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 上——河汉
河汉  发于:2015年08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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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世峰低头赔笑:“师父您说得是。”

柳俊然板着脸不说话,什么出类拔萃,他讨厌那些趋炎附势之徒。

“俊然,把那个桃子递给我。”

柳俊然从冰水里拣出那颗又大又红桃子递给太傅。

老爷子接过桃子咬了一口:“我知道你想什么,但这就是官场啊。论才学,你不输世峰,可论这为官之道,你还得多向世峰讨教讨教。”

柳俊然暗暗睨了陈世峰一眼:“是,学生知道了。”

话匣子一开,老爷子便忍不住啰嗦几句:“不过话说回来,现年轻人啊,动不动就自称是才子名士,一个个都恃才傲物,好像自己有多了不得。事到临头了,却没一个想到要凭真本事,就会耍些花花肠子。我都跟他们说过了,这次辅学是由太子亲自挑选,我不过是负责举荐,他们送再多礼我也无法左右太子心意。”

陈世峰接话:“说到太子,皇上月前放了皇榜昭告天下,立长子为太子,此事朝中议论颇多呢。师父您作为太子太傅也很烦恼吧,毕竟那个太子是……”

“世峰!”老爷子打断他,厉声斥责,“刚夸完你就忘形了,这话是你说得吗!”

“学生知错了!”陈世峰自知惹祸,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太傅气冲冲地摔了桃胡,还要再骂,柳俊然插嘴替他解围:“啊,荆师弟来了。”

太傅闻声转头,只见一个青衫男子从九曲桥上缓步走来,手里捧着紫砂一壶四盏,零碎长发拂过白皙俊秀脸庞,眉若远山神色淡然,单是看着他,就让人觉得一丝凉意沁入心脾,若是此人不皱眉头,当会加赏心悦目。

“师父,跟您说过多少次了,吃太多冰镇东西伤身。您这般贪凉,怕是晚间又要闹肚子了。”那人一来就数落起太傅,也不管太傅如何心痛不舍,让仆人撤下那些梅子桃子。

瞥了眼太傅衣冠不整模样,那人又道:“虽说府中少有女眷,但毛大厨女儿临近及笄,有时会来厨房打打下手,您这样,若是让她瞧见总归不好。”

“嗯嗯,鸿儿说对,为师知道了,知道了。”老爷子理好衣襟,规规矩矩地坐着,将之前飞扬跋扈全数收了起来。

陈世峰捏了把汗,和柳俊然对视一眼,心说果然只有这荆师弟压得住老爷子脾气了。

老爷子正妻早逝,膝下无子,只得收些门生聊以解闷。他教出学生甚得朝廷重用,因而想拜入其门下人不计其数。不过太傅晚年只收了三个亲传徒儿,一个是陈世峰,一个是柳俊然,还有一个,便是一年前收关门弟子——荆鸿。

荆鸿是个孤儿,从家乡一路游学来到京城,他也不参加科考,只坊间卖卖字画,岂料被老爷子一眼相中招入自己门下。说来也怪,平素火气大脾气坏老人家,谁话都不爱听,惟独这个小徒儿话听得进。

“听说师兄们来了,我就想师父这一觉是睡不好了,不如一起喝杯清茶可好?”

“荆师弟盛情相邀,我们就不客气啦。”陈世峰巴不得岔开话题,让老爷子别盯着自己教训,赶紧拉着柳俊然坐下。柳俊然白了他一眼,倒是没推开他手。

老爷子伸手碰了碰茶壶,不高兴道:“太烫了。”

荆鸿斟了四盏茶,自己先喝了一口:“摸起来烫手,其实已经温了。”他递给老爷子一盏,“您尝尝看吧,若是喝了不舒服,管倒了便是。两位师兄也尝尝看吧。”

老爷子不甚情愿地喝了一口,顿了顿,随即咕咚咕咚全灌了进去,长叹一声舒服。

柳俊然细细品味半晌,欣然赞道:“真是好茶,入口虽是温,却有清凉之意直通心神,那些冰镇点心治标不治本,当真比不上师弟一盏温茶。”

老爷子又添了一盏,问道:“鸿儿,这茶你怎么烹,怎地这般清爽好喝?”

荆鸿浅笑回答:“不过是加了点薄荷,还有其他一些秘方。”

“什么秘方?”

“都说是秘方了,我怎会轻易说出来。师父若是喜欢,荆鸿每日给您烹煮就是,但是,徒儿有个要求。”

“什、什么要求?”

“师父莫要再让师兄们为难了,那些礼您想收就自己收下,不想收就派人给各家送回去,两位师兄给您挡了麻烦,回头还要听您责骂,您心里过意得去?”

“……好好好,反正你怎么说都有理。”老爷子撇撇嘴,算是应允了。

陈柳二人总算把那些烫手山芋丢出了手,不由松了口气,向荆鸿投去感激一眼,荆鸿回以一笑。

喝完茶,荆鸿嘱咐仆人送太傅回房间竹榻上休息,这才闲下来与两位师兄聊聊天:“好啦,师父不这儿,师兄们就不用这么拘束了。”

“真是多亏荆师弟及时出现。”陈世峰长叹一口气,捏着柳俊然手说,“俊然,吓死我了,我以为师父又要长篇大论了,从三纲五常到礼义廉耻,我肯定会给骂得狗血淋头。”

柳俊然冷下脸:“还不都是你嘴欠惹祸。”

陈世峰不服气:“我不过是说实话,那个太子本来就是个白痴,还不让人说了?荆师弟你说对吧?”

“嗯……唔,也不能这么说,太子还是个孩子,也许只是心智未开……”

“他都十五岁了,还心智未开?”

“好了世峰,不要说了。师父说得对,这不是我们该议论事。”柳俊然适时劝道。

“那俊然你让我亲一口我就不说了。”

“……滚开,没个正经!”

那两人那儿打情骂俏,未曾注意到荆鸿一瞬间有些苍白脸色。

太子……当真是个痴儿吗?

日头下去了些,蝉鸣声也渐渐弱了,亭子里凉了不少。

荆鸿想了想问:“两位师兄,这次宫里大张旗鼓地给太子招辅学,你们不去尝试一下吗?且不管那个太子如何,能接近东宫,这可是仕途高升捷径啊。”

柳俊然很是不屑:“想升官我自会凭真本事,要我去伺候一个笨……一个不学无术太子读书,这种事我做不来。”

陈世峰嘻嘻笑道:“俊然你看你也差点说漏嘴。”

柳俊然恼羞成怒:“你给我闭嘴!”

“那陈师兄你呢?”

“我?我也不要去陪什么太子,有那闲功夫我情愿多陪陪俊然。再者说,如今我已是吏部侍郎了,谁还稀罕这种捷径。”

柳俊然冷哼一声:“真有脸说,你父亲是当朝郎中令,你想要什么没有?”

“哎,我父亲是什么人又不是我能决定,俊然,你别为这个生我气了。”

柳俊然懒得理他,转头对荆鸿说:“师弟,方才师父也说了,这次是皇后娘娘交给他职责,他不好全都推荐自己学生,占下三个名额,那会落人话柄。况且我们当中你年纪小,只比太子大三岁,当他辅学正合适。不过……”

“不过什么?师兄但说无妨。”

“不过,世峰说确是事实,那太子天生愚笨,就连师父也教不好他,你若是做了他辅学,想必要吃不少苦头。他学得好了你自然前途光明,他学得不好,受罚可都是你。”

“可不是嘛。”陈世峰道,“所以师父这次颇为纠结,他又想把你送去,给你将来创造机会,又百般舍不得让你去吃苦,你可是他心头肉啊。依我看,太子选拔辅学时你随便应付一下就好了,师父不会怪你。”

荆鸿苦笑点头:“多谢师兄提点,这些我都知道。但是,如果有机会话,我还是想见见那位太子殿下……”

“荆公子,老爷说想喝您烹茶,唤您呢。”侍童过来传话。

“好,我马上过去。”

陈柳二人看了看天色,拱手道:“罢了,随你吧。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荆师弟,师父就劳你照顾了。”

“哪儿话,师兄慢走。”

……

日影西斜,荆鸿走过回廊,侧首远眺。

太傅府再往东,远远地,可以看见东宫檐角,那里住着当年那个孩子。

他想见见他。

不为仕途前程,只是,想见见他。

第3章:殿前试

真央殿上,五名被举荐上来候选人垂首排中间,两边各站着几位朝中重臣,太子立于殿前,一脸兴奋地来回打量着那几人……这阵势,赶得上钦点状元殿试了。只不过,殿试是皇帝挑栋梁,这次是太子挑伴读。

皇帝高坐龙椅之上,看上去有些精神不济:“几位爱卿,朕今日身体倦乏,此次为渊儿甄选辅学一事,就倚仗你们多多费心了。”

几位大臣连忙应允:“臣等定当竭所能,陛下务必保重龙体啊。”

皇帝颔首:“有诸位爱卿,朕是放心。”说罢便要离去休息,临行前特意叮咛了一声:“选出来后,太傅领他到天锦殿来一趟,让朕见见。”

太傅躬身:“臣遵旨。”

天子召见,足以看出此人今后受重视程度,那几名候选人听到这番话,不由得精神一震——若被选上,绝对是前程似锦,当下暗暗发誓,一定要全力表现,让太子和诸位大臣见识到自己才学能力。

夏渊饶有兴致地看他们一个个或紧张或自负模样,只觉得如同看猴戏一般好玩。不过倒是有一个人不太寻常,他目光扫过去时候,那人微微抬眼,对他笑了笑。

这是个颇无礼举动,可那句“放肆”到了嘴边,夏渊就是说不出来。

那抹极浅淡笑意里,没有讨好,没有谄媚,不夹带任何多余感情,好像那人只是因为见到了他,就自然而然地眼带欣喜,看得他心神一荡。

夏渊怔忡了下,觉得这双眼有点熟悉,但又半点想不起来哪见过……

算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吧。收回目光,他轻咳一声,负手端起架子:“那我们这就开始吧,谁先来表演一个?”

表、表演?

当下所有人都是一噎,表演什么?他们不是来比拼学问吗?

“点啊,本王可没那么多功夫跟你们耗。”夏渊催促道,“昨日收了只会说话鸟儿,还外面候着,等本王好好言周教呢,你们有什么绝活,赶紧展示出来啊。”

众人脸色都不大好看。这太子、这太子把他们当演杂耍戏班子了?!

就连荆鸿笑容也转变成了苦笑——

方才他看这太子模样,面如冠玉,眼神灵动,分明是聪颖好学之相,还以为外界那些传言过于夸大,心下有所宽慰,岂料他一开口,全然是一副不学无术、玩物丧志样子。

一旁老臣们叹息摇头,显是见惯了太子这种作派,神情多有无奈。

“啧,怎地还不开始?”夏渊见这群人没反应,很是不耐烦,从袖里掏出一根树棍,那是晨间逗鸟时折杏花枝,众人面前来回点了一圈,指着站左侧第一位那人道,“就你吧,你先来,点点。”

那人乃是京城颇负盛名大才子陆敏之,见过些大世面,突然被点到名也不显慌张,收敛起方才被看轻不满,俯首行礼道:“承蒙太子殿下垂青,那草民就献丑了,就以此情此景赋诗一首吧。”

“赋诗?”夏渊兴趣缺缺,“就这么会儿功夫,你能作首诗出来?”

陆才子自谦道:“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诗,草民这等雕虫小计,算不得什么。”陆才子嘴上说“算不得什么”,神情却颇为自得。

“哦。”夏渊点点头,“曹子建是谁?”

“……”陆才子给噎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曹、曹子建就是曹植,就是……就是曹操……”

“哪儿来那么多操操操。”太子懒得听他扯这些有没,“作你诗吧。”

“是、是。”陆才子额角渗汗,幸好他还算有点真本事,诗句倒是张口就来——

真央殿中试儒生,有幸为君选贤能。

圣颜顾盼拈花笑,云光浮过万山横。

此诗不能说是绝赞佳句,但胜构思奇巧:第二句中“有幸”通“有杏”,暗喻太子殿下刚刚那一指,便是手中杏枝为他选了贤能,有自荐之意。而后两句中,是化用了佛法中“拈花一笑万山横”典故,将太子孩子气举动修饰出了高深寓意。

有几位老臣听后捋须点头,很欣赏他玲珑心思,只可惜……

“唔唔,不错不错。”夏渊敷衍地拍拍手,“下一个!”

恁是这位陆才子诗句再精巧,他拍马屁太子殿下没听懂,终究无济于事。夏渊压根不知道什么“有杏”什么“拈花”什么“万山横”,所谓对牛弹琴,大抵就是这样。

第二人名叫马德怀,是育英书院马院长独子,据说自幼聪明伶俐,被誉为神童,五人之中,就数他年纪与太子相近。

马德怀少年得志,原本屯了一肚子斗诗拼词句子,现下一见苗头不对,立刻吸取了陆敏之教训,决定换个方式来展现自己才华,诗词听不懂,故事总能听懂吧。

“太子殿下,不如让草民给您说个故事吧。”

“哎这个好,本王就爱听故事。”夏渊一下来了精神。

马德怀心中大喜,连忙侃侃道来:“话说华晋疆域与塞外交接之地,有一处边荒,塞外人称之为瓯脱。那里穷山恶水,到处是匪患流民,路过那里商队经常被打劫,附近百姓甚至没有足够粮食果腹……”

刚说到这里,夏渊打断他:“没粮食吃,那干嘛不吃肉?”

“呃……这个……”马德怀给这问题问了个措手不及,心里大骂太子白痴,脸上亦露出些许鄙夷——这太子,根本丝毫不知百姓疾苦。

太傅早已习惯这等惊人之语,轻咳一声,示意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夏渊平时常被太傅打手心,是有些畏惧他,见太傅发话,便不再追问:“你接着说吧。”

马德怀清清嗓子,继续说道:“可是,就这民不聊生情况下,来往于边境运粮官家中却出现了许多硕鼠,再后来,人们发现边境刺史家中还有多肥硕鼠,于是有好事者偷偷潜入两家府中……”

夏渊再次打断了他:“所以说啊,既然有那么多硕鼠,那为什么百姓不吃硕鼠肉?你这故事说得根本毫无道理嘛。”

“这……硕、硕鼠肉……”马德怀真给问住了,完全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不好玩不好玩,下一个。”太子挥手打发。

第三个是冯仆射门生吴沧海,吴沧海张口道:“殿殿殿……殿下,不才不……不善言辞,这是不才近着《定定……定国策》,请您过……过目。”

夏渊接过那本书,学着他道:“什么定定……定国策,本本本王看……看。”

说罢翻开第一页开始装模作样地朗读起来:“安安安……安邦之计于……仁……为君君……者,胸怀……怀……”结结巴巴戏弄了几句,遇上不认得字,夏渊干脆丢开书本,哈哈大笑,直把那“不善言辞”吴沧海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立时晕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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