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颜刚进行了一次空中跳跃,自一头大鸟身上跳到另一头身上实在不能算愉快体验,如果是人类这时只怕连肠子都晕得吐出来。不过这样一算他已经骑过两种鸟,不合时宜地感到了自豪。
他们向着山脉尽头那白雪皑皑的狮域飞去,眼看就要冲出重围,谢颜却突然悬空,背着他的黑鹰哀鸣一声瞬间坠落入冰雪峡谷夹缝间,转瞬又成为一具残骸。
谢颜未及恐惧,便感到一阵剧痛,左前腿正中一箭,血流之下他坠落得更快,又一波敌人自峡谷尽头涌入,保持着人形御风而行,还持着千万弓矢。谢颜咬牙在空中翻滚调整了姿势,争取不要后脑着地。这种时候还不如早掉下去,峡谷下茫茫深雪,可能尚存一线生机。
他视野中坚硬地面越来越明显,四爪缩起心想天亡我矣。头顶风雷阵阵逐渐遥远,他身边忽然升起一层淡淡金光,似蛋壳般将他笼罩在内。谢颜伸出未受伤的前爪试探着摸了摸,竟浮现出金羽形状。
他忽然想起秦霄遥临行前在他脚环上施了咒令,谢颜自然是抬爪伸腿配合良好,没想到原来还有这层作用。但这样一来,莫非他早就预料到此行风波?
直坠地面的坚硬触感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虽有护罩不至摔成狐狸泥,也跌了个四仰八叉。刚好摔到冰面上,谢颜一路不受控制地往下滑,耳朵在风中抖成一条弧线。他急中生智踩住尾巴,才终于停止这无休止狂飙。
前爪上的箭还未取出,血流得更多了。谢颜晃晃脑袋站立,默念一个简单的止血法术。可惜他法力低微又受着伤,这只能减缓些许。他打算先找一处山洞容身,看能不能恢复人形来止血。他抬头四望,自己正好落到峡谷最深处,视野里只有苍茫天地,风雪不息,白得耀目。
他探头探脑地向前走,不时眯起眼扒住地面抵御阵阵吹来的寒风,很快又被雪花糊了一身。趁视野里还有一丝清明,欣喜地拖着伤腿连滚带爬进入找到的第一个山洞。
身后点滴鲜红血迹逶迤在纯粹的白色中,也很快被一阵又一阵凛冽霜雪覆盖。
山洞很大,甚至超乎谢颜想象地温暖着。洞壁上隐隐倒影火光,谢颜猜测一定有人来过。谨慎地卧在洞口观察一番,他竖起灵敏耳朵,许久不闻动静,洞壁上也没有别的影子,这才大着胆子迈步进去。
洞穴中央有一丛篝火,周围堆着些深棕色石块。谢颜顾不得其他,先挪到火光旁温暖全身,再把一身雪抖掉。前腿越来越疼了,必须赶紧找块石头,借它把箭拔出来。
谢颜伸爪戳戳,没有一块能搬动的。他无奈地瘫倒在地,看来还是先恢复恢复体力比较实际。
然而就在他开始疑惑这地面怎么这么软的时候,洞壁上升起巨大阴影,悄无声息侵袭了火光——谢颜半眯着眼正准备入眠,而被迫睁开是因为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再次悬空了。
一只比他脸都大好几圈的爪子拎着他后颈,提到篝火上方。身后的大个子与其说是沉稳不如说是深不可测,谢颜竟然一丝他的气息都没有察觉到。谢颜想这时候好像该装死,不然准会变成烤狐狸。瞑目等死时却有火热的鼻息喷在身上,对方冷静地嗅了嗅,像是确认他没有攻击力,又把他放回地上,只是仍然圈在爪子范围内。
谢颜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是直接躺在人家大腿上的,不免有些好奇地抬头张望,对方的爪子和他一样毛茸茸的,不过金棕色的毛发看上去威严许多。
咦,他也有尾巴!谢颜忽然有一个不太妙的想法,他哆嗦着仰起狐狸脑袋——正对上一双大海般湛蓝的狮瞳。
这只斗狮显然地位高贵,从他庄严身姿和纯粹的瞳色便可见一斑。然而他凛然神态中似乎掩藏了不少疲惫。谢颜第一次见到有毛的同类,就不得不发现对方和他其实完全不是一个种类。
“——看够了?”大狮子忽然开口,声音震得谢颜胸腔都在抖。对方的声音也像高大山岳,低沉稳重中自岿然不动,一任狂风。
狮头凑近他,眼神审慎,但至少目前没有恶意——不过杀死谢颜对他来说也太容易,只怕是不屑为之。
“嗷……呜。”谢颜可耻地伸脑袋轻轻蹭了蹭对方坚实身躯,极力表达“我只是受伤来避难的”,潜台词是不要吃掉我。
他很想再呜几声说自己太柴了没有肉,但这两天被喂得太圆以至于没有说服力。到了这个地步,他不得不恶意地怀疑秦霄遥是否出于故意。
狮子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什么人干的?”用尾巴环住谢颜,把他挪得远了点。
不知道是不是被嫌弃了,好像也不能实话实说。谢颜决定说一半,就说自己是偷偷翘家跑出来的狮域土产狐狸,天上有一群奇怪的人在打架,更奇怪的人飞上去的时候顺手射了自己几下,幸好躲得快,不然现在就是狐皮箭垛了。
第一次独自求生的狐狸伸着一只前爪比划,耳朵也跟着一摇一摇:“嗷呜呜呜,呜呜,嗷呜,呜……”总感觉蒙混不过去,要不要再强调一遍“请不要吃掉我”。
狮子神色莫测地居高临下观察他半晌,忽然伸出脚掌向他拍来——谢颜本能地立起尾巴前爪抱头,却发现狮子只是轻轻触碰他前爪箭羽。
他不知道在对方心里此刻他俨然已是一只极为无害的松鼠幼犬混种,虽然一眼就看出他是雪狐也没有拆穿。大狮子专注注视着那支箭,他动作很仔细,这巨大而庄严的造物处理这种小事时专注神情有奇异的美丽。很快谢颜便感到一股灼热气息穿过左前爪,虽然很烫,但箭身很快被镀上一层金光,渐渐化为齑粉。这样比硬拔出来效果好太多。
虽然还是不能伸直,但血已经止住了。
谢颜惊喜地凑近狮子身边转圈,嗷呜着表达感激。对方又懒懒地卧下,瞟他一眼:“只是为了防止闻到血味吞了你。”
“嗷呜呜呜呜,嗷呜。”谢谢你不吃我,为什么?
“我从不乱吃东西。”语气里已带不耐,其实是太困了。大狮子抖抖鬃毛,眯起了眼睛。本来他也没必要吃掉谢颜,这种回答足以证明他困得神志不清。
谢颜丝毫没有受到打击,反而倍感鼓舞,第一次独自野外生存就遇到好人!
他一点点又蹭过去,盘起尾巴挨着狮子卧下:“嗷呜嗷呜嗷呜呜嗷呜呜呜。”你也受伤了吗?能和你一起睡吗?
狮子皱眉,很想说他话多,但又确实负伤在身。极为不耐地抬起尾巴“啪叽”一声甩在地上,算是响亮的回答。
他身边实在太温暖,谢颜也就把响声当做是他点头同意。厚颜挨着人家合上眼,也困倦地进入梦乡。
——峡谷中穷冬烈风,飞雪不歇,山洞中却只有两道绵长呼吸,和静静燃烧的火光。
第十三章
谢颜梦到了满满一山谷的点心,还有几十颗硕果累累桃树,全是他的。激动到手舞足蹈,纵身一跌摔醒在犹带余温的地面上。屁股先着地前爪徒劳伸直,左前腿仍然不太灵活。他甩甩脑袋借着一颗石头靠三只腿歪歪扭扭站立,晃悠着抖了抖毛。
谢颜再抬起头寻找时大狮子已经不见了,循着气味伸爪寻找,鼻子贴在地上,尾巴摇曳生姿。他只见过猎犬寻物,理所应当地认为找东西时要摇尾巴,说不定摇得越快,找到的几率越大。
只是嗅得太专心,没注意到前方障碍物——“砰”一声撞得屁股翘起,又被捞着尾巴拎上天。
那头狮子正坐姿标准地在洞外沉思,看上去一脸严肃不好打扰。谢颜倒立着伸爪摊平肉垫嗷呜道歉,狮子华丽的鬃毛在阳光下飒飒飘扬。打量了片刻,还是把他托着放回地上。
“说人话。”大狮子皱眉一拍他,看来是伤好了,才有余力施法。
一道白光闪过,谢颜试探着问:“……你觉得狐狸好吃吗?”
狮子叹了口气,尾巴在身后纠结地扭了三个弯:“没吃过,也没兴趣尝试。”
说罢叼起他后颈就向雪地中走去:“走。”
虽然他牙尖爪利,叼起谢颜时谢颜却只觉微痒。晴天雪原上一片光芒眩目,足下深雪却柔软得令人深陷。缩起前爪,虽然狮子很高大谢颜的尾巴还是有一小半拖曳在雪地中。他感觉这路途仿佛长得没有尽头。
狮子好像也觉得不方便,走了走还是把他放下。脚掌合拢歪头看他,尾巴一会儿扭成弧状一会儿扭成波纹,显然十分纠结。谢颜有样学样,尾巴太长扭不起来,就向左摆摆,向右摆摆。他只觉好玩,不知为何便相信面前这头大狮子不会伤害他。
良久,狮子终于发话:“……我带你走出去,前面是一个小镇,离王都不远。”说罢俯身凑近谢颜,呲出牙齿,本义是恐吓却因两兽鼻子贴得太近而变成了厮磨:“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谢颜一开始还很高兴,随即陷入沮丧。闭上眼用尾巴在雪中乱扫,思考对策,狮子也不急,索性卧下看他。心里却早有打算。
他还是一只幼兽时,曾见过雪狐。这支稀有血脉本就来自狮域,现存为数不多的族人与王族多有联姻,因而成为狮域的贵族。五百年前族中长女曾与一位来自远方的金眸男子相恋,那时狮域更加不通外界,不知道他有一颗嗜血的心。
雪狐长女自是绝世姿容,血统纯粹,诞下纯血小狐狸的几率也更高。外族通婚,一半的可能会生下其他种族,不利于血脉繁衍。然而族人禁不住她苦苦坚持,还是随了她的心意。
只有少数人知道,两百年后她随心上人离开狮域时已有身孕。幼时他曾唤她谢姨。他对即将出生的小狐狸充满好奇,温柔女子笑眯眯地拉过他爪子尚钝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要好好相处啊。”
他摸到温暖的,生命的脉动。
她命运多舛,对魔族而言百年不过弹指间。她的心上人远非所表现出的那样与世无争,周游列国不过是为避开鹰域朝中锋芒,暗中却从未放弃野心,携她归去时正值鹰王逝世。
手足相残,争权夺利,本非罕事。只是她却做了牺牲品。
为之付出一切的爱人另娶他人,她拒绝了施舍的名位带着孩子逃走,很快病逝。多年来他一直挂心此事,近些日子却越来越确定要找的是谁。
心情复杂地拍了拍谢颜的脑袋,狐狸连忙睁开眼,他尽量让自己听上去和蔼些:“我知道你是雪狐,我会带你去找你的族人。”
谢颜激动:“我还有族人……?!”
狮子高深莫测地看着他:“那是外界愚蠢的传言。你真正的族人居住在此处,外人没资格得知。”
谢颜高兴地伸爪挠了挠耳朵:“太好了,他们没有被吃光!”
尽管很想告诉他最大的价值不是用来吃,狮子还是忍住没说话。用脚掌推了推他:“你多大。”
谢颜第一反应伸爪,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是人形没有五根指头。尴尬地呜了声,“大概有三百多岁了,我不知道自己生辰。”
不知道?这些年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一念至此,狮子眯起眼睛,像滚球一样又拨他一下:“我会保护你,但是回家后别跟人说见过我,懂了吗?”
谢颜点点头,高兴地转了几个圈,身子转三圈尾巴只够转一圈,很快便将自己晕乎乎地绕在尾巴圈里:“我叫谢颜,谢谢你救了我。”
狮子瞳孔收缩,如遭雷击地震住。在谢颜没有发现之前又低头凑近他,拱了拱,动作显然温柔许多:“……齐尧风。”
而后狮子准许他趴在背上,两兽在风雪中稳步前行。谢颜从未想到自己也能拥有真正的血脉之亲,他憧憬过的家人。只要想到他们仍在世上,漫天风雪也不再觉得寒冷。
他将头支在大狮子宽厚脊梁上,随着狮子足下厚雪深陷,一路留下无数清晰印记,那不可触及的出口竟也近在眼前。
路上谢颜问了狮子很多问题,从你喜欢吃什么到你不喜欢吃什么,充分让齐尧风明白了他的本性。但他也是第一次有这样热切的倾诉欲望,如果不算叶霜台,这一定是他交到的第一位猛禽友人。
被问得烦了,狮子会低咆一声恐吓。然而谢颜竟一点也不怕他,齐尧风发怒时大抵比他见过的猛兽都可怕,他却自得其乐地发现了本质上的不同。
大概是同类相吸,四只腿的总比连着腿只有一个身子或者两只腿的好沟通。谢颜不怕死地蹭狮子的脖颈,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已经构成某种骚扰。齐尧风懊恼地把他甩在雪地里,伸爪气势很足落下时却变成挠痒痒。谢颜在这方面一向没有志气,玩得野了便摊平肚皮滚来滚去。很快狮子也自暴自弃地和他滚作一团,几乎变成一头雪狮。
滚够了面面相觑,是一团大雪球和一只小雪球。
出山谷前谢颜终于安分下来,狮子拽拽他的尾巴:“进镇子要变成人身。”说罢摇身一变,唬得谢颜向后连连跳了两步,直以为他要裸裎相见。
没想到齐尧风竟然自带一身黑衣,窄袖直身,干练而低调。他不知做了什么手脚,竟将瞳孔也变成和谢颜一样的黑色,似乎是着意隐藏身份。变成人齐尧风一样高大挺拔,剑眉星目满是轩然正气,虽然不怒自威,却不像秦霄遥般令人望而生畏。
谢颜仍然受到惊吓:“为什么你会有衣服!”
齐尧风挑眉,眼中满是戏谑:“莫非你法力低微到变不出蔽体衣物?”
谢颜窘迫,竭力把自己藏在尾巴后面,耷拉着耳朵点了点头。
齐尧风心底暗爽,被絮叨了一路终于找到机会欺负欺负。面上还是喜怒不形于色,伸手抱起谢颜,拍了拍他身上的雪,煞有介事道:“既然如此,你只好先做我的宠物了。”说罢摸摸谢颜的脑袋,他也知道太醒目的坏处,乖乖盘起过长的尾巴,安分团在齐尧风怀中。
谢颜靠上对方的胸膛时只觉比其他靠过的都要坚硬,想必很难打赢。但与此同时也有独一无二的安全感。
他探头拱了拱齐尧风下巴,小小地表达不满。谁料对方下巴比他坚硬太多,还有刺刺的胡茬,若是咬上去只怕牙都崩碎。谢颜只有悻悻地缩回头来。
齐尧风一弹怀中狐狸脑门,朗声而笑。
第十四章
狮域虽地处极寒,又有一层神秘面纱,普通城镇却也与外界一般无二。都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齐尧风尽量显得不引人注意,但谢颜的毛色实在太独特,一水纯粹的白,再加上过长的尾巴不时露出马脚,一路上引来不少注目。
谢颜努力把头往对方胸前缩缩缩,虽然嘴很短还是顶得人不舒服。齐尧风倒也不恼,不轻不重拍他:“什么毛病。”
谢颜猛抬起头用湿漉漉的黑色眼睛望着他,抱着他的高大男子只好沉默不语。半晌揉着头问他:“有没有人教过你,被别有用心的人捡走怎么办。”
谢颜转转耳朵,仔细想想秦苍流好像提到过如何保命,笃定地又用嘴戳了戳齐尧风。他戳得不是地方,齐尧风倒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打了他屁股一下。
狮域虽与外界封闭,个中除寒冷山脉外却别有天地。有不少如同鹤谷般的灵脉,是魔族最适合修炼的地域。再加之寿命悠长的陆禽众多,自有自给自足的方法。因此百年一次接纳外客,与其说是互通有无,不如说是满足垂涎的异族。
齐尧风抱着怀中大团毛球径直走向一间典当铺,不耐烦地拎着打杂的道:“我要见掌柜。”
他们被迎入内室,谢颜被放在桌子上,歪着头观察四周。这间典当铺显然足够有钱,空气中传来阵阵伽南香气。谢颜高兴这里也有香料之余,忽然生出一丝不太好的预感。
齐尧风瞟他一眼,嘴角噙笑。
不一会儿掌柜便嘀嘀咕咕搓着手出来,“客官有何贵事……”眼中的怀疑不耐在看到谢颜的瞬间变为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