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直要求我尽可能详细地想你描述我的心情和感受，此刻我才发现我的语言是如此贫乏，甚至无法表达出我心中情感的十分之一。但有一点我很确定，在那一个瞬间，我感到很幸福，非常幸福。

我还有一件事必须向你道歉。其实前一阶段开始，我已经逐渐克服了失眠，入睡不再是很困难的事情，虽然梦魇还是依旧，但我感到轻松了很多。之所以向你隐瞒了此事，是因为我有些害羞。

这件事得从头说起。

有一天小卓发现了我手腕上的伤疤，他很震惊，我不知该如何解释，或者说，我根本不想解释。我不想让他看到苏烨的阴暗面，我总不能如实向他说苏烨这个人一半是新建立起来的，另外一半已经死了很多次这样的话。

他虽然没有追问，但对于我回避的态度，他好像很失望。我试图岔开话题，谁知说着说着就说到我不睡觉的事上，看到他皱眉头不知怎么我就急了，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浑身都是谜团、拒绝与他坦诚交往。这时我突然想到了那天经手的一个病例，就借口说我承受不了外科工作的压力所以失眠，这样也不完全算是谎话，对吧？从那天起，小卓他就陪我一起睡了。他的身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很清新、很温暖，带着一种亲切感。有他在身侧，我感到出奇地平静和安全，几乎不需经历什么挣扎，闭上眼睛，听着他的呼吸很快就能睡着。

嗯，总之就是这样。我从来没考虑过恋爱这件事情，没想到它来得这么突然，这么让人难以抗拒。

作为我最重要的朋友，我要郑重地告诉你，现在有一个人陪在我身边，珍惜我、照顾我、保护我，我会好好地待他，也会好好对待自己。

祝好。

（5）

亲爱的DU，

我开了一次车。

来到这里后晓钦就帮我去办好了国际驾照。我始终无法克服心理阴影，记得当年能够把驾照考完也全是靠你们陪着我。但是这个星期，我竟然开了吴卓的车。当时的情况是我们出门的时候发生了意外，他的肩膀脱臼了，我非常慌张，除了要尽快将他送医治疗之外再没有其他想法。

当我的双手接触到方向盘时，我果然还是感到很害怕，非常害怕，心里充斥着尖叫声。在给他扣安全带时，我几乎想要下车逃跑。但他紧皱着眉头倒吸冷气的样子让我不允许自己退缩，就像中文里的一种形容，“把心一横”，豁出去了。

由于小卓受伤，回程的路依然是我驾驶，我很紧张，满手都是汗仍佯装镇定。他则因为我当众承认我们的关系而非常高兴，所以没有察觉到，感谢上帝，他没有发现我的窘迫。

当天，我想了很多。我不知道是小卓受伤给我带来的担忧和惊慌多一点，还是又一次驾车给我造成的紧张和恐惧多一点。我只知道我希望他永远都平安健康，而我则永远都不要再开车了。

祝好。

（6）

亲爱的DU，

我明天就出发去泰国了。

我之前打电话问你的事，你不肯告诉我。我只好去问晓钦，结果他叫我去问百度，那是中国的一个搜索引擎。我查了一下，这里的网络安全管控很严格，根本查不到我想要的答案。我又试着用代理在谷歌查，看到了好些图片，把我吓得不轻。到现在我也没得到完整可靠的解答。

我不明白，我们都是医生，又是关系如此亲密的朋友，你们就不能抱着科学研究讨论的心态向我解释一下吗？我现在很紧张又很担心，太被动了。

真不够意思！

（7）

亲爱的DU，

我回来了。

我终于理解为什么你当初一个月都不理晨宇了。真的挺疼的。都怪我因为听了晓钦的话之后，盲目相信了在百度收集到的那些信息，实际尝试下来简直太疼了。尤其是第二天，正常走路都有困难。幸好我恢复得还算比较快，现在已经完全没事了。

祝好。

（8）

亲爱的DU，

这是本周发给你的第二封信了。我经历了比较大的心情起伏，所以需要一些时间整理。

首先，自去到泰国的第一夜之后，我竟然没有梦魇。确切地说，在那以后，只要有小卓在我身边的日子，我没有再梦魇。我想我找到了很强的安全感。与他产生如此深刻的羁绊是我始料未及的。一切都来得太快太好，以至于我几乎要忘记了我自己，忘了我精神上的缺陷，仿佛真的已经百分之百地成为那个完美的苏烨。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醒了。看着小卓的睡颜，心里不知为何感到一阵阵的钝痛。他明明就在我的眼前，可我却依然非常的想念他。我很想把他唤醒，要他看着我，同我说话，对着我笑。我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变得如此贪婪，如此离不开他。为了怕控制不住自己吵醒他，我裹了条毛巾躲到房间外面，室外的风有些凉，让我冷静下来。

我很难说明我的想法，一切都很矛盾。

我才刚得到他，却就已经在害怕着失去他。这样患得患失，是爱情应该有的样子吗？你会这样想晨宇吗？我觉得你一定不会，你们之间牢不可破不可分割，不可能会有这种情况。

我会感到这样恐惧，都是我咎由自取。我向他隐瞒了我真实的家庭情况，隐瞒了我的病情，隐瞒了我从医的初衷，隐瞒了我所有负面的东西。我欺骗了他，我根本没有资格得到他的爱情，我不配。

如果他知道了真相，会有多愤怒又会有多难过，我根本不敢想。但我同时又渴望让他更多的了解我，想要让他看到这个真实的我。我想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他能理解我的苦衷，能原谅我的不得已，能接受全部的我。

但，万一他不能……

我不能以伤害他为赌注，来追求我的爱情，这根本是相悖的。我只想要他幸福、快乐，可我本身对他来说就是个不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被引爆进而给他造成巨大的伤害。

我必须得离开他。在合适的时间，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留给他一个完美的苏烨，而不是一个支离破碎的Suye Grey。

在来泰国之前，小卓为了让我顺利请假，找了晓钦他们帮忙做了一张我的工时统计表。统计表的结果很惊人，没想到我已经就快达成红十字会那伙人给我定的急诊工作经验标准了。等夏星的治疗大体上完成，我就该回来了。

我必须回来。只有这样才是正确的。

祝好。

（9）

亲爱的DU，

这是关于泰国的最后一封信。本周如此频繁地给你写信，是因为我无法一次性地完整表达所有事。回想起这几天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感到甜蜜而苦涩，幸福却痛苦。

可能是由于心理压力过重所致，我在酒店别墅的游泳池里差一点溺水。游泳池水深只有1.3米，小卓以为我是滑倒后由于不会游泳而呛到水所致。其实……

我亲爱的朋友，我尊敬的医生，我的自杀倾向似乎又回来了。

当时的情况我记得很清楚。小卓去倒酒了，我一个人在游泳池里。水并不冷，游泳池也不深，我坐在池子里的台阶上，仿佛在泡温泉。时间已近黄昏，夕阳西下，我们预备一起看日落。周围很安静，只有山林里音调各异的鸟鸣声，我心里忧愁，渐渐觉得胸闷，耳边冒出各种声响来，越来越嘈杂。

我像以前一样试图按压耳朵缓解耳鸣的噪音，谁知非但不起作用，还越来越响转而变成那曾经缠绕我好几年的声音：尖锐的刹车、碰撞的金属、路人的尖叫、父亲的大喊……混杂在巨大的轰鸣声里把我包裹了起来。像被弹出的安全气囊猛地蒙住脸的窒息感又来了。

很吵，真的很吵，我几乎感到鼓膜都已经被震破而流出了血来。我伸手去擦，却越擦越多，满手都是。我只有把自己埋进水里。

果然，被池水没顶的那一刻，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水下特有的静谧感。

很温暖，很宁静，很安全。如果时间就这样停住该有多好。

没有车祸，没有人死去，没有人哭泣。如果我就这样睡去，该有多好。用生命来换这一切，我现在仍然觉得是值得的。

但很快我就灌进了水，胸口那种熟悉的疼痛感出现了，一下子把我激得清醒了过来，猛地挣扎了起来。我呛得厉害，小卓给我顺气，他非常紧张，看起来也非常害怕。他强撑着镇定的样子，其实拉着我的手抖得厉害。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拖我下海，回到家里，如果我在有浴缸的卫生间里洗澡，他会不时地来敲敲门跟我说几句没什么意义的话。他是那么细心和敏锐，我想他一定有所察觉，所以才如此担心。

我想，如果被他看到了我的死状，一定会毁了他的。就像我曾经给你和晨宇造成的不可挽回的创伤一样。我知道，到现在，你仍然无法直视我手腕上的疤痕。伤害了你们，我很抱歉，非常抱歉。也正因为此，我绝不能重蹈覆辙。

回到上海后，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遇到小卓就好了，我就不会突兀地闯进他的生命里，搅得天翻地覆之后又仓惶逃跑。

不曾拥有，就没有失去。没有希望，就没有痛苦。

爱上他，是我最大的幸福。爱上我，却会是他最大的不幸。中文里有句成语，叫做“损人利己”，我想，说得就是我这样卑鄙的人。

我已下定决心，从他的生命里适时离开，永不复返。

等我回来。

祝好。

（10）

亲爱的DU，

你好吗？

我不大好。我每天都在快乐和痛苦间徘徊，感到很辛苦。我提醒自己要珍惜现在与小卓相处的每一秒。我第一次觉得迎向终点的路如此艰辛。

对了，我被吴家的大家长召唤了。他们拿到了你父亲为我出给梅奥的那份心理鉴定报告，以为我玩弄小卓感情，告诫我尽快离开他。虽然存在误会，但我们的目标是相同的。我提出了条件并且使对方接受了。这样很好，在我走了之后，会有很多人及时陪伴和照顾他，我也可以放心。

不过那位爷爷的身体好像不舒服，我怀疑他的十二指肠可能有问题。人常常是这样，争抢了一辈子，赢了一辈子，以为自己无敌了，却最终栽在疾病手里。

转眼就快到夏天了。我会尽快回来。

祝好。

（11）

亲爱的DU，

你好吗？我好多了。

小卓的爷爷果然病重，到华山医院来就诊。和我猜测的一样，他不幸罹患十二指肠癌，幸好这病发展速度慢，现在的医疗手段还是赶得上的。

不过整个状况都很可笑，你要是身在其中，也会忍不住想笑的。我的每一天都好似分裂成了好几块。在急诊室是优秀医生苏烨，在小卓爷爷面前要与小卓假装不熟，对着小卓又要假装与他爷爷素未谋面。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还有演戏的天赋，临场反应非常好。

但我知道小卓很辛苦。他在儿时失去双亲，是他的爷爷将他带大，如此贵重的家人得了重病，他很迷茫但仍在努力硬撑。所以为了他，无论有多难有多痛，我都要坚持。我要给他最大的理解、安慰和力量。

但第一次遭遇尴尬场景时，我回到急诊室还是失态了。可能是小卓当时仓皇无措的表现，让我有些失望。刚巧遇上自杀的伤患，一个小姑娘，竟然为了网恋被甩而自杀，我很坏心地惩戒了她一下。

真是可笑，明明是要自杀，结果弄得人尽皆知，拿了把那么钝的小刀把手腕划得乱七八糟却连主动脉都只划到一个小口子。自杀就该收拾干净，有多远滚多远，悄无声息地消失才对。

关于这件事，我知道你们始终没有放弃阻止我。

但我的心意不会改变。我还是要选择一个人离开。亲爱的朋友，那对我来说，尤其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不是终结，而是解脱。

你们应该为我终获自由而高兴。

祝好。

（12）

亲爱的DU，

你好吗？我失眠了。我和小卓被他爷爷发现了，老爷子趁势要分开我们。小卓搬出去住了，夏星他们也搬出去了，两套大房子里就剩我一个人。

我迷上了乘地铁，迷上了急诊大夜班。

晚上我就耗在急诊室里，白天我就混在地铁里。这里的地铁比起纽约的来说很新很干净，也很安全。我选择一条很长的会经过学校的线路。看看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感受到他们带来的欢快热闹的气氛，会让我觉得好一些。

晓钦很担心我。凡是被他知道我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他都会不时地传来简讯或者打通电话来。

对了。

我前天差点又在浴缸里溺水，幸好晓钦的电话惊醒了我。我差一点就要弄脏了小卓的家，差一点。

我现在回想起来仍有些后怕。我请李妈把屋子里的刀具都收到夏星他们家去了。

还有，我在地铁里游荡的时候，小卓来了。我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找到的我。他突然出现，站在我面前，对我说：“我找到你了。”

我找到你了。

我，找到你了。

我原以为自己已经下定决心，现在看来，这份感情远比我想的还要深刻得多。它给我带来的疼痛，比起纹身，比起用刀切开皮肉割断筋脉血管，比起溺毙后又被抢救，都要严重数百倍。我想这可能就是把灵魂与肉体剥离的痛。

我的心、我的爱、我的灵魂，都留在了这里。

因为，他找到了我，这是他应得的。

祝好。

（13）

亲爱的DU，

我完成了论文并顺利提交了。夏星基本复原了。我的急诊履历漂亮得完成了。

我可以回来了。

可我舍不得他。

但我也不舍得他在家人与我之间痛苦抉择。我不舍得他左右为难。我不舍得再欺瞒他。我不舍得他对我心怀愧疚。我不舍得他难过。

千千万万个不舍得，我才明白，不舍的尽头，是舍得。

只要我割舍了他，我们各自的世界就都有了出路。

我明天就启程，来机场接我。

祝好。

C18. 我们的誓言

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两遍之后，已近黄昏。吴卓合上电脑，定了定神，摸出了手机。

放下电话后，他又发了一会儿呆，直到手机短促有力的提示音响起惊醒了他。打开邮件，他认真地存好邮件里发来的一串地址，深呼吸了几次，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睛。胃里又泛起轻微的灼痛感，他这才意识到从诊所匆匆出来之后没有吃过东西。苏烨留给他的话在他脑海里冒了出来。

时间会带你去最正确的人身边。

请你先好好爱着自己。

然后那个还不知道在哪里的人。

会来接你。

吴卓皱着眉，笑了起来。我听你的话，我会好好待自己，那么你呢，到底在哪里？不再多想，他拿起电话叫来了客房服务。

认认真真吃完了一餐，他特意选了易消化的白肠，又想到苏烨总叫他不要挑食，连从来都不动的油醋蘑菇都一朵不剩地吃光了。冲了个热水澡之后，他躺进了被子里。自从到了明州之后，他仿佛从未真正感到过温暖，可能是因为极寒的天气，也可能是因为被冰封的心。

而如今，阵阵暖意在他周身流淌，柔软的被子云一般地包裹着他的身体。他把一大片被子揉进怀里拥着，仿佛正抱着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仿佛正抱着这世上最动人的美好，仿佛，正抱着苏烨，他的苏烨。

我最亲爱的人，你还好吗？

我最亲爱的苏烨，我会找到你。就如同我能在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地铁里找到你一样，世界再大，我也一定能找到你。

这不是奇迹。就像你说的，时间会带你去最正确的人身边。兜兜转转，走走停停，我还是会被带去你的身边，因为，你就是我的唯一。

吴卓渐渐合上了眼，苏烨，等我来接你。

二月的纽约依然天寒地冻，苏烨裹着羽绒服走出门时，被冷风吹得拱肩缩背。

志愿医疗服务申请早已经交了出去，他想在批准通知来之前抓紧时间，把他能做的事该做的事都安排妥当。

他名下的信托、房产、一点流动资产还有照顾着的两家孤儿院都已经全部交给了度度打理。他回到纽约后天天去孤儿院报道，尽量多陪陪孩子们。他也向一路上扶持他成长的教授们以及医院里曾共事过的同事们一一发去邮件表达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