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清甜尚未散去，夏渊重躺好，望着帐顶道：“荆鸿，我知你是个很聪明人，你为了督促我念书，想着法儿地逗我哄我……你心里就揣着我一个人事，对不对？”

荆鸿没有回答。

“我答应你，我会努力。”

荆鸿勾了勾唇，仍是没有说话。

“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夏渊手指绕着他发尾，一圈又一圈，“荆鸿之于我苦心，夏渊没世不忘。”

荆鸿心里猛然一恸。

那人也爱缠他头发，有时会揪得有点疼。他本以为，那一圈一圈缘会纠缠到头，却发现根本到不了头，他便一无所有。

他不求什么，有人能给他一句“没世不忘”，这就够了。

不枉他拼得神魂俱碎，求得这苟延残喘半生。

“殿下，夜深了，睡吧。”

明日，恐怕就要起风了。

第7章：代受罚

果不其然，次日，太子摔伤事就惊动了皇后。

彼时夏渊正用午膳，奇怪今日荆鸿怎么不愿与自己同席，几番唤他来坐，荆鸿只摇头，垂首侍立一旁。

夏渊手还疼着，本想再让他喂，谁知道居然碰了钉子，当下颇为不满，哼了一声摔了筷子：“你闹什么别扭啊！”

荆鸿尚未来得及回话，就听外面几声唱喏，说恭迎皇后娘娘。

夏渊一愣，看了他一眼，小声道：“你知道母后要来？”

荆鸿笑了笑，指指他嘴角，夏渊抹了下嘴，手背上带下一颗饭粒。院外脚步声近了，他赶紧把饭粒塞嘴里。

香风拂过，荆鸿只见一袭双蝶千水裙曳地而过，落座于夏渊身边。

这位皇后本是夏渊小姨，自夏渊生母病逝后，被封为后，沈将军府上一门出了两个皇后，又是当朝太子亲外公，一时风光无限，京城里多少达官贵人巴结讨好，然而外人却不知，那身宫里人每日是何等煎熬。

皇后匆忙赶来，显是对夏渊非常担忧意：“渊儿，你受伤了？伤到哪儿了？”

夏渊乖乖把手伸给她看：“让母后担心了，已经没事了。”

皇后隔着绢布也看不出什么名堂，纤纤玉手小心翼翼地拍抚他：“怎么这么不小心？”

夏渊道：“怪儿臣调皮，去抓狗腿子时候一个没站稳，跌下来了。”

皇后舍不得骂他，转而看向荆鸿，冷脸反问：“辅学大人，皇上让你进朝阳宫，是要你好好照顾太子，你就是这样照顾吗？”

荆鸿上前一步俯首：“是臣疏忽了，臣知错。”

夏渊忙道：“不关荆鸿事，是我自己太大意了。我受伤以后，还是荆鸿及时帮我清理伤口，他还喂……”

“殿下，此事臣有责任。”荆鸿怕他抖出麻烦事，打断他话。

“你闭嘴！反正你什么错也没有！”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皇后见夏渊火气上来了，也不想再追究下去，“太子没什么大碍就好。荆鸿，你退下吧。”

不待荆鸿有所动作，夏渊就道：“荆鸿不用走，母后，有什么话就这样说吧。”

皇后微愕，惊疑不定地瞥了荆鸿一眼。

夏渊向来还算听她话，没想到竟为了这人与她顶嘴，但夏渊态度强硬，她又不能此多待，终于还是妥协了：“也罢，你就留下来听听也好。”

夏渊问：“有什么事吗？”

皇后叹了口气：“这几日宫中流言四起，说太子殿下终日厮混，无心向学，此次受伤是贪玩所致，渊儿你可知道？”

“胡说八道！儿臣近都有好好读书，太傅也夸奖过！”

“有人这样说，总归事出有因。总之你当心些，别惹你父皇动怒。姐姐红颜薄命，沈家都倚仗你，我……母后也倚仗你，你一举一动都要小心，知道吗？”

“……”夏渊顿了顿，荆鸿看见他两手握成了拳，“母后放心，儿臣知道。”

“还有件事，你舅舅带信进来叮嘱你我，让我们小心林贵妃，林内史近动作颇多，不得不防。”说着她又瞥了眼荆鸿，“你既是听到了，便也不能置身事外，平日里多留意着些，别等到人家欺负到跟前来了才知道躲。”

“是，多谢娘娘提点。”

皇后后爱怜地摸了摸夏渊头：“好好养伤吧，皇上对朝阳宫守得甚严，母后西凰宫照顾不到你，你自己要好好保重，别再贪玩了。”

夏渊她触碰下皱了皱眉，不过没有让开：“嗯，恭送母后。”

送走了皇后，夏渊早已没了胃口，他呆呆站着，望着外面，也不知望何处，直到荆鸿关上了那道门。

荆鸿蹲他面前，轻轻掰开他紧握手指：“殿下，松手……渗血了，不痛吗？”

夏渊任他给自己拆开绢布，自语道：“她从来不会管我是不是真过得好，她连一顿饭也不会陪我吃，她只是要靠我来保她自己。”

荆鸿为他重抹上药膏：“深宫女子，都是身不由己。”

“是，他们都倚仗我，可是我又能倚仗谁呢？”

“……”

“荆鸿？”

“殿下，臣是站你这边。”

有一刹那，荆鸿想把这个硬撑着孩子拥进怀中，但他没有这么做。他能做，只是帮他掩藏好伤口，却不能帮他止痛。

他要痛了，才会懂。

现皇后毕竟不是他亲生母亲，终究隔了一层。她太怯懦了，只懂得母凭子贵，却不知羽翼未丰孩子，需要便是母亲庇护。她疼爱夏渊，却护不住他，尤其皇上处处提防着沈家时候。

所以夏渊只有靠他自己。

是夜，夏渊怔怔看着床帏，荆鸿端着一碗糖水哄他喝：“殿下，别赌气了，喝了糖水早些睡吧。”

夏渊接过瓷碗小口喝着，喝着喝着，突然吧嗒一滴水落进碗里。

他说：“荆鸿，我想娘了。”

荆鸿想了想，取了纸笔，伏夏渊榻前细细描画起来。夏渊好奇，撑起身子来看，就见荆鸿寥寥数笔，一个宫装女子样貌便被勾画出来。

荆鸿边画边说：“听闻当今皇后娘娘是殿下生母胞妹，想来模样是很相似，臣不曾见过前皇后，不过臣猜想，前皇后娘娘眉眼或许该是这样……”

说着他仔细瞅了瞅夏渊脸，才提笔为这幅潦草人像点了睛。

夏渊惊讶地看着纸上女子，喃喃唤道：“娘……”

荆鸿哂笑：“果然，看来还是殿下眉眼接近一些。这样一名倾城女子，眼中睿智和英气，确是寻常女子比不上。”

这个女人，占了帝王半生情浓，她稳得住沈家权势，保得了亲生儿子，当真可说是一段传奇。她一双眼，纵使她胞妹也难得一二神韵。

夏渊有些困了，抱着画纸躺下：“你说我像娘，眉眼再像又有何用？我没有娘那么聪明，他们都说娘是惊世才女，可我却连书也念不好。”

“殿下，臣看来，你是值得辅佐储君。你很聪明，往后，也会加……”

荆鸿收了声，给呼吸绵长夏渊掖好被子。

他没有必要奉承，这些日子以来，他是真感觉到夏渊进步，虽然还很孩子气，但他今日与皇后交谈中确实掌控了局面。

荆鸿掀开自己左臂衣袖，上面一个个瘀红小点，都是残留戳痕。手上伤口太显眼，容易惹人起疑，所以他还是选择手臂上取血。

给一个戳痕止了血，他不由苦笑：“十年痴瘴，也不知该解到何时。我还真是……自作自受啊。”

皇后到来不过是这场风波前兆，夏渊没想到这一层，所以第二天看到荆鸿仍然不愿与他同席用膳，气得把碗都砸了：“荆鸿！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本王话你也敢不听！过来，给我坐下来，吃饭！”

荆鸿也不还嘴，默默拾起地上碎瓷片，让下人进来打扫干净，然后站一旁。

夏渊抖着手指他：“你这人……你这人……简直不知好歹！”

荆鸿叹道：“殿下息怒，臣给您盛碗汤吧，清热去火。”

见他这般照顾自己，不用喝汤，夏渊火气就灭了大半，但他是典型恃宠而骄、得寸进尺人，于是仍板着脸：“我手疼。”

言下之意，你喂我吃。

荆鸿端着汤碗喂也不是放也不是，幸好这时他等人到了。

随着太监唱喏，外面已经跪了一地。

皇上来了。

夏渊吓了一跳，连忙收敛起荆鸿面前飞扬跋扈小模样，恭恭敬敬地迎接他父皇。他想着，父皇不常来朝阳宫，此次前来，多半也是探望他伤势，顺道考察一下他近学业情况。

令他万万没想到是，父皇一踏进殿门就道：“荆辅学，你可知罪？”

荆鸿跪地：“臣知罪。”

夏渊一头雾水：“怎、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荆鸿，你又知什么罪了？”皇帝问罪与皇后问罪可是完全不同，皇后顶多教训几句也就罢了，皇帝却是一句话就能要了人脑袋，夏渊一下子就给他们对话弄懵了。

皇帝不理他，只对荆鸿说：“朕让你辅助太子课业，你就是这样辅助？哼，朕当日真是看错了你，这才几日，朕皇儿就受了伤，让朕如何放心将其托付于你！”

荆鸿叩首：“臣认罪。”

夏渊瞪大了眼睛：“认罪？认什么罪啊你！你干嘛总往自己身上揽罪啊！”他见荆鸿对他话充耳不闻，赶忙转向皇帝辩解，“父皇，荆鸿他有好好陪我念书啊，他很职责，根本没犯什么错！”

皇帝道：“没犯错？你倒是护着他。看来外界流言并非都是虚假，你终日与辅学厮混，不知分寸，荆辅学真是带坏了你。”

“没有！那都是他们胡说八道！”夏渊见越描越黑，急红了眼，“父皇，儿臣没有骗您，儿臣真有好好读书习字，不信话，不信话，儿臣这就背书给您听！嗯……君子贤其贤而……”

“住口！死记硬背再多书又有何用！不过就教你这几句，却让你这当朝太子追着一只扁毛畜生大叫大嚷，还从树上摔下来受伤，这不是他错是谁错？！”皇帝声色俱厉，“来人，把荆辅学给我拉出去，杖责四十！”

既是前来兴师问罪，皇帝自然对事情来龙去脉一清二楚。

“父皇！那是儿臣自己不争气，不关……”

“太子殿下！”夏渊惶然被一声清喝打断，随即荆鸿望着他淡淡道，“殿下不用替臣求情，此事确是臣失职所致，臣甘愿受罚。”

皇帝一声令下，荆鸿便被拖到了院中。

侍卫将其押跪粗砺石头路上，杖刑立时开始。

木杖敲皮肉上，发出阵阵闷响，如同敲夏渊脑袋上一般，夏渊忽然失去理智，冲过去给了那名行刑侍卫一拳：“住手！不准打他！”

他用了全力，那侍卫被打得趔趄，但并未停手，他很清楚自己该听谁指令。

夏渊架住他下落木杖，恶狠狠地瞪视着他：“你再动他一下，本王让你十倍偿还！”

那侍卫被太子神情吓住，一时竟忘了动作，直到皇帝怒道：“继续打！”

啪，啪，啪……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夏渊气得面目扭曲，张牙舞爪地要和那侍卫拼命，荆鸿揪住他衣摆：“殿下，别闹了。”他脸色惨白，因为疼痛而闷哼了一声，汗水浸湿了散落长发，滴滴答答，石头缝里汇成了一小滩。

夏渊只觉得自己心都给揪住了——

这是他人，这是这世上关心爱护他人，他身为太子，眼睁睁地看着他受苦受伤，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皇帝皱眉：“像什么样子，把太子拉下去，罚闭门思过，禁足一月！”

“父皇！父皇别打了，荆鸿没有错，呜呜，荆鸿……”

“三十八、三十九、四十。”

荆鸿趴伏地，背后一片血肉模糊，他气若游丝地说：“谢陛下。”

皇帝不动声色：“荆辅学，你好自为之。”

太医给荆鸿诊治时，夏渊抹着眼泪，看都不敢看。待太医走后，他紧紧攥着荆鸿手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

“殿下，你是太子，你不该哭。”

“我算是什么狗屁太子，我连你都保护不了！”

荆鸿安抚地拍拍他手：“殿下还不明白吗，荆鸿此身，就是殿下替罪之身。陛下不是要罚我，而是惩戒你处事不谨慎，让人抓住了把柄。”

“把柄？”

“对，宫中流言四起，显然已经有人对你起了歹意。陛下这是警示你，今后凡事要多加小心，禁你足，也是想要护你周全。”

夏渊将信将疑：“是这样吗？但父皇也不用把你打成这样吧？”

荆鸿笑道：“殿下，你可记得，陛下今日仍然喊我‘荆辅学’，就是变相承认了我辅学一职效用，杖责四十，不过是打给别人看而已。”

“给谁看？”

“给朝阳宫里好事者看。”

夏渊仔细琢磨着荆鸿话，不知怎，混沌思绪中像是突然融进了一道光，那些原本想不明白关窍，竟是都能想通了。

他心下稍安，看荆鸿昏昏欲睡，便要爬上他床：“荆鸿，念你为我受了这么多苦份上，本王来给你侍寝吧。”

荆鸿吓得差点跳起来，牵动了身上伤口，疼得他直抽气：“恳请殿下回寝殿自行休息吧，臣有伤身，殿下你睡姿又……比较随性，你这里，臣只怕是睡不好。”

夏渊百般不愿，不过想想确不是趁人之危时候，只得讪讪道：“哦，这样啊。那本王回去了，你好好养伤。”

“殿下慢走。臣你榻边小坛子里备了糖水，若是晚间睡不着，可倒出一碗来喝。”

“唔，知道了，总之等你伤好了再来侍寝吧。”

“……”

第8章：小将军

那日杖刑之后，荆鸿伤得麻烦不是背部，而是膝盖。

跪粗砺石子路上，又遭受到重击，荆鸿膝盖被磨得血肉淋漓，整个肿了起来，太医说有些伤到了关节，须得好好休养，不能随意走动。

于是荆鸿卧床养伤，这就苦了夏渊，他每日一个人去听太傅授课，实无趣得很。好他已不像从前那样无心向学，加上荆鸿会请他复述今日太傅教了什么，为了回答出来不至于丢脸，夏渊多少听进去一点学问。

这日午后，本该是夏渊来探望他时辰，荆鸿等了半晌却没等到人，不禁有些担心，就让下人出去问了一下，得到回禀后，他想了想，披衣起身，挪到案前坐下，提笔书写。

夏渊功课结束，兴冲冲地闯进房门，看见荆鸿伏案上写着什么，蹙眉道：“怎不好好休息，起来做什么？”

荆鸿搁下笔，不着痕迹地收起案上宣纸，转头见他一头热汗，将早就备好凉水递给他解暑，又推开窗子，散散屋子里沉郁药味：“坐着发闷，起来活动活动，练练字罢了。”

“我不热，你别开窗，太医说你不能受寒。”夏渊把那扇窗关上，一边说着不热，一边咕咚咕咚喝完了凉水，扯开衣襟呼哧呼哧扇着，“荆鸿，你猜我今日干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