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啊,我几时一口气说这么多场面话,若是尹大少应了,就是你欠我一回呢。小关暗暗念叨。看尹月白若有犹疑,又道:“不如午间用餐时再听我家老爷的意思吧,我是觉得公子留几天妥当些,至少也要等那个人清醒,好好盘问清楚再说。”
这一点尹月白还是赞同的,毕竟他也是当事人之一,好歹都要等着那人清醒才好。只是住在素不相识的人家,无论如何都十分不自在,束手束脚的,吃穿用度各方面都要顾虑。
到午间时,景三多已吩咐仆从在院子里排开了餐桌,男宾女宾分别在相邻的院落,由仆人引领至座位共同用餐。菜色自然是精挑细选,花了极大心思的,男宾这边添了陈酿老酒,女宾那里则是预备了花色繁复、品种齐全的点心,还有些菜色也与男宾不同,多是酸甜可口,口味清淡,滋补养颜的时蔬河鲜,获得了极大好评。
尹风清带着长子尹小煜,尹月白抱着尹小越被安置在景三多的席面上,尤其是尹月白更是紧挨着景三多的座位,引发了不少人的好奇。
尹风清也十分奇怪,不沾亲带故,全无交集的两人怎么会被安排坐在一起?难保不是有特别的目的。商人重利,凡事都要讲个金钱生意上的算计,一时脑子里打了几个转转,只当景三多要与自家绣庄拉关系,便向着尹月白递了个眼色。
尹月白会意,侧身附耳轻语几句,大致交代了一下刚才的意外,尹风清这才醒悟,表示可以理解。尹月白又以眼神示意兄弟关注自家宝贝小三哭肿的小脸蛋,但是无良的父亲视而不见,顾自夹菜吃了。
尹小煜六岁,规规矩矩端坐,很有大家公子的风度,一板一眼,目不斜视。尹小越站在尹月白膝上,一心只和碟子里一块甜酥虾仁奋斗,对自家老爹也是完全无视。
尹月白无语,只好埋头苦吃。景三多还在招呼客人尚未回座,同桌其他人都相互寒暄敬酒,高谈阔论,唯有尹月白尹小煜尹小越三人只是在吃。其实就算把尹月白安排在女眷那边,他也是完全不在意的,场面上的东西,他真是应付不来。
待到景三多回座,见到的就是这番光景。他先与同桌众人喝了一杯,招呼大家随意,然后就给尹月白夹了块熘鱼片,轻声笑道:“大少对菜色还中意?”
尹月白连忙拱手致意:“不错,不错。”再一低头,就见尹小越筷子一戳,利落的叉起鱼片,一口塞进嘴里。
“呃……”尹月白讪讪。
景三多微笑,自发又夹了两块,并自动忽略了三岁稚童敌视的小眼神,往尹月白身边凑了两凑,低声道:“刚才意外,景三失礼了,大少多多担待。”
尹月白忙道:“无妨无妨,景老板客气。”
“小关已看了那人的情况,大夫说大约夜里就能醒了,不知可否请大少留到明日?”景三多仍然十分低声,亲切又谨慎,这种事情,自然不能让旁人都知道。
尹月白低首,微一点头:“如此,叨扰了。”只是到明天,还是可以接受的。
于是景三多正坐,恢复主人态度,照顾众人喝酒吃菜。尹月白借机向尹风清请假。尹风清不疑有他,点头称是:“回头我叫人给你送几件换洗衣裳,凡事自己小心。”
景三多眼角余光看到以上一幕,心花怒放,暗自高呼:“天助我也。”却离奇的看见尹小越冲自己用力翻了个白眼,不禁大乐。果然是小孩子,小动物一样,本能就能感觉到他的目的一般。这个白眼真是有趣极了,小孩子做的尤其好笑呢。
尹月白倒是没注意到尹小越的表情,一方面也是顾着稳住这个小吃货奋不顾身抢菜的身体,另一方面他与小侄子背对,无从看见正面表情。尹风清这个当爹的却是看了个满眼,全当是小孩子的独占欲,还想着回去好好和老婆说笑一番,以同享儿女臭事为乐。
第五章
午饭后有些宾客陆续告辞离开了,尹小越以一个三岁孩子的身子骨折腾到现在也实在是挺不住了,窝在尹月白怀里打盹犯困。尹风清见机把老婆找来,准备赶紧回家,省得他一觉醒来又精神百倍了,都没法子从尹月白身上扒下来。
他们夫妻向来如此行事,今日也做得熟练无比。尹风清接过次女尹小若,左手一牵尹小煜;尹夫人顺过尹小越,一家五口迅速告辞,景三多一面客气的想送出大门,却始终慢了一步,赶到大门时也只见尹家的马车一溜烟的消失在街角了。如此身手,如此效率,依然优雅端庄的仪态,无不令人叹为观止。
尹月白在一旁耳根微热:“见笑了。”
景三多感慨良多,摇头笑道:“我还当尹家绣庄大老板必是日理万机,无暇顾全家事,却不料二少带起孩子,身手竟如此矫健熟练啊。”
“呃。”尹月白哑然。景三多说话直白,却是实在,无形中有股亲切之意,倒是十分出乎尹月白意料。果然传言都是有太多水分的啊。
二人结伴往回走,闲庭信步,都很自在。景三多时不时指点附近景致,邀尹月白观赏,两人兴致都还不错。尹月白久不与人接触,很难遇见景三这种既不过分热情,又不过于客套,言行分寸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的人,更何况眼光独到,说话富于趣味,所以尹月白一时也有些热血上涌,仿佛少年时候意气风发,呼朋引伴谈古论今一般。
作为曾经的一代才子,纵使不问世事,早年又经历了人祸,对些功名利禄财都看淡了,但是骨子里还是或多或少有些清高的。景三多虽说自己是一介粗人,也确实没下功夫读书,但是他身上却没有那种财大气粗的俗气,反而含蓄内敛,高深莫测。
就拿这个园子来说,办游园会有多少不是炫富的,哪有几个像景三这般随处大方得体,细节又精致、禁得住琢磨引人遐想的。大处简洁明朗,微小的地方别致有趣,足见其主人心思缜密,思维敏锐。
尹月白一边心思几转,一面随着景三多穿过几个园子回到初时的院子。小关已在屋中备下茶点,景三多回来,他便躬身退出,领着几个家人到外面忙着送客收拾残局了。
“大少若是累了,不防到客房休息,”景三多道,“方才我让小关收拾过了,就在东厢,近一些也方便照应。”他微微一皱眉,若有所思,又说道:“那黑衣人受了重伤,不知道来自何处,更不知是为谁所伤,亦不清楚到此为何,我就担心牵扯了太多人,一时不得安宁。”
尹月白也点头:“纵是受伤避祸于此,也少不得一场麻烦。”
“正是。”这一点景三也想到了,只不过他好不容易有机会接近了尹月白,巴不得再有借口套近乎,加上最近也实在有些无聊,一时还不大希望事情太简单就了结了。当然,他又不想多么严重,到危及小命的程度就不必了……哎,真是纠结啊。
而且尹月白这人看起来好像良善无欺,一团和气的样子,但偶尔的目光闪动,一颦一笑,都隐约透着戒备之意,遇事之冷静超然,反应之敏锐,都非一般人可及。所以,这位其实是极不好对付的,景三可不觉得随便就能把他糊弄过去。不过,若是随便就能糊弄了的,景三多也就觉得无趣了,于是越发觉得自己眼光不错,颇有些沾沾自喜。
“还是等他醒过来再说吧。”尹月白低声叹息。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尹月白早早起来,收拾妥当。景三也没怎么睡好,一听小关通传尹月白起来了,连忙叫人准备早饭,两人一起吃了,立刻就赶去偏院安置黑衣人的房间。门口窗后都有人守着,戒备周全。景三推门进去,正对上那位黑衣人惨白茫然的一张脸。
黑衣人的面巾早被揭开,衣服也换了,看上去气色虽然极差,五官相貌却是上乘,一副斯文俊秀的样子,顶多也就二十来岁,眉宇间稚气未脱,根本不像是个亡命之徒。
两方对视,景三是戒备的,为了避免危险,他将尹月白身子挡在身后,掩去大半,所以也更加清楚的看清了对方这位眼底深处的不安和恐惧。
“请问……”这人迟疑的问景三,“这是哪里?……你们是谁?”又顿了顿,艰难吐息,声音颤颤:“……我是谁?”
千算万算,没算到对方(玩)失忆。
景三多忽然觉得,真是天意啊。
“哦,你醒了啊,”景三很快恢复如常,不咸不淡的道,“醒了就好了,先把欠我的那两千银子还来吧。”
床上那位病号顿时脸上一黑。
尹月白不着痕迹的抽了一下嘴角,又听景三凉凉叹气,继续道:“唉,当初选日子该好好看黄历的,省得沾上这偌大的麻烦。你被人砍就砍了,却掉在我这园子里,害我心惊胆战不说,还搭上一堆药钱和人力,大半夜的大夫都请了三趟,为了避免风声外露,多付了几倍的银子封口。”上下打量着病号,似乎在仔细掂量对方的身价。然后又说:“我担心有人寻仇上门,连觉也不敢睡。这位公子,你既然醒了,就速速付了诊金、住宿、看护、药费、精神伤害等费用,尽早离开吧。”
这下,不仅病号,就连尹月白也是脸上一黑。可抬头看景三,完全是天真无邪的良善模样,真是叫人忍不住要呕血。
“这位兄台……”病号才一张嘴,就被景三打断:“不敢当。公子重伤,又暂时失忆,即便出于道义,我等也该拔刀相助。但公子来历不明,形迹可疑,我一家上下二十余口人命怎好儿戏?”顺手将那人穿来的染血黑衣、蒙面布巾送上去。
那人当下大惊,脸上变颜变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一半无措一半惶恐。忽然将眼一翻,又昏了过去。
尹月白长叹:“景老板。”
景三眉眼含笑:“看这胆量,就算没失忆,也不该是个亡命之徒吧?”
……
等那人再度清醒,睁眼就见景三四平八稳坐在床前喝茶,另一位青衫公子翻阅着一叠纸,眉眼低垂,安稳祥和,十分无害。
“醒了啊。”景三嘴角一弯,如沐春风。病号却只觉得背后一凉,心肝一抽。
“忘了自我介绍,我姓景,光景的景,名三多。人称钱多情多心眼儿多的景三爷。我其实排行老大来着。”景三放下茶杯,自我感觉良好的说道。
病号连忙低首,从善如流:“三爷。”
“请问阁下如何打算?”景三笑得亲切又美好。
那人吱唔半晌,才说道:“呃,我伤势严重,一时也不能走动……还有,那一千两的什么药费、精神损失费什么的,我也付不起……”
他苦着脸看了看景三,商量道:“如果三爷不嫌弃,我不如……卖身还债?”
尹月白不由又是嘴角一抽,掩饰性的轻咳一声。景三立时愉悦非常的击掌而笑:“哎,方才仓促,忘了介绍。这位是尹月白尹大少,这几日在寒舍作客,你掉下来的时候胁迫他做人质,险些痛下杀手呢。”
病号顿时额头冒汗,呼吸困难,转向尹月白强颜欢笑道:“大少海涵。”
景三对他态度十分满意,当下抽出尹月白手里那叠纸,递上前去:“既然是你亲口说了要卖身还债,那就按个手印吧。”
“……”原来这一叠纸是账单来着……病号欲哭无泪。他只是客气客气随口一说的啊!为什么这条条款款、卖身契都拟好了?!他根本就不是真的要卖身好不好!这人怎么这么没人性啊!
那边景三不慌不忙、不紧不慢的喝着茶水吹风:“若是你成了老爷家的人,凡事自有老爷罩你,你也好安心养伤,早日还债啊——”
威胁过了便是利诱,利诱之中又有警告,叫人前思后想都没有退路。床上的病号思量半晌,狠了狠心,那边景三托着印泥的手及时伸过来,于是景三手下便又多了个任意差遣的小厮。
“从今以后,你就是老爷的人了。嗯,虽然你失忆,还是有个称呼好,你打算叫什么?”景三开怀笑道。
“还是老爷做主吧。”名字什么的,已经全不重要了。泪。
“哦,”景三扫了一眼屋内,窗前几下,帐子花瓶,“就叫栗子吧。”目光落在桌上一碟点心上。栗子糕味道还不错。
尹月白十分无语。沉默良久,跟景三告辞。
景三也没多做挽留,只是暗示未来可能出现意外情况后再联系。尹月白也清楚此事可能不会轻易就此了结,在将来的日子里,不可避免的还要和这位景三爷打交道。
第六章
送走了尹月白,景三一面找人看护栗子,一面找来小关,吩咐他再去买个小丫头,连同栗子对外都称作是新添人手。小关做这些事早已轻车熟路,很快就办妥了,既不张扬也不隐秘,稀松平常的样子,用马车把栗子从后门拉到人市,买了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又拉进前门,神不知鬼不觉。
原本在这府里的,多少也在景三手下十来年了,都是相当忠诚可靠才被留下来的,已经经历了景三肉体与精神上的无数洗礼,随便捡一个人扔在外面人堆里,都是个人精,自然知道什么事该知道,什么事该视而不见。就连天天来串门的卫公子,也深得其中真谛,绝不会随便乱说。
卫公子是来蹭晚饭的,白天也在自家铺子里出力,而且这园子他每天都看,对游园会也全无向往,尤其一大堆人闹闹喳喳的,想想都头痛。他是货真价实的少爷,不像景三劳心劳力的创业经营,场面上很多事都是不参与的。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这一点,恰恰是小关最为不满的。特别看看景三,再看卫公子,怎么看都觉得卫公子面目可憎。
“小关,”景三的手伸过来,在小关肩上拍拍,“淡定。”眼见一张严谨温吞的小脸几近扭曲,碗里一段鸡翅也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景三实在不忍,出手打断了小关的妄想。卫公子在对面坐着,一张嘴张得老大,早已吓傻了。
小关这才回神,一记眼刀飞过去,只砍得卫公子两股战战,直欲落荒而逃。景三连忙布菜:“来来来,小关,这个酥鱼给你;小卫来尝尝这个扣肉。”喂食喂食,暗里笑到内伤——唷,被刺激到了!
小关于是三口两口扒完饭,打着看看厨房的点心的借口,一溜烟的走了。卫公子想阻拦哪里还来得及。
景三含笑看着,眼里带着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和欣慰,让卫公子头皮一个劲发麻。
“你有话快说,不要恶心我。”卫公子抖抖身上层出不穷的鸡皮,皱成了包子脸。
“早年你在江湖上也走动了一阵子吧?”景三终于凉凉开口。
卫公子一愣,情绪稳定下来,正色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虽然有幸学了几手功夫,但不过是三四流的水准,对江湖上的事情,知道的也不多。但是现在出了点事情,恐怕正常路子不好摆平。”
“你要怎样?”
“有没有贩卖消息的地方,介绍个认识,我想了解一下奉城谁家不大太平。”当然,如果能顺便查一下尹月白当年的事情,就更好了。尽管有些失礼,但比起一无所知,完全被动,稍微做点防范,以免意外总是好的。
卫公子沉吟道:“这个自然是有的。就是不晓得什么事情严重到这个地步。你还是小心些,出门多带几个人。”
“嗯,我知道。不过也未必真的会怎么样,我只是觉得未雨绸缪总没错的。你倒是说说怎么联系那边?”
“那个组织还是很有名的,城里应该有他们的联络人。”卫公子抬起筷子蘸了点汤水,在桌子上画了个图形,道:“大概是这么个标记,芳香的‘香’字,加上点云纹。组织叫做成香坊,最初是胭脂铺子起家的,老板叫做醉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