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民盯着燕,用粗犷的边塞口音问道:“你为什么蒙着脸?”
林惠然忙解释说他生了病,并教燕把面纱摘下来。
燕刚露出本来面目,那两个人吓得后退几步。林惠然又再三恳求,说两人被困在沙漠里,眼看就要没命了,又拍了拍自己瘦弱的小毛驴,展示自己的窘境。
牧民原本不想搭理两人,见了这毛驴,眼中露出惊异好奇的身神采,其中一个道:“这是中原地区的毛驴,听老大说过,驴肉非常好吃。”
林惠然听见两人的对话,虽然有些不舍,但此刻保命要紧,还是很大方地把手里的缰绳一丢,对牧民说:“若是贵村肯收留我们,我愿将这毛驴当做谢礼,赠给二位。”
于是林惠然和燕终于走进了这个村落。他俩被牧民带去见了村中老大,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独眼男人。身体干瘦,面容阴冷,独自坐在蒲团之上,有些老态龙钟的感觉。
男人和他们俩略微攀谈了几句,原来他也是中原人,后来独自在沙漠做生意,又招揽了一批伙计,就留在此地了。
聊过一阵,男人神情倦怠,吩咐属下带他们俩离开。
林惠然和燕被安排到旁边的小帐篷里。
村落中间的沙地上支起了一口大锅,上面烧着热水。小毛驴被拴在木桩上,浑身发抖,遭受着那些牧民们惨无人道的围观和调戏。
燕坐在地毯上,望着远处的那些人,忽然开口道:“林兄,咱们今天夜里趁他们不备,还是快点逃走吧。”
林惠然正打算躺下睡觉,听他这么说,微微一惊:“怎么了?”
燕冷笑道:“我还正纳闷为何这里忽然出现村落,原来是沙漠里流窜的土匪。正常的村落里,肯定老人、女人。孩子、牛马,你看他们,全都是面相凶狠的汉子。刚才咱们见到的那位老大,自然是匪首,他说自己来沙漠做生意,我瞧他大概是在中原犯下了命案,才来此地做杀人打劫的生意。”
林惠然听得后背一凉,这才意识到江湖险恶。两人合计了一番,遂继续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一个精瘦的男人给他们端过来晚饭,又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若无其事地搓麻绳。
林惠然面对着桌子上的羊腿和糌粑,目光直直地看向燕。燕则是十分淡定,抓起羊腿大咬了一口,吃得津津有味。林惠然见他吃了,微微放下心,抄起筷子也要夹一块儿,忽然筷子被打落掉在地上。燕吃着羊腿,手里拈着小石子,神色森然,露出警告的意味。又用口型示意:“有毒。”
林惠然迷惑不解,不知道燕练的是什么法术,可以百毒不侵,不过他自己虽然很饿,却是坚决不肯再吃了。
旁边的牧民手里搓着绳子,眼睛却时不时地瞄向他们两个,最后热情地问道:“这位公子,我们这里的饭菜粗陋,不合您口味吧?”
林惠然生恐他起疑,忙说:“我前几天吃坏了肠胃,没什么胃口。”旁边的燕不动声色地推过去一碟子糌粑。林惠然会意,抓起糌粑,咬了一口:“我吃这个就可以了。”
牧民呵呵一笑,又看了看桌子上所剩无几的食物,问二人还要不要添饭,他们俩连连推辞,于是牧民捧着盘子碟子离开了。
牧民前脚刚走,燕马上扑到林惠然旁边,擂起拳头在他后背上猛击三下,林惠然哇地一声,将吃的几口糌粑全吐出来了。
燕用脚踢着沙子,将他的呕吐物覆盖,然后取出自己带的水囊,叫林惠然喝水,喝完之后,又拍打他的后背,叫他呕吐。
林惠然痛苦不堪,呕得心力交瘁,最后瘫倒在地毯上,又瞧燕神采奕奕,一点事都没有,就有些怀疑地说:“那些饭菜真的有毒?为什么你一点事都没有。”又郁闷地吐了一口酸水,道:“我才吃了一口,犯得着这么大动干戈吗?”
燕不语,只略微撩了撩帐篷,随口道:“他们把你的小毛驴吊起来,打算明天宰了。”
林惠然站起来,道:“咱们今夜逃走,也带上它吧。”毕竟这是子离赠给他的。他忽然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身不由己地倒在地上。
燕急忙扶住他,又抽出匕首,在他耳后和指尖各划了一刀,挤出了半碗黑血。林惠然这才觉得清醒过来,望着泼在地面上的血,心中悚然:“好霸道的毒药。”
当天夜里,四周帐篷里的火依次熄灭,这些人并不打算亲自杀了两人,大概是想等待药效发作,第二天再收尸吧。
两人收拾了行装,趁着夜色走出来,解开了元流火身上的绳子,元流火十分乖巧,一声不吭地跟在林惠然后面。
燕送他们两个离开,自己却提着长剑,要折返回去。
林惠然大惊:“你疯了吗?好不容易逃走,你又回去干什么?”
燕扬了扬长剑,冷淡道:“他们使砒霜害人,我要杀了他们。”
“全天下的黑店那么多,你杀得过来吗?现在保命更要紧吧。”
燕摇摇头,冷静而固执:“若是使别的毒药,也就罢了。若是砒霜,我非杀了他们不可。”言语中颇有几分狠戾。言罢掉头而去。
林惠然牵着小毛驴,望着他的背影,又是叹气又是疑惑又是担忧。他自己没有什么武功,帮不了燕。只好在原地等候。想着等燕杀光了那些人,肯定会折返回来的。要是燕被那些人杀死。林惠然只好独自前行了。
他等到天亮,不见燕回来,却见那伙土匪的聚集处,冒起了浓浓黑烟,像是几十顶帐篷同时着火了。林惠然心中一喜,骑上小毛驴嘚嘚前行。
那伙土匪果然全部被杀了。尸体就躺在浓烟和火光之中。燕背对着林惠然,跪坐在地上,旁边摆着一个男人的尸体。
林惠然走过去,却看见燕满脸泪痕,望着远处的天空哀戚道:“娘!娘!我报了父亲的仇了,我终于杀死这个仇人了。”
燕的面前,摆放着那个四十多岁、被众土匪尊称为老大的男人的尸体。尸体脖子上被切开一刀,已经死去多时了。燕痛哭了一阵,面朝家乡的方向,磕了几个头。然后扯出匕首,在男人的左腋下切了一刀,手伸进腹内,数了数那人的肋骨,一共十一根。
燕大喜,流泪道:“是了,不会错了,就是他。”
他转过身看向林惠然,乌紫色的脸颊上露出孩子似的喜悦神情:“林兄,我终于为父亲报仇啦!我成功啦。”
林惠然自认识他以来,从未见他笑得如此开怀放肆,不由得也替他高兴:“恭喜燕兄。”
燕把那人的尸体用粗布包裹起来,沙漠里风大,气候干燥,想来很快就会变成干尸的。他要把尸体带回去,给母亲看。
两人要前进的道路不同,在一个灰尘漫漫的分叉口坐下,喝酒,然后道别。
这一次,燕终于向林惠然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燕的父亲是一名年轻的富商公子,与妻子成婚几个月,就外出经商。他携带重金来到边塞地区做皮毛生意,却被一家黑店使砒霜害死。他的小书童目睹了主人被害的过程,也隔墙听见了匪徒们的谈话,知道那匪首曾与人斗殴,折断了左腋肋骨,再没有痊愈。
书童连夜逃出去,那些匪首只当他是小孩子,就由他去了。书童却一口气跑回了江南,跟主家通报了少爷被害的消息,并提供了两个信息,砒霜和肋骨。
富商一家子自然大哭了一场,但是天下黑店那么多,却无从追捕,只得罢了。彼时那公子的妻子已经怀了一个月的身孕,旁人都怜她青春守寡,又叹息那腹中的胎儿。
这位太太却是极坚韧冷血的,听见丈夫被女干人所害,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只是把书童叫过来,细细询问了其中经过,心里暗暗记下。然后照样吃吃喝喝,一点不亏待腹内孩子。
太太尚未产下孩子,就因为各种矛盾,不容于婆家,她直接收拾了自己的嫁妆,率领自家仆人,另外买了一处房子居住。然后独自将孩子生了下来。
自生下这个孩子的第一天起,太太叫侍儿去药店里买了一罐砒霜,用温水化开,蘸了一点抹在自己R头上,喂给婴儿。
那婴儿起初嫌苦,不肯吃,哭得哇哇大叫。后来被强行喂了几次,竟也习惯了,从此家里的砒霜从未间断过,用量也越来越大,先是掺在奶水里,后来是掺在饭菜中。
这孩子顿顿吃着掺了砒霜的饭菜,渐渐长到了十六岁,也学了一身的好武艺。太太把孩子叫到自己面前,讲述了他父亲被杀的经过,叫他去边塞一带,寻找杀父仇人,为父报仇。”
“儿啊。要是你在外面吃饭,尝到了和娘亲做的一样口味的饭菜,那就是杀你父亲的仇人。”这是那位太太临行前,给自己儿子说的话。
“我每次杀了那些黑心的店家,总要剖开了腹部,查验肋骨,可惜都不是。所以才在边塞流浪了这么久。”燕轻声说:“如今手刃了仇人,我可以回家了。”
林惠然听得全身发冷,不知该如何作答,又见到燕全身漆黑,骨节扭曲,宛如夜叉恶鬼似的,半晌问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么?”燕愉快地说:“我把仇人的尸体带回去,我娘亲肯定会非常高兴的……”
“我是问你。”林惠然微微提高了语气,凝视着他:“你自己,有什么打算。”
燕呆了一下,别装过脸,淡淡地说:“那不重要,我生下来,就是为了给父亲报仇的。”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乌黑的手掌,道:“我以前遇到过一个高明的大夫,他看了我的脉象,说我至多活到二十岁。”燕微微一笑道:“其实下个月,就是我二十岁生日了。我很开心,在临死之前,完成自己该做的事情,并且……还有多余的时间回去,跟娘亲在一起。这就很好了。”
谈到这里,风沙弥漫,两人遂起身道别。燕将那具干尸绑在自己身上,沿着羊肠古道而去,同林惠然挥手道别。他说:“林兄,我很高兴遇到你,并且能跟你讲述自己的故事,这样即使我不在了,至少有人可以证明,我曾经来过这个世上。”
林惠然目送他离去,心中一阵惆怅。天底下离奇怪异的事情,还真是超出人的想象啊。
5、两个小朋友
林惠然走出边塞,重新回到中原地区,在客栈休息了几日,拿出地理图志翻了翻,忽然想起此地几公里处的小镇上,住着自己的姨妈。他小时候跟自己的姨妈关系很好,后来长大了虽然很少联系,但逢年过节的时候还是会聚在一起的。林惠然心想反正没什么事情,去小镇里逛逛好啦。
姨妈一家忽然见他到来,喜出望外,忙把他迎到屋子里,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又叫他在这里多住几日。他们家的孩子都搬出去另立门户了,家里只有姨妈姨夫和几个老仆人。所以大家都把林惠然当成宝贝一样看待。
他在这里住了几天,这一日姨妈忽然跟他说:“镇上李员外家要娶二房,咱们家跟他沾上一点亲戚,明天少不得过去喝一杯喜酒。”又叫林惠然陪她一起去。林惠然正好想见识一些小镇上的婚丧嫁娶事宜,欣然答应。
第二天两人来到李府,四周张灯结彩,管家在门口笑脸相迎。姨妈领着他进去,到一群相熟的老姐妹旁边闲聊。林惠然跟这些人都不熟悉,只好无聊地坐在一边,眼睛望着院子里的红灯笼和来来往往的小厮,耳朵里听着那几个姑婆的闲言碎语。
本来大户人家纳小妾,是从来不会大张旗鼓地操办的。不过李员外这一家却极特殊。事情的起因是那位正房夫人李太太。
李太太相貌丑陋,年纪又很大,长到三十多岁时,招了二十岁出头相貌堂堂的李员外为上门女婿。李员外在太太家里辛辛苦苦操持家业,熬了十多年,总算是重新掌握了财政大权,也渐渐地露出了飞扬跋扈地脾气。自从岳父岳母死掉后,李太太在家中的地位江河日下,不到半年,就从正堂搬到了丫鬟住的小阁楼。
那李员外恨她入骨,因此这次纳妾,故意把排场搞大,简直比自己和妻子成亲时还要隆重。
那几个姑婆说起这个,却并没有多谴责林员外的不是,而是一致认为李太太性格诡谲狠毒,相貌又丑,无才无貌,难怪会成为下堂妻。只是可怜生下来的那一对双胞胎,如今没了亲娘的庇佑,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林惠然正听得有趣,忽然外面一串鞭炮乱响,众人立刻闹哄哄地围拢上去,要去看新娘子。乡下地区的规矩并不严格。新娘子下轿之后,就有一群泼辣爱玩的妇人,去抢新人的红盖头,又去捉她的小鞋。
红盖头落地,显出新娘子姣花软玉般的脸颊,众人皆是一呆,感叹李员外有福气。旁边的媒婆佯装发怒地斥退了众人,给新娘重新盖上红布,搀扶着她进了内堂。
林惠然远远地站着,瞧见那新妇人的容颜,也觉得十分好看,他自己脸颊微微有些发红,想着自己的年纪,要是不出来游荡的话,大概也能娶这么一位娇滴滴的小媳妇。
“惠儿,你也想娶新媳妇啦?”姨妈走过来,笑着问他。
林惠然心里一惊,敛容正色道:“没有。”
姨妈牵着他的手,去大厅里入席,低声说道:“你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往后是要娶王侯家的千金的,别跟这里胡混,不过纳一两个婢女小妾倒也无妨。这里虽然是乡下,也有几个模样出挑的好闺女。待会儿我指给看。你要是觉得满意,我今晚就给你说和。”
林惠然不等她说完就连声打断她:“姨妈,你不要说了。再说我就走了。”
姨妈遂笑笑,不再说什么了。
新人拜了天地,酒宴方才开始。
林惠然略略动了几下筷子,听见外面有孩童在抢炮仗玩,就也想出去。忽然内室珠帘响动,几个穿着粗布衣服的村姑嬉笑着跑出来,一闪而过。
姨妈扯了扯林惠然的胳膊:“你瞧着如何?”
林惠然摇头笑道:“不怎么样。”
姨妈知道他是公子哥儿,周围总不缺美貌丫鬟并妩媚歌姬,见多识广,眼界自然也高,遂不再说什么了。
正吃饭时,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垂髫男童奔进屋里,在门槛上摔了一跤,哇哇大哭,旁边一个年龄相仿的女童过来扶他,两人一起张大嘴哭。屋子里的人却只顾吃喝谈笑,无暇理睬两人。
林惠然蹙眉,放下筷子走出去,把男童从地上扶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又牵着两个小孩子的手走到外面的院子里,说道:“你们俩去别处玩吧。”
他细细瞧两个孩子的相貌。两人眼小唇厚,肤色黧黑,脸庞宽大,是那种纯天然的丑陋。不过他俩还都是小孩子,虽然丑,却并不惹人厌恶。他们俩是双胞胎,自称姓李,分别叫龙龙和凤凤。
林惠然这才知道他俩是林员外家的孩子,于是四处找仆人照顾孩子,但仆人们只顾忙着迎来送往,并不肯停下脚步。
龙龙拽了拽林惠然地手,语气愤愤地说:“他们只想去讨好那个狐狸精,才不会管我们的死活。”林惠然大为惊异,问他这话是谁说的。
“是我娘说的。”凤凤天真地说,又含着自己的手指道:“可是那个狐狸精看起来好漂亮。大家都说,她比娘漂亮,比娘温柔,比娘善良……”
龙龙劈手打了凤凤一巴掌:“你再这样说,娘撕烂你的嘴!”
凤凤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鼻涕眼泪哗哗地流到了嘴里。
林惠然十分无奈,扯开两人,道:“不要打架。”想了想,只好一只手握着一个人,在花园里走了一阵,到一处假山后面,陪他们俩玩。
两个小孩子天真有趣,哭了一会儿,又握手言和。做妹妹的想爬到山上,做哥哥的就蹲在地上,叫妹妹骑在自己脖子上,送妹妹上了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