙全部打跑。
然后便是宗门内那拼尽全力却一无所成的五年,磨灭了他一切希望的五年。他绝望着,却还是咬牙坚持着。
最后为什么还是放弃了?
哦,是因为有一个入门弟子轻易打败了他,令他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不得不承认那五年的努力毫无作用。又因为,在他视线看不到的那些地方,祁爱莲已经成长得越来越强大。那些将手伸入祁氏的族人一个又一个地离开,有的生病,有的失踪,有的犯事被抓,有的自己表示绝对不会再插手,还有那么一个家伙,被人从护城河下发现了尸体。
世人提到祁氏之主时再不会想到其他,只有祁爱莲掌控着这一切。
他终于发现,妹妹已经不需要他的保护。
太好了,这样真的太好了。
一切都很好。
就算自己这个哥哥如此无能,妹妹也已经可以有办法自己保护自己,永远不会再被人欺负。真的,没有什么能够比这更好。
祁爱莲是祁氏的继承者,是父母心血的延续,是祁家的骄傲,亦是他的骄傲。至于他这个哥哥?还操那么多心做什么呢,安心当个纨绔子弟,好好享受生活就是了。
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如果他永远没有听到过今天的这一切的话。
祁爱白将手轻轻搁在妹妹的头顶,眨了眨眼,将自己的眼泪给逼了回去。
他是哥哥,妹妹已经在哭了,他不能再哭,不然岂不是又会像小时候那样无法收拾?他们可已经再没有父母,能够在他们哭成一团的时候,将两人分开。
在妹妹难得软弱的时候,他必须坚强。
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是哥哥?
如果今天得知令自己那么些年一事无成的是其他任何一个人,祁爱白都会恨,深恨,恨不得食其骨肉。但面对祁爱莲,他恨不起。
祁爱白拉着妹妹的手坐在房内,在她耳旁低声劝慰着,又向下人们递了个眼色。片刻后,下人端了一本账簿上来。
祁爱莲哭声渐小。
“小姐。”那老仆道,“陕西的分店来人,说他们那出了点问题,您看看这账……”
祁爱莲顿时抹了把泪,一把将那账簿夺过,认真翻阅起来。
祁爱白无声微笑。
那本账簿厚厚一叠,就算是祁爱莲也花费半晌才对好,然后冷哼一声,将那账簿狠狠拍在桌面上,“马上让分店的那个人来见我!”
老仆应声下去了。
祁爱白拉了拉祁爱莲,指了指她的脸。
祁爱莲赶紧补妆。仅仅片刻之后,又是一个容光焕发的妹妹。
等到分店的事情处理完毕,天色已经擦黑。祁爱莲重重舒了一口气,一时间差点将之前发生过的那件事抛诸脑后。
但她一回头,便看到祁爱白始终在她的身后,抬着一双眼睛,盯着她看。
“现在……可以好好和我说说了吗?”祁爱白问。
祁爱莲咬了咬牙。
“我说过我相信你。”祁爱白道,“但你总该告诉我为什么。是他猜错了,还是你有着什么理由?”
祁爱莲摇着头,目光平静,“哥哥,对不起。”
她拒绝回答。
祁爱白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总是这样……”他一时压抑不住自己的怒气,“你总是这样!”
但他想着眼前之人是他的妹妹,很快便恢复了冷静。
祁爱白没有再问,一个人默默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他放下茶杯,狠狠按住自己的手。但手不再抖了,眼角又开始泛酸。
他赶紧站起身,在房内走动着,没有什么目的地走动着,只为了不让自己有机会再静下来,意识到今天发生的那一切。
片刻之后,他开始在房内翻找起来。几乎将整个房间翻了个天,拼命寻找着。
他想找到自己曾拥有过的那一柄生锈的佩剑,却忆起自己已经将它留在了玄剑宗。
祁爱白滑坐在墙角,用力抓着自己的双肩,浑身终于开始颤抖,无论如何抑制不住。
有人敲着门。
祁爱白深吸一口气,佯作出一幅不以为意地姿态,打开房门。
侍女将饭菜端到他的桌上。
他一直没用晚饭,现在确实饿了,于是待侍女走后便坐下,伸手舀了一勺汤,递入自己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