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了?”卢大夫大笑着捋捋胡须,“吃喝玩乐可会?你若骰子掷的好,去赌坊还能领一份赏钱呢。”
“……我、我并不擅长掷骰。”
卢大夫恨铁不成钢的摇摇头:“呆也傻也,难得的是竟连伪装都不会伪装。你到底是谁家迷路的大少爷,别在这儿消遣老夫,快快回家去吧。”
秦又白心头一跳,有那么瞬间,他感觉自己一直压抑的身份被人陡然抛出,就这样赤裸的暴露在阳光底下。好在卢大夫没有再继续问下去,秦又白轻轻松口气,心才落回地上。
卢大夫往前走了两步,轻轻呢喃:“要想干活便早点去干活,年轻人,别坐在这里荒废光阴。”他低头看了一眼秦又白骨节分明的白皙双手,道:“你现在日常起居需要人伺候么?”
秦又白摇头道:“不需要,走路吃饭都可自己张罗。”
卢大夫生出点兴趣:“是吗?那么今天你既来看诊,我也不为难你诊金了。偏房里有水果和茶,你去给我泡一杯来吧,权当答谢。”
秦又白不疑有他,摸索着站起身。被史巫奇收留以来的这几个月,他早已习惯了这样随口脱出的颐指气使,从最初的气闷不喜,到现在的习惯性顺从,其实也没有用多久的时间。原以为是从骨子里带出的骄傲心性,到底还是败给了光阴和世事。
孟不讳临走时细心的把秦又白的手杖放在椅子旁,秦又白没有再开口,拄着杖小心摸出门。卢大夫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的背影,眼中狐疑越发深重。
卢大夫这边一盏茶还没喝净,秦又白便回来了,一手托着一只大大的木托盘,一手拄着木杖,动作稍稍慢了些,却十分平稳,仿佛这样的行为早已演练过无数次。
秦又白毫不犹豫的跨过凸起的门槛,摸到桌子,把木托盘上热气腾腾的茶盏放下。茶水颜色澄澈,绿叶沉底,杯口还漂浮着半颗切开的红梅。茶香与水果的酸甜交缠在一起,恰到好处的勾起观者的胃口。
卢大夫惊讶的睁大眼,茶盏旁边,还有一颗小小的苹果。每一瓣都用刀均匀切开,露出里面白皙饱满的果肉,摆放在盘子中围成小小的一圈。卢大夫一把抓起秦又白的手,可是他又料错了,秦又白的手指干净湿润,并没有一丝一毫的伤痕。
“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居然没有被刀伤到手?”卢大夫死死盯住秦又白无神的双眼,一遍又一遍确认这双眼是否真的无法视物。即使是天生的盲人,也绝对做不到在陌生的环境第一次沏茶切物时毫发无伤。如果不是他一直在前厅守着,他一定要怀疑这茶水苹果是秦又白另借他人之手做出来的了。
秦又白想了想,“动作慢一点就不会了。”
卢大夫缓缓松开秦又白,呷一口热茶,心思百转。就在秦又白怀疑对方是不是生气的时候,卢大夫终于再次开口了:“我想到一份零工,也许你可以胜任。”
一天就这么一晃眼过去了。
孟不讳如约在傍晚时分回来,手里还拎了半只烧鸡与两壶清酒。
“酒是给卢大夫的,小小心意还望您不要拒绝。”
卢大夫头都不抬,一口一口吃着秦又白刚炸出锅的素春卷。孟不讳笑眯眯走到跟前,围着秦又白绕了一圈。眼前的人秀美淡然,宛如画卷里走出的仙人,漂亮的双眼因为失明而多了一份难言的顺服,身子单薄却不佝偻,怎么看怎么就叫人喜欢。
卢大夫终于皱眉:“孟大侠——你是狗么?我瞧你的眼神恨不得把人给吞了。”
秦又白没大反应,只是孟不讳的距离有些近了,叫他清楚的感受到对方喷吐的灼热的气息。孟不讳笑笑,“卢大夫又在说笑了,我是看天色不早,想要带这位小兄弟回去休息了。这不,晚饭都买好了。”
秦又白不禁疑问:“回哪里?”
作为回应,孟不讳宽大的手掌盖住秦又白的手心,轻轻把那轻薄的温度包裹。
“自然是回我的家。”
08.半夜的贼
孟不讳的家,就是天河镇最东边的一处宅院。秦又白看不见,孟不讳便拉着他一步一步走进屋,点燃一路烛火。被人这样亲昵的接触,秦又白心底本能的生出一丝抵触,但想到今天孟不讳帮助自己良多,只得默默认了。
旁人是好心,他不想再因为自己的臭脾性而被所有人孤立。既然老天给了他再世为人的机会,他当好好珍惜才是。
好在孟不讳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拉着秦又白闲话了一会儿天河镇的风土人情,便推着他入了内室。秦又白摸到一张做工精巧的竹木榻,这榻虽然宽敞,但是睡下两人是完全不够的。自己本来就是外人,更没有叫主人睡地席地铺的道理。
不等他开口,孟不讳就抢先道:“我今晚要去拜访一位故人,大约明早才回来。小兄弟你就放心大胆的在这里睡下,门我会替你锁好。”
“如果是因为……”
“就这样我先走啦,你别跟出来了,小心磕碰。”
孟不讳挥挥手,走的一干二净,院子里连声虫鸣都没有,静悄悄的只剩下秦又白一人。秦又白虽然心里奇怪,但并没有想的太深,还是睡过一觉就走吧,明天不要再叨扰人家的好。
也许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出远门的缘故,秦又白难得的失眠了,他的眼睛几近全瞎,闭与不闭其实效果不大,只是翻来覆去燥热的厉害,心事重重。
睡不着,就披上衣服到院子转转。秦又白走到院中,今天一进门时他就嗅到了一缕清香,果不其然,很快在墙角找到了一束冷梅,明明是冬季才有的花朵,这里却欣欣然提早绽放着一簇。秦又白探出手抚摸一下梅瓣,却不小心洒了一身冷香,正想叹息,头顶房檐处却突然传来细小的响动。
“谁!”
凭着多年习武的警觉,秦又白立刻判断出房上有人。可是那人好像知道他眼睛看不见,再不发声,竟想屏住呼吸就此糊弄过去。秦又白倒不惧怕,只是有些气恼,“不用藏了,我知道你就在这里,我虽然双目不明,但能找得出你的气息。”
耳边忽然一阵风声,秦又白本能的想闪避,但是这具没有武学功底的身体显然做不到前世的灵敏,被对方毫不费力的制住了。一只铁手掐住秦又白的肩膀,寒刀架上他的脖子,耳后传来犹带喘息的低哑的男音:“小美人儿,我本来不想杀你,这是你自己非要找死,老老实实当个瞎子不好么。”
秦又白的鼻子动了动,丝毫不怕道:“你好歹也是练家子,居然连个瞎子的耳目都躲不过,还学人家大半夜的飞檐走壁。自己武艺不精,被发现了竟然还推怪给别人?”
“呵,好大的口气。”寒刀又逼近了一分,“你知不知道,我这一刀下去,你的这张小嘴巴可就再也不能发声了。”
“你要袭人便袭人,啰嗦那么多做什么,如果光明正大的打,你未必能赢我。”
男人乐了,上上下下将秦又白打量了一通,揶揄道:“我没听错吧,一个病怏怏的瞎子居然号称能赢我?罢了罢了,你还年轻,不知者无罪,我不怪你。”
刀子撤下,秦又白却转过脸,认真道:“你的肋下三寸有刀伤,为避免失血过多你封了自己幽门与天溪两穴,所以挥刀的时候右半身微有凝滞,故而你改换左手用刀。也许你注意不到,右撇子的人使用左手,挥刀时会不自觉的产生折弯回路,你的刀刃原本是想架在我肩颈处的吧。”
男人惊讶的睁大眼,来回瞅着秦又白木然的瞳孔,希望能从这里找到什么答案。秦又白知道他在看什么,忍不住解释:“我的眼睛的确看不见,但这些细节,只要会刀用刀的人,多少都能注意的到。”
“哦?你居然会刀?”
“我不是说了公平决斗我肯定能赢你的嘛。”秦又白有些气鼓鼓。
“哈,哈哈,哈哈哈……小美人儿你可真有意思!”男人推了推,噗通往地上一坐——当然是坐,不是摔,将刀随手一丢,大咧咧道:“我也累了,不想跑了,就在你这儿休息休息吧。”
“你这贼也太大胆了!”秦又白想将人拽起,可是这人却打定主意要耍赖似的,四仰八叉就是不肯起来。
“快起来,这里不是我家,你想在这里休息就去跟主人打招呼请示!”
“啧,不就是姓孟的那孙子家嘛,爷爷我躺到他老母床上都不需要请示。”
听到这人口出狂言,秦又白皱起好看的眉头,脸色沉冷下来。“你不要太过分了,再这样说孟大侠我可不饶你。”
“大侠?就他?哈哈,哈哈哈……”那人笑的前仰后合,不小心牵扯到伤口,又疼的龇牙咧嘴。“你说那家伙是大侠,这真是我听说过的最可笑的事情了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
“哈哈哈……不行,我不行了,不能再笑了咳咳。”男人勉强止住夸张的大笑,也不戳破什么,“不管怎么说,叫我在这儿歇歇脚算是欠你一个人情,有欠就要还,前提是如果你能在这宅子待够三日的话。”
“什么意思。”秦又白不傻,这个贼人口口声声针对的都是孟不讳,言语间鄙夷嘲讽有之。这么一说的话,似乎医馆的卢大夫在提到孟不讳的时候语气也不大对。
“你倒说说看,为什么我不能在这里待够三日。”这话一出口秦又白就后悔了,认真说来,他真的没有打算在此地长留。此次出门为的是打工谋活,赚取银钱,哪有在别人家白吃白喝的道理。
好在男人并没有继续开口为难,只是笑而不语,气氛里颇有些尴尬。
外面风凉,秦又白冷静下来,一言不发的转身进屋,不一会儿出来,放在男人面前一条毯子。“你既然有伤,就在这里歇一歇,但不要再说孟大侠的不是,天一亮就赶紧走吧。”
“喂,你好歹给点伤药吧,我可是大伤患。”
“没有。”秦又白没好气道,男人也不恼,一咕噜歪在树下,一声长一声短的猪哼唧,跟妇人生娃娃似的。秦又白被他哼唧的睡不着觉,只好把白天卢大夫给自己的伤药丢了出去,不知道男人用到没有,但那烦人的猪叫声总算停止了。
这一觉睡得安稳,等到天大亮,秦又白只觉得身上热烘烘的,盖在那男人身上的毯子不知何时回到了自己身上,而院中的那个人,也早已离开了。
秦又白撤开毯子,自嘲的咧咧嘴,不管自己嘴上如何逞强,都改变不了如今一无是处的事实。昨晚那贼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什么时候把毯子还回,他都一无所知,假如对方有生出那么一丁点恶意,自己现在就是人头落地的结果。
说什么光明正大的决斗,实在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
秦又白将毯子清洗干净,晾好,可是孟不讳迟迟都没有回来。秦又白向邻居问了问时辰,有些坐不住了,留下字条,拄着竹棍去往天河镇的朱雀大街。
昨天卢大夫告诉他,以他目前的手艺和资本,根本不可能胜任武师,相反,朱雀大街上的“香满楼”倒是可以尝试尝试。香满楼是何处?天河镇上最负盛名的酒楼。
大老远的,秦又白就听到香满楼传出的欢笑,莺莺燕燕扎堆在刺鼻的脂粉香气里,呛的他直皱眉。原来紧挨着香满楼的则是春满楼,后者可是彻头彻尾的寻花问柳好去处。
“呦,小爷,您这是……?”老板娘用绣绢遮了口嬉笑,倒没有商贾一贯的势利眼,“您来香满楼是吃酒呢还是寻人?”
“都不是,在下年轻少壮,想求一份活干。”
“哦?”老板娘高挑的凤眼转眼把人剥了个干净,并没有戳穿秦又白“年轻少壮”的胡话,而在他失明的双目上停留的久了些。“什么活计都可以?”
“是,只要不违背江湖道义,不管多辛劳我都能胜任。”
“咯咯咯小爷您说笑呢,我们香满楼都是清白卖酒卖菜的身家,哪会跟江湖道义沾上边,你跟我来吧。”
秦又白刚要抬脚,忽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对了,我、我会煮饭。”
“哦?可是你的眼睛看不见吧。”
“不妨事,我用双手做饭,又不是用眼睛。”
“嘻嘻好吧,你且跟我来。”
没想到这里的老板娘意外的好说话,秦又白又提了几个问题,都被一一耐心的解答了。老板娘将他引入一个房间,可秦又白刚一坐下,就上来两三个姑娘把他团团围住。秦又白被这架势吓了一跳,急忙站起来道:“老板,我是来此干活,并不是来吃酒找美人的。”
“奴家晓得,你乖乖呆着便知道了。”老板娘冲女孩们使了个眼色,女孩们麻利的动作起来。秦又白只觉得无数双玉手在身上来回游走,不一会儿上衣不见了,被套了身轻盈滑薄的外套,鞋子也被换去了,乌黑的长发被解开,转眼又梳的通透,留下细长的碎发。
待秦又白被推出门,老板娘两眼放光,不住的拍掌。“成了成了!”
09.真与伪
秦又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被女人家折腾一通后,难免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第一次觉得眼睛看不见也挺好,至少还能自欺欺人。好在老板娘没有再继续折磨他,而是把他拉到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秦又白努力睁大双眼,只能从极其模糊的轮廓中辨别出眼前有一张满当当的桌子。
“这是精面,白粉,右面放了清水和面杖,”老板娘知道他眼睛不好使,牵着他的手一一摸给他看,“你就坐在这里,包饺子。”
这活实在太诡异,秦又白忍不住重复,“就我一个人……在这里包饺子?”
“等你包好一屉,就会有人来取,你只管继续包就是,其他什么都不用管。你也不必着急,只要在今天太阳落山前把这半袋面粉包完,就可以拿到这二十文钱。”
秦又白没有想到这活居然如此容易,点点头,立刻忙活起来。老板娘笑而不语,默默退出房间,打杂的下人看到老板娘退出,缓缓拉起房间四周的帘子,三间坐满宾客的客房出现在这间屋子的四周。原来这间屋子是个被环绕的独立小间,全靠帘子阻隔,才叫人有了空无一人的错觉。
若有若无的交谈声进入秦又白的耳朵,秦又白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他感觉到周围出现了很多人,不,应该说一开始就有很多人。是酒楼的宾客吗?但是距离的很远,而且只是偶尔看看他,没有其他更多的表示。
秦又白终于放下心,搞半天,这家酒楼的老板娘居然是叫他现场烹饪,难得的是别出心裁,宾客们可以一边谈笑吃酒,一边看着饭食是如何被做出,相比乌烟瘴气的伙房环境实在要好太多。
秦又白的手极巧,就像他对昨晚那贼人所说的那样,每一位刀术大师的手都极尽灵巧,至少比之常人要强上数倍。取粉、擀面、填馅、捏皮,一气呵成滴水不漏。秦又白的手骨节分明,纤长白皙,如穿花蝴蝶一样游走在白粉之间,只看的人眼花缭乱,可偏偏又韵了一丝难言的美感,忍不住一看再看。
不少人瞧的眼都直了,渐渐忘记了吃喝,一眨也不眨的盯着秦又白。
双手难得有了一展灵活的机会,秦又白仿佛如鱼得水,双手挥洒起来更见肆意,动作里不知不觉灌注了沉寂在骨血中的习惯。
“嗯?”座下一个江湖客眯起眼睛,牢牢盯着秦又白拨动的手指,不由得微微沉思。“这个是……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