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流火不愿意见到他这样。
第二天早上,子离早早起来,穿上衣服出去洗了脸,见元流火还躺在床上不动,就提高了音量喊道:“你别赖床了,今天要出远门。”
元流火抱着枕头,含糊地说:“我不想去了。”
子离竖起眉毛,坐在床前:“你搞什么鬼!”
元流火用枕头遮着脸,没说话。
子离盯着他,又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发脾气道:“我耗费那么多力气保你性命,厚着脸皮来求别人给你治病,你一句不想去了算是怎么回事!元流火,你脑子没问题吧。”
元流火沉默了一会儿,慢慢从棉被里出来,翻过枕头一侧给子离看,上面又一小滩腥红血迹。
“我活不成了。”元流火低声说:“子离,你别为我去求别人了,没用的。我活着也是受罪,死了倒干净。”
子离拿起枕头看了看,沉默半晌,忽然弯下腰,掐住元流火的脖子,轻而坚决地说:“你的命是我给的。我没说死,你就给我好好活着。”他从床尾拿起衣服丢给元流火,不带感情地说:“穿上衣服,我在外面等你。”
元流火沉默了一会儿,虚弱地下床穿衣服。
35、共工氏
不周山是一座连绵的群山,山体被树木青苔覆盖,郁郁葱葱,加上山中多有悬泉瀑布,因此被附近村民奉为灵山,且山间铺设有道路供百姓攀登。
元流火见这山碧绿青翠,并不很高,所以没要子离搀扶,打算一人爬到山顶。子离乐的逍遥,但还是很好心地拔了一棵拇指粗细的香樟树,砍头去尾剥皮,做成一根光滑的小手杖,顶端留一个小叉,供元流火使用。
元流火弱柳扶风似的,挥舞着小手杖噔噔噔地上山。而子离乍入山林之中,宛如野兽脱笼一般,兴奋地跃入林间奔跑,又做狐啸,追逐林间的斑斓猛虎。
行至半山腰,元流火累的软成了一团,拖着手杖找了一处僻静的石潭休息,潭中的水碧绿宁静,四周凉风习习。他掏出一块手帕在水中沾湿,叠成四方块,有条不紊地擦汗。
子离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身上的衣服还算整洁干净,就是头发上沾了几片花叶,他连蹦带跳地跑到水边,扯掉头上的发带,以水潭为镜,以手指做梳,喜滋滋地整理头发。
他是很高大而匀称的体型,外表瞧起来纤瘦高挑,脱了衣服满身都是硬邦邦的肌肉。他这人似乎有许多个面孔,逞凶斗狠的时候是魔,谈诗论道的时候是仙,此刻临水梳妆,却是一名遗世独立的美人。
元流火无端地想起了“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光润玉颜,含辞未吐”这些词,把子离比作洛神,其实也不为过的。
这位美人梳理了半天头发,最后给头上挽了一个大栗子。他自以为很美地点点头,朝元流火一挥手:“走啊。”
两人很快到了山顶,山顶修建有一处道观,香火还算旺盛,观中的道士忙着解签看手相,未有半点仙气。元流火觉得很诧异,不知道那位上古大神共工氏所居何处。凭这位大神的身份,住在这种地方似乎太寒酸了。
子离胸有成竹,站在山顶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对元流火说:“这只是他家门外,我们天神的居所,并不在三界内,每一位神都有自己的界,是独属于我们自己的王国。这位共工氏的界,门口就在此处。”
他伸手把元流火拽到自己身边,凭空打开一扇鎏金灿烂的巨门,两人一脚踏进去,就进入了另外一个空间。
这就是共工氏的世界了。
这里似乎和凡间的构造差不多,有天地日月山川河流,但是比人界更为荒蛮,似乎年代还停留在上古时期。
两人刚行了几步,一群强壮黝黑的男人手持长矛和盾牌,骑着瘦而健壮的熊猫,急匆匆过来。尚未走到面前,几个男人从坐骑上下来,上前弯腰行礼:“参见子离大人。”
子离嗯了一声,他在凡间还挺好的,一旦遇到了神界妖界的喽啰,就一定要鼻孔朝上把派头端得足足的。
“你们水神大人知道我来吗?”子离懒洋洋地说。
几个男人垂手而立,头都不敢抬:“已经派人去通传了,大人这边请。”然后牵着熊猫脖子上的绳子,在前面带路。
元流火好奇地盯着四周看,又瞄了一眼他们的坐骑,开口道:“你们牵着的是什么动物,能给我玩玩吗?”
其中一人恭敬道:“这是我们作战时的坐骑。”
流火伸出手去拿绳子:“给我牵一会儿。”
他牵着熊猫走了一段路,觉得这野兽身体沉重,气势威猛,但是身上臭哄哄的,大概是很不讲卫生,就索然无味地丢开了。
这个世界的格局十分粗糙,河流湍急,树木高大,群山巍峨,猛禽与猎人出没其间,几乎所有的男人都佩戴武器,且个个彪悍粗犷。女人则穿着兽皮裸着上身,在河岸边生火做饭。
骑熊猫的侍从把他们引到了共工氏的居所,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巨大宫殿。宫殿以巨大岩石垒成,全无一点颜色修饰,形状也是一大堆四方块黏贴成一起的样子。可见主人是一个雄心勃勃但毫无审美的莽汉。
此刻莽汉率领群臣和姬妾站在宫殿门口,远远地看见了客人的身影,即爆发出一连串“嚯嚯嚯”的笑声,气壮山河,惊得林间鸟兽四散。
元流火暗暗皱眉,放眼望去,只看见了丑怪的宫殿门口站了一团人影。因为是逆光看的,只瞧见人影中有人格外高一些
走近之后,共工氏龙行虎步地迈步过来,哈哈大笑:“子离,难得今日贱步临贵地,是要跟我打一架吗?”
此言一出,元流火皱眉,觉得这神说话够欠揍的。不过细细地一瞧,共工氏生的高壮巍峨,眉目舒朗,鼻梁高挺,眼窝微深,并不算是美男子,然而英姿勃发,是极有男子气概的。
共工氏瞧见了子离的栗子头,笑得前仰后合,一巴掌打在子离的肩膀上:“你从不周山来,敢是做了道士吗?这头发好大一坨。”
子离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在他面前实在高雅不起来,遂扯着嗓子道:“你跟我扯什么淡,还不请我进去!”想了想又把元流火扯出来,对共工氏道:“我朋友,见见。”
元流火拱手弯腰,行了一礼,微笑道:“在下元流火,尊驾是水神共工氏吗?幸会。”
共工氏并不还礼,乜斜这眼睛上下打量元流火,然后嗯了一声:“模样挺甜,配得上子离。”大手一挥,率先步入台阶,像君王班师回朝似的:“回去说话。”
一群人潮水般地回了宫殿。
殿内陈设依旧是粗犷奢华,众人在宽阔的偏殿落座,席案桌椅都是由石头砌成,地板上铺着厚重的野兽皮毛。四周陈设这寒光凛凛的刀剑戈矛,不像会客室,倒像是练武场。
当着一众臣子和姬妾的面,共工氏扯出身后长弓,拉紧了弓弦,砰地一声松开,丢给子离,朗声道:“今日我们比箭如何?”
子离伸出纤纤手指巴拉弓弦,淡淡道:“我大老远过来,可不是陪你寻开心的。”
“要么比箭,要么走人。”共工氏扬起了浓眉,霸道地说。
子离微微一笑:“既然要比,须下点彩头。”
共工氏微微沉思,屏退了众人,只留他们三个在场,然后才开口:“你要赌什么?”扫了元流火一眼,又道:“他快死了,你都救不活,我更是没办法了。”
元流火与子离均是一愣,虽然猜到会是这个结果,但骤然听见,还是有些失望。子离牵着元流火的手转身就走。
“喂,不比啦?”共工氏扯着嗓子喊。
子离挥挥手,连道别的话都懒得说。
“你这人真是死心眼。我虽然说救不活,但未必别人就不能救。你来跟我比一场,我给你指一条明路。”共工氏道。
子离想了想,共工氏虽然粗蛮,但还是很讲信用的,遂转过身道:“那就比吧,若是我赢了,你告诉我救他的法子。”
共工氏点头,沉声道:“若是你输了呢?”
子离伸出手,掌心生出烈焰,焰中化出一柄斑斓扇子。他把扇子给共工氏看了看,然后收起来,道:“若是我输了,这把五火七禽扇就送给你。”
共工氏心中一动,这个赌注实在很诱人,但是,他眼珠子动了动,不甚满意地说:“如今天下已定,天神之间不再交战,我拿这种神器也没什么用处。不如要点实际的。”下巴朝元流火一扬:“我要他。”
子离大怒,当即要动手。元流火却抢先道:“行。”
共工氏扬眉,笑道:“你说行?”
元流火含笑点头:“我说行。”又轻声对子离说:“没问题,比吧。”
子离略一犹疑,就点头同意了。
共工氏抚掌大笑:“这场比试越发好玩了,来人哪。”两个侍婢进来。共工氏豪爽道:“我要与两位贵宾开怀畅饮。”
于是众人重新进来,摆酒设宴,歌姬走进来唱歌跳舞。子离记挂着酒宴过后的比试,未敢多饮酒。但是元流火听共工氏说有救他的法子,心里轻松不少,乐颠颠地品尝案桌上的美酒鲜果。
共工氏身边姬妾成群,环肥燕瘦,不一而足。他虽然好色,但并不很荒氵壬,不然也不会是现在这么一副强壮精明的模样。他素来性子洒脱,酒宴上众人也不拘束,三三两两地各自闲聊,或者搂着喜欢的歌姬喝酒吃东西。
元流火四顾一番,悄悄放下酒杯,趁人不备,一溜小跑来到了共工氏的身边。共工氏正搂着一对貌美男童调笑,忽然衣袖被扯了一下,他转身,见到了那个清秀斯文的凡人少年。
共工氏本来是满脸氵壬笑,看见了元流火,略微一愣,脸上又显出更深的笑意,他抬手将两个男童挥走,对元流火说:“来。”
元流火跪坐在他身边,支起身体给他倒了半杯酒,温和道:“我敬上神大人。”
共工氏双目漆黑闪亮,舔了舔嘴唇,接过酒杯,若有所思地说:“你叫元流火是吗?”
元流火低头一笑,轻声说:“上神大人对我似乎没什么兴趣,今日又何必以我为赌注呢?”
共工氏饶有兴致地看他,身子微微离席,靠近了元流火:“这个嘛……”他目光瞄向心不在焉的子离,然后道:“你的身体是他给的,我对你没兴趣,对他可是大大的有兴趣。”
元流火亦看了子离一眼,子离正看向别处,双眉微蹙,容色清淡,头发干净利落地挽起来,露出优美的下巴和白皙的脖颈。尽管身处声色犬马之中,依旧是一副高雅孤介的谪仙做派。
元流火莫名地不高兴,哼了一声:“这天上地下,对他有兴趣的可多了。”
共工氏摇头:“我倒不是想睡他,只是单纯地看他不爽,又一直打不过他,所以想找个替身扁一顿。”
元流火脸颊一红,心想你好歹也是个神仙,说话怎么如此粗俗?
共工氏摇着自己的酒杯,淡淡说道:“其实你不必替他说话。他当初给你造了一具身体,说不好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用手指点了点元流火的脑袋。
元流火只觉得他粗糙的手指压过来,头脑一阵眩晕,竟有些失魂落魄的征兆。共工氏收手,然后说:“所谓借尸还魂,是将魂魄灌入新的肉体。而子离却反其道而行之,将自己的骨头和血液灌入到你的魂魄。这样做虽然可以使你在凡间正常行走,且不轻易离魂。但是魂魄却给禁锢在身体中,身体一旦衰败,魂魄亦随之消亡,最终导致魂飞魄散的命运。”
元流火愣了一下,半晌才干巴巴地问:“我的魂魄不能再转移了吗?若是找到我之前的身体的话。”
共工氏砸吧着嘴里的酒:“很难说呢。你的魂魄很脆弱,不适宜再移动,不过若真的找到了,说不定还有转机。”把酒杯往桌子上一顿:“倒酒。”
元流火表情木木的,一言不发地给他倒了酒。
共工氏又使坏心眼道:“可见这个子离啊,不安好心,他是要把你永远拴在自己身边呢。”
元流火抿了一下嘴唇,摇摇头,认真道:“他肯舍弃自己的身体来救我,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我对他除了感恩戴德,不会有一丝怨言。”想了想又规劝道:“你一个堂堂男子汉,不要乱嚼舌根,这习惯不好。”
共工氏素来任性妄为,今日无端被说教了一顿,简直觉得瞠目结舌:“你、你敢说我!”
元流火自己端了一杯酒,抿了一口,和和气气地说:“我说你是为你好,搁旁人我还不管呢。”
共工氏挑起了浓眉看他,半晌才玩味地一笑:“嗯,为我好。”盯着元流火那张白净认真的小脸,共工氏开口道:“我这个地方不错吧,我明天带你四处走走,毕竟以后要永远住在这里了。”
元流火翘起嘴角微微一笑:“你先赢了子离再说吧。”
36、花园夜话
两位男神的比试也是别出心裁,弓是射日弓,箭共十支,金木水火土各一对。
他俩不在结界内比试,一定要去三界。以金剑射南天门楣上的梁栋,木箭射广袤大地,土箭射东海之滨,水箭射天上金乌,火箭射地狱的金刚岩。
以天门坍塌,大地陷落,海水倒灌,金乌落地,地狱倒塌为射中目标。其中任何一件事情的发生,都会在三界引起很大的灾难,可见这两位男神熊起来实在是不可思议。
旁边大臣和姬妾们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他们出不了界,于是擦亮了空间之湖,以湖水全程转播大神们的斗法实况。
临走时,共工氏志得意满,被姬妾们簇拥着出来。子离神色如常,一身黑色劲装,干脆利落,头发也被束成了一缕,披散在肩上。
元流火跟在子离身后,两人分别时对望着彼此,子离忽然伸手在他鼻子上戳了一下,笑道:“别哭丧着脸,我不会把你丢在这儿的。”
元流火只是有点紧张,其实并不怎么忧心,他没见识过子离的箭术,但是很笃定地认为,子离肯定不会输的。
空间之湖位于宫殿前的草坪上,平时是一汪纯净的潭水,到用的时候,就成了可随咒语显示三界信息的屏幕。
此时凡间是中午时分,太阳热辣辣的挂在正中央,三足金乌拉着金马车,被太阳女神驱赶。女神长发披肩,正悠然自在地用彩色的光线织衣服。
共工氏膂力过人,子离显出真身来也是力大无穷,两人先后发箭,子离的箭射中金乌脑袋,贯穿了双目,那金乌长嘶一声吐出一长串火焰,在天上发足狂奔。太阳女神挥舞长鞭呵斥不止,偏偏共工氏的箭又射过来,箭尖勾住了女神的衣服前襟,嗤啦撕下一小片衣服。这下女神可急了,掩着胸口往地下一望,狠狠瞪了共工氏一眼,拉开云幕遮住身影,消失不见了。
这一局算共工氏赢。
第二局的目标是南天门,共工氏长啸一声,使足了力气,金箭离弦之后,宛如流星一般,窜入云层,直直地射入南天门,没羽而入,在门上穿了一个大洞,不过那门还是结结实实的没有倒,共工氏有些傻眼,狠狠地瞪着那门。
南天门雄壮巍峨,的确不是一两支箭就能弄倒的。子离抬头看了看,忽然将手中的箭折做九截,放在弓弦上一起发出去。九根断箭的威力不如共工氏那根长箭,然而却准确地落在了门上几个关键的承重位置。随着一阵叮叮叮的声响,南天门上显出了九片裂纹,微风一吹,轰然倒塌。
这一局算是子离赢。
元流火微微擦汗,感觉这两人都耍了点心机,赢也不好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