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下的嬉笑渐渐平息,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中央小屋,秦又白安静的坐着,秀美如画,白藕似的胳膊折在胸前,曳地水袖随着每一个动作而微微抖动,灵动无比。
甄老爷摸摸山羊胡,叹道:“古人云秀色可餐,当是如此。”
“老爷,这人是谁啊,小的怎么全无印象。”
“哼,蓝二娘那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是同样的饭菜一天也能换一个样儿,不过今儿的噱头倒当真不错。来人啊,打赏。”
见到甄老爷出声,其他宾客也纷纷受到鼓舞,铜板和银锭不住抛进小屋,打着转儿落在秦又白的脚边。秦又白听到了,但没有做声,而是继续做完自己手中的活,老板娘眼中不禁又多了几分赞赏。
“老板娘,老板娘!”打杂的小伙拿了满盆的碎银,嘴巴笑的合不拢,“小的去问过了,那边的郭大爷和甄老爷都很满意,说饭好吃,做饭的人也赏心悦目,都夸老板娘您有心了呢。”
老板娘啐他一口,“皮猴子,净皮嘴,接赏都接的你手都软了吧。去去,去一边小心伺候着,可别给我出什么岔子。”
“哎!”
“孟爷,孟爷……”娇媚的姑娘推搡了两下,孟不讳才堪堪回过神,好半天才把视线从秦又白身上拔回来。姑娘的手指玩弄起一束发梢,故作骄矜道:“孟爷可是去妈妈那里包了春儿整整一晚,怎么,吃个饭就把春儿被抛到脑后了吗?”
“当然不是,来,我自罚三杯。”孟不讳干脆利索的喝干一壶酒,视线再次黏到宾客正中的秦又白身上。春儿虽不是春满楼的头牌,在但春满楼混迹多年,也是个透透的人精儿,看到孟不讳心不在此,倒也不强求。
“孟爷既爱这美食,春儿便明日再来,顺道再帮您催一催菜,爷您看可好?”
“春儿果然是最懂事的。”孟不讳与美人交换了一个深吻,又赏下两锭银子,叫春儿离开了。没了旁人,孟不讳终于可以肆无忌惮的望向秦又白,嘴角摸了摸,居然有了口水。
包饺子虽然轻松,但是整整一天干下来还是有些吃不消。终于打烊,秦又白揉揉发疼的肩膀,真有点回到年少时苦练刀剑的错觉。香满楼的老板娘人称蓝二娘,笑吟吟的格外可亲,除了预先说好的二十文钱,又添了一份红包送给他。
秦又白没大推辞,收下了。白天他包的饺子卖的精光,居然一个也没剩下,不然蓝二娘说,还可以叫他打包带走。尽管如此,这第一天的工作已经叫秦又白十分知足,不敢索求更多,空着肚子便回去了。
叫他没想到的是,一天不见踪影的孟不讳居然敞开了大门在等他。
“来来小兄弟,你可算回来了,饭菜都凉了呢。”孟不讳比第一次见面时更加热情,拉着秦又白就要入座。秦又白稍稍推拒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今天的全部所得,放到面前的桌上。
“感谢孟大侠这两日的救助,这些银钱是还你的医药费,我也不方便再在这里打扰了。”
“小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孟不讳的脸立刻拉了下来,不过语气还不失平稳宽和,“可是你在这里住的不合意?这样,我在这镇上还有间祖宅,待我明天叫人打扫打扫,就带你搬去住。”
“不,谢谢孟大侠的收留之恩,只是我另有要事在身,行程无法安顿,实在不方便在你这里长居。”
“小兄弟你……唉,你到现在还唤我大侠大侠,可是听到了什么有关我的不好的传闻?”
秦又白心里一咯噔,脸上却没有显露。“没有的事,孟……大哥救了我一条性命,小秦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孟不讳的脸色缓了缓,“你姓秦?对了,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姓名。”
秦又白犹豫了下,脑海里闪过史巫奇喊他“小芹菜”的画面。“我叫……秦蔡。”
“秦蔡?呵,是个好名字。既然小秦去心已决,孟大哥就不再多留了,只是这桌菜晾置着实在可惜,等你吃饱这顿饭再走吧。”
秦又白点点头,已经推托到如此地步,再拒绝实在有点不近人情,不管别人怎么说孟不讳,孟不讳都没有对他表现出恶意。入座后,孟不讳又恢复了最初的热情,不断给秦又白夹菜添饭,还搬出了一罐气味浓厚的陈酿。
“我已吃好,孟大哥,这酒我们就不开了吧。”
“怎么,小秦不能饮酒吗?”
秦又白佯装咳嗽了两下,道:“我身子病过好一阵,大夫嘱咐过不能进食太过刺激的酒食,所以只能为难孟大哥独饮了,我为你斟酒赔罪。”
“哎,别的就依你,可这壶酒是我孟家多年珍藏,小秦你说什么也得尝一尝。”说罢捞住秦又白的手腕,不由分说塞给他一碗酒水。
命门被抓,叫秦又白本能的一警觉,想推拒,却发现手腕竟然完全使不出力气。
孟不讳不知何时绕到了他的背后,一手捏着他的手腕,一手捧着酒碗,手把手教着秦又白喝酒。秦又白终于意识到不对,可反应却生生慢了半拍,浑身上下竟然抽不出一丝力气,缓缓软靠在孟不讳怀里。
“你……你做了什么……”
孟不讳仍旧是那副温文无害的笑脸,将酒碗对准秦又白的嘴角。“小秦乖,喝了孟大哥的这杯酒,睡一觉,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孟大哥啊保证叫你欲仙欲死。”
秦又白吃力的别过头,又被孟不讳耐心的掰开下巴,感觉着酒水就要入口,秦又白将所有力道移到下盘,单薄的椅子原本就承受不了两人的重量,稍稍一倾斜就倒了下去,不偏不倚刚好砸到孟不讳的脚趾。
孟不讳吃痛的喊了一声,眼里爆出凶光,一耳光打在秦又白脸上。
秦又白半边脸颊顿时失去了知觉,跌跌撞撞滚到院中的地砖上,再也动弹不得。孟不讳大口大口喘两下气,大步走出来,捏开秦又白的嘴巴,将酒水全数灌了进去。秦又白无力的蜷曲了一下手指,被呛的咳嗽连连,困倦如潮水般袭来,将他彻底的埋没。
一碗酒灌尽,秦又白无力的垂下了头,湿漉漉的长发贴在瘦削的脸颊上,更凭添了几分脆弱。孟不讳的眼底又浮起怜爱,用干净的绢布擦了擦秦又白微微发肿的半边脸,无不遗憾的摇摇头。“你若乖乖听话,我也不至于下此狠手呵。”
然而慨叹归慨叹,月下美人当前,孟不讳又怎么可能坐得住。三两下剥掉了秦又白身上的衣服,猴急的就上去亲吻。
“咳咳,咳咳咳!”就在这时,墙上传来一阵刺耳的咳嗽声。孟不讳一个麻溜爬起身,外衣将地上的人一盖,自己则秉身而立,全然一副仁侠派头,不见丝毫狼狈。
墙上的人也被他这电光石火之间的变身震住了,喃喃道:“好家伙,不愧是天河名侠孟不讳,简直叫人……叹为观止啊。感情是我看错了吗,哈哈,难道刚才那一脸色相的采花贼是我的错觉吗?”
看清楚来人,孟不讳反而不怕了。“我当是谁,原来又是段一鸣你这盗墓小贼,怎么,今日盗墓居然盗到我孟家墙院里来了。”
“嘛,春宵苦短,我原本也不想坏了孟大侠的好事。只不过——”段一鸣指了指地上人事不知的秦又白,笑道:“我昨儿欠了这小美人一份人情,正头疼今天该怎么还,结果叫我撞上了这出好事。孟大侠你说,我该怎么还呢?”
孟不讳亮出武器,冷冷道:“我劝你别多管闲事,小心把小命也赔进去。”
段一鸣像是听到什么极为荒唐的事情,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孟大侠可真是做戏做惯了,还真以为自己是哪门子名门侠客,威胁我?你火候还差了点。”
“找死。”
“嗯,每天我下地挖坟面对的都是死人,要说找死倒也不错。”
话音落,孟不讳一柄长剑出手,聚力向段一鸣刺来。然而他快,段一鸣却速度更快,两条素白的银链自双手脱出,如双龙出海,直取孟不讳剑力正中的地方。同时背后又是一链探出,却是卷向地上的秦又白,连人带衣拽了起来。
看到段一鸣欲带走秦又白,孟不讳大喝一声,折身攻向第三条银链。可是这一折一返的功夫到底迟了半步,段一鸣吹出响亮的呼哨,稳稳接住秦又白。
“看剑!”孟不讳招招逼命,再不留情。段一鸣带着秦又白旋身躲开杀招,银链交织如网,挡住接连而来的丛丛剑芒。段一鸣不欲久战,且挡且退,在夜色里狂奔不止。可怀里的秦又白好像死去了一样,被段一鸣捧在怀里不住晃动,没有一点生气。
段一鸣探了探他的脉搏,脉相虚弱又紊乱,他原以为孟不讳最后灌给秦又白的酒水只是普通的迷情药,但如今一探,里面竟还藏了罕见的剧毒。
孟不讳从后面看到他的动作,不禁扬声长笑:“乖乖把人留下吧,他中的是我孟家独门秘药,一个时辰内若不与人交(咳)合,便会痛不欲生毒发身亡。你一个贼人还想装什么正人君子,要么将人交给我,要么你就地把他给办了!”
10.第三个人
段一鸣正欲回头,忽听背后一阵密集的破空之声。他来不及多想,银链掩护中推开了秦又白,自己则一跃再跃,在空中连换三道身形,才勉强停下。低头一看,银链上竟然刺满了细如牛毛的小针,似柔还刚,就是没入人体怕也难以察觉。
“原来如此,孟不讳就是用这针给人下药的啊,这手段比之天水教有过之而无不及。”
秦又白在空中被推开,登时如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坠下去,跌入一处农家院外的厚厚的草垛中,再无声息。段一鸣瞥了一眼,记下这位置,转身将衣服脱下裹住,朝另一方向跑去。夜色深重,孟不讳与他们距离的又远,一时没有看到这几跳的变化,只当段一鸣携人逃向了北方,立即发足追去。
两人轻功佼佼,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天河镇的夜空里又恢复了往常的静谧。
过了一会儿,那草垛动了动,破开个半人高的口子,爬出一团诡异的人影。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头发有梳理却仍显蓬乱,拖拉着破鞋,怀里还抱了两壶破口的酒。叫花子茫然的看了看四周,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在哪,呆怔半晌,又转过头,从草垛里拖出一人,正是昏迷不醒的秦又白。
叫花子爬到秦又白身上,将秦又白凌乱不堪的衣衫摸了个彻底,却没有找到一文钱。叫花子摇摇晃晃的站起身,身上两个酒壶全空了,既没寻到钱便打算就此离去。这时候,地上的秦又白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嘴角溢出缕缕血丝。
叫花子没有回头,默默走了。秦又白就这样晾在空地上,夜风卷过,带走不少温度。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过去,体内的剧毒渐渐抬头,秦又白迷蒙着双眼,黑暗里只觉得身上忽而入坠冰窖,忽而如入火盆,冷热煎熬,痛不欲生。
他就要死了吗……这一世,就这样短暂的结束。太多的事还没有做,太多的人还来不及见,就这样再次不明不白的命赴黄泉。
忽然一阵血腥涌上喉头,秦又白痉挛了一下,彻底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土地上再次传来拖拉的脚步声,远远的,那乞丐竟然又回来了。蓬乱的长发下,露出一双与他形象不符的深邃的双眼,平淡的几近空洞,像是历经世事才有的沧桑,又像一无牵挂后所持的空洞茫然。
叫花子摸了摸秦又白的脉搏,又探了探他的鼻息,最后幽幽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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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秦又白还是秦又白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说过,夏渊是个好人。是父亲吗,不,应该是他的那些同僚与兄弟,说夏渊是个老好人,侠骨无双,行侠仗义,乃是当世难得一见的真正侠客。
秦又白常常想,自己也从来不行坏事,可为什么就没有人说过秦小少爷是个好人呢?行走江湖的年月里,他也做过不少劫富济贫的好事,灭了常山两大帮的匪贼,助武当破除幽天剑阵,可一直一直都没有人夸赞过他。
时间久了,他便会迷茫,好人的定义究竟是什么。是善事善为,是爱憎分明,是美名远扬还是其他。不过,夏渊是一个好人,大家都这样说,他便如此信着。
晃荡中,秦又白渐渐醒了,虽然眼前还是黑灰的色彩,但他知道自己醒了,而在醒之前,他好像闭目了很久很久。昏迷前的记忆一幕幕闯入脑海,不多,最后只有无穷无尽的痛楚,和痛楚发泄后浑身满足的惬意。
惬意……秦又白猛一惊醒,只感到身上是从未有过的轻透通畅,一股暖流游弋在奇经八脉,为他源源不断的输送温度。地面猛一个颠簸,秦又白的脑袋撞上什么硬物,痛的他叫了出来。
他这一叫,前面立刻有人打了帘子进来,见到他睁着无神的双眼,不禁笑了:“我的小美人儿啊你可算醒了,咱这马车往西是乱葬岗,往北是回天河镇。你若再迟一刻钟不睁眼,我可就把你直接运去乱葬岗了。”
“你……”秦又白认出这人声音,这才渐渐放下心,说来也可笑,这个前不久才用刀子逼迫过他的贼人,此时听来居然比孟不讳更叫人安心。
段一鸣笑眯眯的给他盖好被子,又瞧了瞧脉搏,才不紧不慢的给他解释前一夜发生的事。“……后来我引开那姓孟的,再去草垛找你,发现你居然躺在草垛外面。说实话,我估摸着在我之后有什么人来过了,你身上多了一股淳厚的内息,喏,应该就是这股内力为你驱的毒。再有就是……就是……”
段一鸣抠抠眼角,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不必他说,秦又白的心渐渐冷了下来,某个地方发泄过的感觉如此清晰,拉扯着他拼凑出那唯一的可能。孟不讳给他下的是情毒,非是发泄不得解脱,那么当时在自己昏迷时出现的人,到底……到底……
“嘿,别在意了,就当被野狗咬了一口呗。”段一鸣拍拍他的后背,不大有用的安慰道,“比起这个,赶紧想想怎么对付正主吧,孟不讳那家伙铁定不肯善罢甘休,天河镇我是不建议你回去,你看怎么办吧。”
沉默了小一会儿,秦又白才缓缓抬起头,手指握的发白。“谢谢,段大哥。接下来的事情我自己来就行,你……你不必再牵扯进来。”
“好吧好吧,反正我们俩也两清了。”段一鸣拍拍马车,道:“你眼睛不方便,这辆马车就留给你了,方向呢现在正在赶往天河镇,反正是我偷的,你也不必还了。”
秦又白感激的点点头,朝段一鸣离开的方向摆了摆手。段一鸣挠挠头,说:“这事我大概不应该问,但是你在昏迷的时候一直喊着一个名字……‘师兄’……是谁啊?”
秦又白僵在原地,他居然在昏迷中喊了夏渊的名字,这怎么可能……大约,大约他当时以为自己死期将近,所以又想起上一世的死劫,一直耿耿于怀吧。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凑巧听到了,你不用想着该怎么给我解释,就是——”段一鸣拉长了调子笑,“如果你有什么舍身赴死的打算,就多想想你牵挂的这些人,我见了太多的死人,所以比谁都清楚生命是如何宝贵的东西。”
生命的宝贵么……秦又白握住马车的缰绳,的确,可是生命之所以宝贵,正是因为其拥有灵魂与价值,若无灵魂,倒不如做一具行尸走肉来的痛快。
马车向天河镇奔驰,秦又白静下心,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冷静分析现在的情况。这一夜,为他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仅仅是他看到孟不讳的真面目且险些遭到毒手,还有便是因祸得福,虽然身子被人讨了便宜,但却机缘巧合得到一股精纯的内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