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筝原本伸在萝卜里的筷子停顿了一下,然后就拂开了另一双筷子。
“都叫你不要再吃那道咸菜了!”
陆明宇把筷子一摔,青筋暴在了额角:“你他妈听不见我说话吗?”
桌子都因着他的怒火抖了一抖。
陆筝从碗底抬头看了他一眼,陆明宇觉得那个目光甚至带了一点讨好的意味,这个认知让他心头一愣
,原本卡在喉咙里的半句话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可以把手拿开么?你挡到我的勺子了。”
在他怔忪的这段时间里,陆筝已经换了一只勺子,并用勺子敲了敲他的手背。
陆明宇马上怒目而视:“谁叫你碰我了?脏死人了!”
他缩手就走,几步就到了洗手间里,把门狠狠摔上了。
他在洗手间里把水流开到最大,水波如同小型瀑布般冲刷着他的手背,手背上很快就变得通红一片。
他的心跳非常快,青筋从头冒到了脖颈,晕红把整张脸庞都点燃了。
他依旧记得刚刚陆筝的手拂过了他的手,在这一瞬之间留在皮肤上的温度。
凉。
这是他触摸过的,最让人感到疏远而冰凉的手了。
这么多年也没有过改变。
等他再出去的时候,陆筝已经不在餐桌边了。
除了少了大半碟的咸萝卜外,菜和饭基本上没有太大的改变。
陆明宇把电饭锅掀开了一个角,犹自冒着热气的米饭蒸腾着晕上了他的瞳膜。
“又不吃饭!你以为自己是靠阳光水露活着的植物吗?”
陆明宇对着厨房恶狠狠地吼道。
碗碟碰撞的声音消失了一瞬,很快又继续磕碰了起来。
于是陆明宇觉得自己被完全忽视了,他迫切地想挽回一局:“明天要交学杂费,一共八百五十六!还
有二百块钱的卷子费!这学期的补课费也要交了,总共一千三!”
——其实早在五天前就交过一次了,他完全是无理取闹地在给陆筝施压。
而陆筝的声音只是不咸不淡地、远远地飘了出来:“知道了。”
——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要交钱么?
——你都不问问我要用这些钱做什么吗?
——你都不问问我学校为什么要收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学杂费么?
——你除了会给钱之外,你还问过我什么呢?
陆明宇根本不想示弱,也不想告诉别人他的眼圈红了,于是他只能吼回去:“你根本给不了我这么多
钱!你哪来的钱给我呢?大家穿着耐克阿迪去上学的时候,我还穿着这个比我的脚大出两码的杂牌子
布鞋!你看看你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地方是在哪里?啊,我知道了,就是你那个骑了两步连轮子都会散
到一边的去的破自行车!你还能不能有点出息——”
“——再不吃饭的话,饭就都凉了。”
陆筝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不痛不痒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的语气听不出半点不同,只是声线变得更加喑哑,好像有人用砂纸打磨了他的喉咙。
那双微挑的眼依旧波澜不惊,皮肤还是一样的苍白,说话时嘴角的弧度也和从前一模一样。
而陆明宇的回答是直接摔翻了手里的汤。
洁白的瓷碗摔在地上,碎片散了一地。
而陆筝的目光只是追随着那个落地的碗滚到了一边,那个眼神里难得透出了一点心疼,却是丝毫都没
有分到陆明宇的身上。
夜深人静,只有蝉鸣犹在外面飘荡。
陆明宇睡到半夜的时候就饿得再也无法入眠,做了半夜的梦,都是各种各样陆筝的脸在眼前晃荡,却
一会儿是正一会儿是反,一会儿是年轻时儒雅的笑容,一会儿是现在瘦削的肩胛骨,只是很快又变成
了一堆又一堆的汤,一份又一份飘在面前的鸡翅和鸭架,他追着散发着焦香的鱼肉向前扑去,却直接
一个踉跄,直接摔在了地上。
然后整个人就被摔醒了。
这一下真是把他摔得呲牙咧嘴,脊椎骨碎掉一般地疼。
不过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什么声音给吸引过去了,这房间的隔音效果非常差,旁边有了一点响动,这
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虽然那个人已经尽量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但还是没能阻止陆明宇推开房门的脚步。
家里的大门被打开了一条缝,冷风呼啸而过,时间已经到了十一月份,南方的城市早已进入了湿冷而
没有暖气的时节,而陆筝正半坐在门边,费力地把靴子往脚上套去。
他的身影在这浓黑色的夜幕中显得更加瘦弱而冷漠了,他明明是个有色彩也有思想的人,却好像被这
个暗沉的背景给同化了一般,显出一种与世隔绝而又拒绝与人交流的孤独感来。
好像他用一层透明的玻璃把自己和世界隔阂了起来,那个世界在上演着各种各样的喜怒哀乐,他一个
人用一种空洞的目光坐在这边,像个牵线木偶般看着别人品尝着五味参杂的生活。
他体会不到这些悲欢,于是只是略略地歪了头,带着点奇怪的感觉探究这些拥有无尽情感的人。
或许连“探究”这样的感情都不会拥有。
还没等思考出什么,陆明宇就大声问道:“又要去装柜了?还是去那个昌宏家具厂?”
“嗯。”
又是冷冷淡淡,不想做多余回答的表情。
又沉默了。
在这样的深夜里,这种沉默的氛围真是令人尴尬,于是陆明宇开始没话找话:“早就叫你别在那里干
了,为了这么一份工作这么拼命值得么?我还记得你当初为了找这份工时的落魄样子,明明酒量那么
差,还装出那么一副千杯不醉的——”
“——我重新熬了一锅汤,已经放在厨房了。”
陆筝已经把靴子穿好,套着那种一块钱一双的白线手套准备出门了,他好像完全没有听到陆明宇的话
,而是自顾自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饿了的话就去喝了吧。”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出门,连一个眼神都没飘到陆明宇的身上。
陆明宇于是咚咚咚地追出来,冲着他的背影吼道:“别以为我没去过你们那个家具厂!我早就远远地
看过那是什么样子了!我告诉你,那就是个不孕不育的地方!你再在那儿干下去,就别以为你那精子
还能在女人的肚子里生根发芽!你也别再想莫名其妙地就有了第二个儿子——”
“——我没想有第二个儿子”,陆筝站在楼梯的拐角处转头看他,他的目光带着点怔然,又带着点心
安理得的抚慰感,好像这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就能跨越遥远的时空:“我有你一个就够了。”
直到陆筝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陆明宇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如果他能看到自己的表情,一定会被自己的表情彻底吓坏。
他现在的脑袋可以被放到菜市场,和那些刚摘下来的西红柿争奇斗艳,比比谁的能看上去更加艳丽。
冷风从外面打进了身体,他只穿着薄薄的睡衣,却根本感觉不到寒冷。
什么叫做“我有你一个就够了?”
这样会让人胡思乱想的好吗?
当然“有你这么一个让人不省心的也就罢了,我不想再为另一个再操这么多闲心”也有可能。
当然,陆明宇是绝对不会承认上述观点存在的可能性的。
他如同被长线牵着般走了回去,一路上都在呵呵呵地傻笑,直到晃晃悠悠地到了厨房,看到了还在小
火上煲着的那锅汤。
那锅汤已经有了蒸腾起来的香气,陆明宇来不及关火就拿出勺子,迫不及待地捞了一勺出来。
那香气顺着喉咙往食道里滑去,所过之处让他如同沿着喉咙洗了一个热水澡一般,满身的寒气都因为
它给驱除了一半,从内而外地散发出阵阵暖意。
只是不知陆筝半夜起来煲了这么久,他自己喝过没有?
想必是没有的吧。
3、伤痛
陆筝确实没有喝上半口热汤。
他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地暗沉了下去,小区里只有两盏应急灯依旧在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充满着湿气的冷风沿着他的衣领灌入,如同有人拿着夏天才玩儿的泡沫把冬日的雾气将他的脖颈灌满
了,他觉得自己像个光着身子站在台上的蹙脚演员,被人用刀子似的目光从四周狠狠矬刮了过来——
明明没有什么目光,甚至四面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那种阴冷还是从四肢百骸涌来,让他连走路都觉
得寒冷。
从家里到昌宏只是短短的一段路,他却走了不知多久,当看到停到外面的一大排集装箱的时候,他觉
得自己的手脚已经僵硬得不会转动了。
工厂里组织装柜的王梁在从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了一个瘦高的影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立起的衣领盖住
了大半张脸,隐约可见苍白的皮肤和黑白分明的眼睛。
陆筝这个人总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有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他那一双眼睛,乍一看上去分外灵动,
好像很容易就就能融入别人的世界,但仔细看过去却是深不见底,比常人黑上许多的瞳孔里仿佛栖息
着一汪深潭,深深浅浅地总是让人看不清楚。
走到近前的时候,陆筝难得主动打了声招呼:“王哥。”
王梁当时就感到受宠若惊了:“小陆,这么晚还来干活儿啊?”
陆筝点点头,只是脸庞掩在高领里看不太明显:“怎么不把车开进去?”
王梁愁眉苦脸地叹息:“简直是所有的倒霉事儿都赶到一块儿去了,公司订的交货期工厂已经迟了,
客户那边还打越洋电话来催,今天的拉门坏了一半,牵引车都送到咱们另一个厂子那儿去了,有个单
子比这边还急,所以这边只能人工把货从仓库运到柜里,你看看那边——”
陆筝顺着他的目光往那边望过去,无数个人影汇成了一条直线,手里搬着的箱子摇摇欲坠,影影倬倬
着连脸都看不清晰。
“价格怎么算?”陆筝单刀直入地问道。
“老规矩,算计件的。今天距离远一些,五毛钱一箱,自己记着搬了多少就行。”
陆筝环视了停在门外的排成一线的集装箱,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脱下了外衣,然后把它原原本本地
叠好放在了一边。
王梁忍不住问了一句:“从哪儿培养的这么好的习惯?要我有你的一半干净,我媳妇就不会天天在我
耳边磨嘴皮子了。”
陆筝轻轻弯了弯唇角:“弄脏了还得洗,洗了就不好干了。”
其实陆筝这段时间一直感到身体很不舒服,他的身体其实比较适应干燥的天气,这种江南烟雨一般的
湿润气候总是让他感到有寒气不断地入侵,顺着骨缝啃噬他的骨骼经脉,让他招架不住地连连咳嗽。
既然是计件工资,大家的干劲儿都是很足,只是身边总有一个踉跄的身影在那儿碍眼,实在令想挣更
多钱的人感到扫兴。
文猛就是其中之一。
文猛是在工厂干了几年的老员工了,看陆筝这种平时不在这里上班,只在周末或者忙的时候才突然出
现抢工资的人格外不顺眼,于是总是有意无意地挤兑他。
“我说,你那小身板就回家歇着吧,别出来耽误人干活儿了行不行?我们的效率都被你拖下来了!”
文猛这么一声怒吼,院子里十数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陆筝身上。
陆筝的两条胳膊都被这左右的箱子坠得酸麻不已,闻言只是冷冷抬头瞥了他一眼,然后就是眼神都欠
奉地转了回去。
其实不是他不想理对方,只是他总感觉眼前金星直冒,连地板在哪儿都看不太清,怎么能有多余的心
情去关注别人?
但文猛当然就不干了,眼见挑衅根本没有得到回答,他干脆直接走上前来,筋肉遒劲的肩膀直接撞上
了陆筝的身体:“我问你话呢?你耳聋听不见吗?”
陆筝肩膀一抖,手里的箱子险些落到地上去,但是他也不动气,语调甚至如往常一般平静:“我在不
在这儿干,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文猛的脸一下子憋红了——王梁的职位这几天就要提升,文猛早就明里暗里地希望自己能顶替对方的
岗位,但王梁早已经一字一顿地告诉他“不可能”,这是众人皆知的秘密,却被陆筝毫不掩饰地揭露
了出来。
心知肚明的秘密和放在光天化日之下供人赏玩的秘密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更是能点燃一个人怒气的引
线。
文猛当时就想动手,可还是咬牙忍住了,他皮笑肉不笑地对一旁计件的一个小姑娘吼道:“你也不去
问问他,他到底搬了多少?”
那小姑娘看上去是公司新来的业务,来装柜的时候还打扮的花枝招展,只是因为来回跑动,那眼线都
被汗涂花了挂在脸上,活脱脱两个熊猫状的黑眼圈。
“是是是!知道了!”
小姑娘急急忙忙跑过来,陪着陆筝来来回回地跑动,一边跑还一边问:“哥你搬了多少了?”
“我把我搬过去的这些都堆在一起,你一会儿一起算行不行?”
陆筝平心静气地回道。
那小姑娘连忙狂点头:“好的好的,谢谢哥了,我刚来的什么都不懂,还得哥多多担待了。”
陆筝点点头,没有再理她,只专心搬着自己的东西,那小姑娘话虽然说的好听,可还是像个黄莺般在
他耳边叽叽喳喳个不停,一会儿问装柜量怎么算最好,一会儿问他搬运的这些是玻璃还是椅子,一会
儿问外包尺寸要怎么算才能满足客户需求,看上去是把他当成了一部可移动的百科全书。
陆筝平时就很少理人,此时更是有一句没一句地答她的话,不知是因为到了夜晚最冷的时段,还是因
为那个聒噪的声音震得他耳边发麻,总之他只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重,手中的箱子重愈千斤,沉甸
甸地好像要把肩膀都一块儿撕离。
他再次回到仓库的时候刚想歇一歇,却听那小姑娘一声尖叫:“哥我还没开始算呢!你那些货到哪里
去了?”
陆筝只觉头上嗡地一声,他调转目光向那边望去,原本堆成一座小山似的东西都不见了踪影。
文猛在那边冷冷嗤了一声,在寒凉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刺耳。
陆筝慢慢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拿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是温是热已经很难感觉出来了。
只是感到很冷。
王梁这在另一边组织搬运,此时听到这边的声音而急急忙忙跑了过来:“这边怎么回事儿啊?还想不
想干活儿啊?”
那小姑娘尖叫了起来:“经理,陆哥的货都不见了!”
“好端端的搬到那儿怎么会不见的?”,王梁四处看了一圈,眼光就凝到了文猛身上,眉头也紧紧蹙
了起来:“文猛,你的货呢?”
“早送上去了”,文猛对着集装箱努努嘴:“不信你问他们。”
文猛身边的几个工人齐齐点头。
王梁四下环视了一圈,终于还是无奈地对陆筝道:“没事儿,一会儿牵引车就回来了,到时候你站在
上面把货送进去,我给你算一样的钱。”
“经理,凭什么啊?”文猛第一个不干了。
王梁狠狠甩了一眼过去:“凭我是你的经理!这个理由够不够充分?”
文猛微不可察地瞪了他一眼,嘟嘟囔囔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