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风筝 下——箫云封
箫云封  发于:2015年08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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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筝一路收拾,那孩子一路就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脚边哭,与陆筝年幼的时候相比,这孩子简直就是一个完全相反的范例,即使没吃晚饭,也毫不妨碍他中气十足地表达自己的委屈和不满,哭也就罢了,还哭出了九曲十八弯和甜蜜蜜的众多腔调,毫无停顿且转折自然,混乱杂糅的好像在听一场没人买票的交响乐,令陆筝头晕脑胀,恨不得将他直接丢出去才能一了百了。

好在陆筝还是保留了一点人性的——他到厨房去随便熬了一锅米糊糊,青菜的叶子都是成片成片的漂在上面,他自己看着都没什么胃口,那孩子居然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底朝天,后来还扒着锅边向下看,恨不得把自己也倒扣下去,直接做了米糊的调料。

当天晚上,陆筝还是不敢让这孩子自己睡,这孩子身上有种狼的特性,看得他战战兢兢,生怕他半夜就对月长嚎长出一身黑毛,他长自己的倒是无所谓,主要是若把左邻右舍的也招了出来,就是彻底不好收场了。

明宇吃饱喝足之后居然变乖了,也可能是哭累了,总之就是懒懒趴在他身边抱着他的一条胳膊打呼噜,这么看上去倒真像个粉雕玉琢的年画娃娃,只是这娃娃多长了个没安开关的部件,半夜里就狠狠撒了一泡尿出去,将这半面的褥子都浇湿了。

陆筝睡到半夜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童子尿的骚味,他迷糊着往身侧一摸,那小崽子就顺着他的胳膊往上爬,蜷缩着手脚挤到了他的胸前,显然是被自己给熏着了,下意识地寻找干净的地方。不过他寻找的地方煞是微妙——他不知是如何闻的,居然顺利从陆筝的衣摆下方钻了进去,沿着他带着点寒意的肌肤就爬到了他的胸前,然后就卷成了团不动了。

结果就是陆筝是被彻底压醒的,他感到呼吸不畅,翻身就想把这个趴在他胸前的一大坨东西甩下去,谁知明宇从小是个防御高手,两只小猪蹄子狠狠揪住了他的胸前两点——陆筝这么一动就疼得直抽气,只得勉强认输不动了。

后半夜的时候,这小崽子又不老实了,陆筝青着眼圈从床上把自己拽起来,扯开这孩子的两腿就往成人尿壶上放:“嘘——”

按理来讲,应该是嘘上几次才能有效,但是陆筝实在太困,嘘了一次就迷迷瞪瞪地上下点头,明宇就这么岔开着腿,看着自己的小鸟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拼命抖了一会儿就又蔫了回去,原本已经到了临近点的尿意给生生堵回去,这简直把这混世魔王的幼小版给气个半死,他挥舞着短小的四肢四处乱撞:“尿——尿——尿——”

陆筝被他撞醒了,赶紧撑开眼皮摇了摇头,谁知他这么无计划性地一揉眼睛,大张着腿在他怀里的明宇就失去了支撑,整个向下一滑——

“哗啦”一声,就完美地滑进了尿壶里。

当天夜里爆发出了这个家有史以来最大的最悲伤的狼嚎声,秀芬淌着着涎水乱着头发从屋里探出头来:“成荣,又输了啊?”

陆筝举着盆水给没毛的猴子冲凉,此时也只能不咸不淡地回一句:“嗯。”

秀芬无奈地点点头,转头就关上了门,陆筝长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管这孩子听懂没听懂,只能按着自己的意思给他道歉:“对不起。”

明宇原本咧着嘴嚎啕大哭,此时却突然眼球一转,相中了一只不知从哪儿飘来的塑料鸭子,他开始撅着屁股扑那个鸭子,彻底把自己成了个尿娃娃的事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陆筝轻轻松了一口气,开始揉出泡沫给这孩子洗头,这孩子头发稀疏,发质却乌黑油亮,老家人都说这样的孩子不听话,主意正,也不知究竟是不是如此。

在“帮人洗澡”这种事情上,陆筝当真是没什么天赋与经验的,明宇像个浑身缀满了泡泡的猴子一样四处乱跑,时不时拍打盆里的水,不时就把自己和陆筝都浇灌成了落汤鸡,他咯咯笑着闹着,拍打着水往陆筝这边扬,陆筝原本耐着性子给他洗澡,后来实在忍受不了,干脆地同样加入了战局,这一大一小就像两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一样互相泼水玩,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双双倒在地上才善罢甘休。

直到累的瘫倒在地的时候,陆筝才反应过来他做了些什么——他居然和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在水盆边打闹了这么久,这在他的脑海里,几乎是可以数的上的回忆了。

明宇早就累得很了,蜷着手脚在他旁边把自己揉成了个树袋熊的形状,陆筝看了他半晌,突然一个用力,拎着孩子的胳膊就把他给高举过了头,陆筝看着那软软飘荡在半空中的四肢,再看了看那嫩嫩的,几乎可称之为吹弹可破的小脸,他忍不住地就想把深深埋藏在心底的,那点仿佛被遗传而来的恶毒的种子给露出来:“我想掐死你,行不行啊?”

凭什么你就可以什么都不想啊?

凭什么你就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啊?

这不公平啊。

他的手指在细嫩的,几乎不赢一握的脖颈间游移,感到那种勃勃的却足够稚嫩的生机在掌心中细微地颤抖着。

——他活的也很累啊。

——他也很压抑啊。

——为什么他会是唯一一个清醒的人呢。

——一起去死的话,是不是就一了百了呢?

“哇——”

一声尖锐的哭喊划破了夜空,陆筝突然清醒过来,原本魂飞天外的头脑突然回魂,他的手掌一抖,僵硬着的身体肌肉如同被重锤敲打过一般碎成了数块,明宇从半空中砸到了他的胸膛上,然后立刻就不依不饶的放声大哭起来,这小孩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拼命把自己往陆筝的脖颈那儿挤,鼻涕眼泪都抹到了他的脖子上——他倒是丝毫没有感受到陆筝刚刚一那瞬而过的,不由自主所散发出来的恶意。

他在想什么啊。

他到底都在想什么啊。

他到底都在干些什么啊。

陆筝把手挡在眼睛上,他长长吸了一口气,堵在胸腔中的那点热意终于被缓缓提了上来,却立时有湿润的东西从眼角滑了下去。

他努力抑制自己抽噎的动作,努力回忆起自己刚刚的那种恶毒,努力为自己的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想法找个理由。

太懦弱了,真的是太懦弱了。

他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想到要做出这种事来?

在陆明宇到来的第一个晚上,他就和陆筝抱在一起整整哭了一夜——陆明宇从小到大都不掩饰自己的眼泪,哭出来的泪水都能将长城冲塌;而陆筝的泪水却是久旱所逢的甘霖那般稀少,他感到不舒服的时候,那些泪水却更多地往心里冲过去了,那些泪水会填补起那些裂开的细缝,却也同样会带来灼烧般的痛楚。

他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就像他从来就没有了解过别人的想法。

他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会被自己的生身父母丢掉,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再次感受到一种被抛弃了的无奈。

他感到自己的人生好像成了一场笑话,建立在那个酥脆的城墙之上的、自欺欺人的信念最终被炮火给轰的一干二净,城破人亡,却有一个新的生命在那废墟之上建立了,那个生命拼命大哭大闹着证明自己的存在,证明他存在的价值,站在遥远的地方向他呼喊,对他伸出手来,以他自己的柔弱来抹消他的懦弱,试图让他重新爬起来。

即使不是为了自己,也还有秀芬呢,不是吗。

即使不是为了自己,也还有秀芬呢,也还有明宇呢,不是吗。

即使不是为了自己,也还有秀芬呢,也还有明宇呢,也还有陆琪雨呢,不是吗。

不要放弃啊。

他在心里一次次地远离那个恶魔,远离那个高高飘荡在半空之中的没有实体的陆筝,他在和心里的冲动做着殊死斗争,他相信自己会赢——他必须得赢,因为他没有失败的权利。

他带着秀芬和明宇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才最终在离安槐市很远的江成县定居下来,为了能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工作,他不得不把秀芬送去了江成县他信得过的疗养院里,而在他们换地方的途中,罗安曾经找到过他——当时是在一个小小的四合院中,陆筝斜斜靠在窗边,看着罗安在外面苦苦哀求,那个绝顶聪明的学生依旧这么光鲜亮丽,他居然说,在陆老师离开之后,他茶不思饭不想,思前想后了许久,才敢辗转打听到了他的住址,他想向陆老师道歉,他想挽回陆老师,他想和陆老师在一起。

这真是可笑到让人笑不出来的话啊,既然这么喜欢他,当初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

学校为了息事宁人,为了补偿罗安这个“被骚扰”的受害者,那个本该不属于他的保送名额,不是应该已经落到他的手中了吗。

那现在这副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表情,是在表演给谁看呢?

陆筝轻轻合上了窗户,将那个青春的面孔和那些旧时光同样关在了窗外,只是他刚一回身,就见陆明宇背着手站在离他几步远的位置上,那孩子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因为尚且年幼,所以那副表情让他脸上的肉都挤压在了一起,虽然可怜,却也隐隐有着令人发笑的意味。

确实是该和过去告别了。

他还有这么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陪在身边,不是吗?

陆筝慢慢蹲下身来,对陆明宇张开了手臂。

陆明宇在原地踌躇了片刻,终于是大力吸了吸鼻子,他本想做一回坚贞不屈的英雄,却还是没有抵抗住心里对于陆筝怀抱的渴望,于是他只能一步三摇的扑过去,狠狠扑进陆筝的怀里,然后挂住陆筝的脖子就不肯撒手了。

那个满是汗液的纸团被丢在了脚边,陆筝将它拿起翻了一翻,不免有些惊异——那是颇为惟妙惟肖的一张图,瘦梁上的八哥,窗棂边的影子,还有他轻轻环抱着的手臂都活灵活现地浮在了纸上,全然不像是个只有这么小的孩子所能画出的东西。

这是不可多得的天赋,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它扼杀在摇篮里。

陆筝开始想尽办法挣钱,秀芬的病,一家人的开销,还有给明宇学画的费用——这些都是不小的一笔笔支出。而对他来说,教课却是不太可能了,每当一拿起书本或是站在讲台上,他就觉得四周有无数镜头或是闪光的东西在顶着他的鼻梁,站了不到一会儿,他就开始全身酸软汗如雨下,后背上的衣服总会湿一大片。而做生意之类的事情,对他来说就更是艰难无比,他好像彻底失去了与人交流的能力,他看着那些人张合的嘴唇,听到那些人说出的话语,却总觉得感受不到与他们情感的沟通——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像泡沫般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却转而就彻底成为了淡漠的、毫无形体的空气。

同时他也渐渐发现,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和当初那个小娃娃的距离越来越远——那个小娃娃渐渐长成了少年,他的眉眼越来越像母亲,却比母亲要更加英气逼人,他两眉之间的距离很宽,眉峰下却是狭长而带有弯钩的丹凤眼,据陆筝所知,他们家没有谁生有这么一双恰到好处的眼型——或许是来自于他那个连名字都不被知晓的父亲。

陆明宇十四岁的时候第一次梦遗,那天他说什么都不肯去学校,早上就紧紧捂着被子,像个被强采了花蕊的大姑娘一样把头埋进了枕头里,陆筝趁他不备抽去了被子,陆明宇却是紧紧扒住自己的裤头,鸵鸟一样地色厉内荏着怒吼:“你要学会尊重别人的隐私!”

那时候,少年的性格已经有点向着乖戾发展了,他开始学着人逃课打架,偷偷去改校服的尺寸,带头往校花的抽屉里塞,但他居然还很受欢迎——据他有一次酒后所说,班里那个说一不二的学习委员,曾经偷偷给他递过情书。

当天陆筝耐着性子等到他酒醒,然后摩拳擦掌地揍了他一顿。

那时候的陆筝比之后来还是多了一点活气儿的——起码不是由着陆明宇的性子胡闹,而是试图将他拉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而事实上来讲,他很不理解陆明宇的所作所为,他像这少年这么大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获得更多的知识,如何把更多的东西塞进脑袋里,而不是有事没事地就寻衅滋事,而且毫无悔改之意。

也就在那天,他们同样爆发出了一场争吵,确切地说,那是陆明宇单方面的发泄,他涨红着脸,竹筒倒豆子地向陆筝抛去一个个问题:“咱家只有咱们两个人吗?我妈呢?我妈在哪里?她是不是不要你了?她是不是不要我了?你以后是不是还会再找个女人来给我当妈?那个生了我的女人到底为什么不要我?别再用那套什么出远门之类的谎话来骗我,我早就不是个任你揉捏的小孩子了!”

他对自己的母亲没有半丝印象,似乎在记忆里就自动屏蔽了会让他感到痛苦的画面。

陆筝镇定地听他这么连珠炮地说完了一长串话,却是半个字都没有打断,只平平静静地点头:“我会征求你的意见。无论发生什么事,或者无论我要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先征得你的同意。这样可以吗?”

陆明宇原本涨红了的脸色突然沉静了下来,却也转瞬苍白起来:“真的吗?”

他好像很在意这个问题,于是再次试探性地问了一遍,那些掩藏着忐忑都被他强行压制在了表面上的乖戾之下:“如果我说不行的话,你会听我的话吗?”

陆筝犹豫了一瞬,但还是点了点头。

陆明宇头顶上的那个名为暴躁的阀门好像突然被堵上了,他嗫嚅着原地转了半圈,突然又恶狠狠地再次咆哮:“记住你说过的话!”

然后他就怒气冲冲地跑回了屋子,将房门狠狠甩出了巨响。

陆筝站在原地摸了摸鼻子,他完全不懂陆明宇为什么会如此愤怒,就像他不明白,陆明宇为什么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坐立不安——

——陆明宇当然不会告诉他,十四岁的时候他第一次梦遗,梦到的却是自己的父亲,陆筝的身体。

46、现实

“我告诉你这些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希望你能给明宇一个机会,让他自己去做出选择,”,陆筝把不知第几次新添的茶水放在陆琪雨面前,轻而坚决地道:“你不应该再为他选择什么道路了,在你我做出任何决定之前,都要先征求他的意见。”

隔着滚烫的茶水与袅袅升起的细烟,陆筝的表情在那薄雾间显得有些扭曲,他沉默地坐在对面,眉眼间已经不复当年的稚嫩,那些风吹日晒在他的面容间刻划下了抹不去的叠痕,阴霾和淡然交相刻印在他的生命里,无端生出些微妙而复杂的意味来——陆琪雨仿佛从现在才真正地感受到了一个事实,在他面前的陆筝已经不是一个男孩更不是一个少年了,在她离开的这十多年间,她的弟弟已经成长为了一个男人,虽然对她依旧礼貌,但那种礼貌带着完整而不可剥离的疏离,像红外线铸就的一层光网般牢牢阻隔在两人之间。

“叮铃——”

家里的门铃突然响了起来,也打破了这样尴尬而沉默的气氛。陆筝突然站起身来,他好像急于离开这个窄小的空间,于是踏前几步就一把拉开了门——陆明宇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

陆筝稍带惊异地望向他,站在对面的陆明宇披着长长的却明显不是自己的外套,水流依旧从他的额发上滑落,顺着鼻梁滑进衣角。而他的脚边已经积了浅浅的一滩水,显然这少年已经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所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敢敲门”,陆明宇抽着鼻子,闷声闷气地轻哼:“我难受,你别不要我,也别丢下我一个,行不行?”

站在陆明宇背后的两位民警连忙跟上前来:“这位先生见义勇为,救下了江成一中一位试图自杀的高中生,当时两个人都失足掉进了河里,多亏我们的搜救人员也跟着跳下去,才将这两个人都救了上来……我们做完笔录之后本想把他送去医院,但这位,哦,这位陆明宇先生说什么都要先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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