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他一大早出门，要去给常年为他清扫维护位于公园大道大楼顶层寓所的管家王女士送去一份礼物。

他从医收入颇丰，有些自己的小积蓄。自回国以来，他就瞒着所有人在别处租了一套小公寓暂住，离他家不远。家里太大太空旷，他实在不想一个人住在里面。今天也该和这个家好好道别才是。

至于与吴卓之间，他虽然接受了杜景秀的建议，但他并不敢想那会衍伸出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他只是想给对方一个交待，希望吴卓能知道这份感情他已经妥帖地收好永存心间。一切的不圆满都是因残破的自己无法回应所致，并不是不爱，只是不能。如同向身边的每一个人道别一样，向吴卓坦诚一切是他永别的方式。

曼哈顿正在融雪，地上有些湿滑，气温很低。苏烨小心地走着，转过第五个路口，来到公园大道。

就在这时，吴卓出现在他所住的大楼门厅里。隔着巨大的玻璃门，只见他驻足与门童说了些什么并塞了张零钞给对方，后者点头致谢继而为他开门。他走到街上，呼出阵阵白雾，四下里望了望，转身向中央公园方向走去。

苏烨本能地缩回街角，再探头张望时，吴卓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他走到大楼门口，门童许久不见他，有些惊讶地为他开门并说：“Grey先生，您好。刚才有位先生找您。”苏烨向他点点头，把手里的礼物塞给他，嘱咐他等王女士下楼时替自己送出去，说完递了张零钞过去，拍拍他的肩便自己开门追了出去。

幸好地上积雪不易行走，吴卓又不怎么熟悉道路，没过多久，苏烨就追上了他。

他来了。他来找我了。

他到底还是来了。

苏烨不远不近地跟在吴卓身后，心脏剧烈地蹦跳着，几乎要从他喉咙里冲出来。几个月不见，吴卓的气色好了一些。天气这样冷，他却只穿着件大衣，背脊挺得很直，步伐稳健，面色冷峻依旧，看不出情绪。

突然，前所未有的不安笼罩了苏烨，逼得他停下了脚步。

吴卓有没有见过景秀？他看了我的病历吗？他是不是全知道了？

他们一定见过面了，不然吴卓如何知道我的住址。他知道了一切依然来找我，是否代表他接受了我？可我又该如何面对他？我该说点什么？我能说点什么？

如果，他只是来与我道别……

如果，他只是来表示释怀和感谢……

如果，他只是来怨恨和发泄……

如果，他挽留我……

如果，我还是赢不了自己，赢不了回忆……

如果，我控制不住自己最终伤害到他……

……。

无数个如果激得他头脑发胀，太阳穴疼得仿佛要爆炸。眼看着吴卓的背影越来越远，追上去的念头冲破了他心中所有的桎梏。

怎样都没关系了，什么都无所谓了。苏烨感到自己全身的细胞都在呐喊着：“快！快追上去！”心绪动荡，脚步已经迈开，他奋力追赶。眼看着吴卓就要拐进公园，他自己却突然在下一个街角与一个代客遛狗的姑娘撞成了一团。

他好不容易保持住平衡却被牵引绳如网一般缠在了身上，大大小小六只狗对于他的狼狈幸灾乐祸地欢叫了起来。突然爆发的犬吠吸引了路人的目光，也引起了吴卓的注意。

他回过头，看向这里。

被发现了！！

几乎就在同一秒，苏烨扯散那些牵引绳，扭头就跑！吴卓是什么表情，是什么反应，他一点都不知道。他根本不敢看，甚至不敢想象。他这时才发现，哪怕吴卓表现出那么一丁点儿的冷漠或怨怼，他其实都无法承受。

他只能选择逃跑。

可没跑出几步，背后就传来同样高频率的脚步声，吴卓追了上来，两个人在积了雪的街上没命地狂奔。吴卓占了身高腿长的优势，渐渐拉近了距离。他猛地用力一扑，双臂一捞再一收，苏烨就被他牢牢捉进怀里。

那熟悉的声音，带着温暖的喘息贴近苏烨的耳际：“我找到你了。”

这句话，仿佛四月最和煦的春风，拂过苏烨的心口，融化了他全身的冰雪。

吴卓拉起他的手，不由分说地朝着他家所在的大楼快步走回去，不一会儿就进了门厅。苏烨心里一团乱，脑子里则是一片空白，连门童汇报称王女士的礼物已经送出，他都呆呆的毫无反应。

他必须承认，在他心底始终都隐隐期待着能与吴卓再见面，但这个念头也始终只停留在见面的假设上，见了面用什么表情说什么做什么，如何打招呼，如何谈话，又该如何分别……他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

像这样突然的重逢，让他措手不及，更让他恐慌的，是吴卓到现在始终都没有看他。而他，也同样没有勇气先开口。

“叮咚——”PH层到了，电梯门打开，王女士在门厅摆了一盆蝴蝶兰。吴卓先一步走出电梯，略低着头欣赏花，等苏烨开门，他很确定苏烨虽然不长居于此但一定带着钥匙……

苏烨确实带着钥匙，事实上家里的钥匙他始终带在身边。这对他来说是个象征，小小一把钥匙是他心中家的缩微具象，揣在身上，心里就跟着有了分量。这里是他生活的起点，也是他永远可以回来的地方。

打开家门，室内温暖的空气刺激着他们脸上的毛细血管，血液欢快流动带来酥麻的痒。巨大的客厅一边是露天中庭，阳光照在积雪上，映得屋里非常亮。

苏烨默默地脱下外套，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吴卓的表情。他搓了搓手，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做起，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吴卓也脱下了外套，见他如此局促，叹了口气，抱住了他。

“你跑什么？”这是吴卓特有的温柔的质问。

“我……”

“看来我实在是太惯着你了。”这是吴卓特有的温柔的责备：“把我丢在上海，把我丢在罗切斯特，现在又想把我丢在曼哈顿的冰天雪地里。”

“我……我只是……”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你想要怎么做。”吴卓松开怀抱，一手覆上他的心口：“不是仅作为苏烨，也不是仅作为Suye Grey。我想听来自这里的声音，不经过反复思考的，不犹豫的，你最直接的心声。你期待的，你希望的，你害怕的，你恐惧的，你后悔的，你无法面对的……只要是你说的，我都愿意听，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愿意给。说出来，好吗？”

这是吴卓特有的，只给苏烨的温柔。

“我……”苏烨低着头，死死盯着吴卓的胸口良久，终于开口：“我……。”

可他整个口腔发麻，呼吸困难，胸口酸胀到极点，双手又颤抖了起来，仿佛全身上下都在抗拒他的表白，阻止他面对自己脆弱的真心。

吴卓感受到他的挣扎，手覆上他的肩背轻轻摩挲，温暖的掌心传递着他的支持。他在等，他必须等待，他们之间最难的这一步，必须由苏烨自己闯过来。

等苏烨终于再度开口时，已是哽咽：“我想……我想带你来这里，来我的家。”

他抬起头来，满脸是泪。

“我想跟你一起到公园看樱花。”

“我想和你一起回学校骑自行车。”

“我想在医院弹琴给你听。”

“我想跟你一起出海。”

“我想……”他的双眼盈满了泪水，表情痛苦但恳切：“我想跟你一起做很多事情，去很多地方……”

“可是我害怕。我做不到。我……我不懂该如何面对感情，也不懂该如何面对你。我不想伤害你。可是我却一直让你痛苦。我离开也让你伤心，我留下来更会让你伤心。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知道……我不想这样做的……我怎么做都不对。”他闭上了眼睛，双手抱头用力摇着。

“我明白，宝贝，我都明白。”

“不！你不明白！”苏烨的手指用力戳着自己的心口：“这里病了，病得很重。我想跟你一起好好活着。可是我管不住他！这里面的人一直在对我重复过去的事情！他一直在逼我！”他哭得厉害，说到最后几乎有些声嘶力竭。

“嘘……嘘……。”吴卓收紧了双臂，轻轻拍着他的背：“没事……没事……放松……”

维持着紧紧相拥的姿势良久，吴卓先开了口：“不需要时时刻刻撑起笑容，不需要永远保持坚强。能够直面内心的恐惧，我们才有战胜它的可能。你不是一个人，你有我在。给我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让我陪你一起烦恼，让我为你分担痛苦，不好吗？”

苏烨逐渐回复平静，仰起头看他。

吴卓抬起手，用最温柔的力道轻轻擦干他脸上的泪痕，用最温柔的目光静静看着他，用最温柔的嗓音说道：“我知道，你可能很难完全相信，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爱你，我很爱你，爱得很深，永远都爱。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都会守着你。如果要等，那就等你一辈子，如果要走，那就陪你走遍世界，如果要死，那就跟你共赴黄泉。只要我们在一起，没有什么可怕的。”

对于苏烨来说，生活对他毫不留情的摧残，使他对待生命中的一切，尤其是珍视的人与事都带着强烈的不安。他无法把幸福当成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始终怀着随时被强行收回的准备，更遑论什么永远。他被吴卓的话触动，想回应些什么，却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吴卓知道他的心，可是别无他法，除了在他耳边一遍遍地诉说着誓言，唯有狠狠地抱起苏烨，把火热的吻烙印在他身上，把滚烫的身体与他紧贴，不留一丝空隙。

要怎样才能告诉你我有多么爱你？要怎样才能告诉你不要害怕不要逃避？要怎样才能让你相信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要怎样才能留住你？

只有紧紧地拥抱你，深深地吻你，与你合二为一，永不分离。

太久没有被抱过的身体，敏感又多情，太久没有宣泄过的激情，难以抗拒无法压抑。仅靠着浓浊的白液和舌尖的安抚，苏烨就完全接纳了吴卓，随着他的动作逐渐迷失，却又在一次次的贯穿中体会到最贴合的温暖，身与心都感受到极致的饱满，每一寸褶皱都被熨平，每一处伤痕都被治愈。

这就是吴卓给他的，最宽广的爱，最坦诚的心，最深沉的安全感。

快感将他吞没的那一刹那，幸福随着几近沸腾的血液奔流至全身每一个角落，泪水不受控地滑落。

吴卓说爱，苏烨从不怀疑。吴卓说永远，现在他也同样学会那份笃定。

吴卓说永远，就会是永远，吴卓说没什么可怕的，那他就能无所畏惧。

有什么好怕的？

苏烨的手指划过吴卓的脸颊，那股清新而温暖的味道包裹着他。

如果是跟眼前这个人一起的话，有什么好怕的呢？

在他身边，没有苏烨，没有Suye Grey，只有专属于他的、爱玩爱笑、爱医学爱生命、认真生活的苏苏，他口中的宝贝。能够克服恐惧开车，能够战胜梦魇重获睡眠的宝贝。终于亲口说出恐惧，终于突破痛苦回忆，终于感到自己活在了当下的宝贝。

就算最坏，大不了一起死罢了。如果跟他一起死，应该没有任何遗憾了吧。

就像神经外科的疏导手术一样，术前大脑血管阻断，局部发炎神经受损，口不能言手不能动，生死不过一瞬间。开颅，消肿，疏导，放弃一些脑功能，损失一些神经和组织，流掉一定量的血，风险很大，可一旦成功，就能迎来崭新的明天。

从夏天痛苦纠结至又一个初春，从中国上海犹豫徘徊到纽约曼哈顿，他终于走出水池，完成了这漫长的洗礼，得到了新的起点和开端。

激情稍退，两人轻拥彼此，苏烨抬起手细细抚摸吴卓的脸。吴卓喘着气，侧首回蹭着苏烨的指尖，目光流转突然发现他手腕上似乎多了一抹青。他捉过苏烨的手细看。只见他手腕上最后那一道伤痕，被新增的纹身遮盖。

后者犹豫了一下却也没有试图挣脱，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解释说：“回来以后添的……我想……这样也算是把你带在身上了。”

那纹身依旧是长串重复的罗马字，细细密密首尾相连缠绕成一圈，wuzhuo。

他将他的名字刻进自己的皮肤肌理中，他用他的名字覆盖自己惨烈的伤痛。他说这样也算是把他带在了身上，一如他随身携带的房门钥匙，一如他父母的名字。

这是他说爱的方式。

吴卓眼眶发酸，心口滚烫，将苏烨紧紧箍入怀中，许久，才捧起他的脸，带着珍惜和感动亲吻他。

感受到吴卓尚未抽离的分身又蓄势待发，苏烨赶紧抓着他的肩推他： “小卓……小卓，等一等。”。房间里温度很高，他脸色绯红，刚想说这也太快了而且没工具再这么来实在不行，可对上吴卓着了火的眼神，突然觉得这根本不重要，不就是疼么？吴卓为了他痛了多少次，这点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

想到这里，苏烨笑了。

“怎么了？”

“没什么。我是想说……”他伸手勾过吴卓的后颈，攀附过去，在他耳边说道：“我的房间，在里面。”

吴卓闻言抿着嘴唇笑了，松开怀抱，探手拿过他来时穿的大衣，从口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支KY和三盒DLS来。

苏烨脸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你怎么随身带这种东西？”还带这么多！！

吴卓拉过他的手环上自己的脖颈将他抱了起来，边循着苏烨刚才所指的方向找房间走去，边说：“我想万一跟你说不通，就干脆把你弄坏了让你哪儿也去不了。”

苏烨气他这样也不肯退出去却又舍不得开口赶他，只能强忍住随着他的步伐而袭来的阵阵快感，咬牙责问：“那你刚才怎么不用？！”

“我没忍住，抱歉。”吴卓安慰似的亲了亲他的额头。

你就没想忍！！

午夜。

苏烨翻了个身，自腰往下一阵酸痛。

嘶——混蛋！吴卓果然是干财务的！这是小半年的账一笔算清吗？明明说通了你也没放过我啊！心里正抱怨着，一只温暖的手就覆上了他的腰为他揉着酸痛处，力道不轻不重刚刚好。

“嗯？怎么没睡？”

“睡不着。”黑暗里，吴卓埋首在他颈间蹭着，不时轻吻一下，像在撒娇。

他不敢睡，怕一旦睡着，再睁开眼身边的人又不知所踪。失去苏烨太痛太难，他几乎九死一生，实在不能再承受更多了。

吴卓之于苏烨，同样是最珍贵。所以即使看不清他的表情，仅是听着他含糊的回答，苏烨也能感受到他的不安。

他带着愧疚与心疼，侧身搂住吴卓，连同他的担忧一起拥入怀里。

“我哪儿也不去了，我保证。从今往后，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这是苏烨的誓言，这是苏烨的永远，吴卓听得明白，刻进了心里。这世上，恋人之间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此。

婚姻为何神圣？婚礼为何庄严？婚誓为何感人？

因为她起誓忠诚，因为她宣告爱情，因为她承诺永远。

我爱你，直到永远。

C18.1 后来的事

冰雪消融以后，是最美的春天……吗？

“你骗我。”吴卓冷着脸控诉：“还说什么哪儿也不去了，说什么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他扬着手里那张来自国际红十字会的医疗援助小组准入通知书，愤恨地把它拍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