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在看月亮，看得认真而专注，而丝毫没有觉察到他的到来。

尽管这是昨晚来行窃的贼人，尽管他的目的亚鲁迪斯并不清楚，但不知为何，对于此时静然而立的身影亚鲁迪斯心中萌生不出半分敌意，而鬼使神差般地朝黑影走了过去。

第144章：夜之卷·06

亚鲁迪斯看到，他抬手举起一柄翠色的竹笛，凑到唇边轻轻地吹奏起来。

从指尖流淌而出的笛音，像是要将吹笛之人内心翻涌的情绪都宣泄出来。不算娴熟的指法，却有一种真切的悲哀充溢其中，带着不知道寄托何处的思念，使人闻之动情。

一曲尚未终了，笛音却戛然而止，亚鲁迪斯一把握住了竹笛的一端。

第一次相隔如此之近的距离，伸手便可以触摸的到。淡淡的月光映在那张暗色的面具上，冰蓝色的眸子看着那张被面具遮住半边的脸，那双深邃的如夜色凝聚的眸。

早在第一次相遇时就萌生的悸动，当真是巧合，是他的错觉么？

“是你么……”他近乎失神地喃喃道，伸手想要揭开那张假面。

指尖在微微颤动，只需要抬手便可以确认的真相，却害怕会不堪入目。

突然而至的疼痛，阻碍了亚鲁迪斯接下来的动作，一切的温存和平静仿佛被打破的镜面变得支离破碎。一柄刺入胸膛的匕首好像在讽刺地嘲笑他刚才的猜测一般，流淌下来的血流，让眼前那张面具变得狰狞起来，连带心中的幻想也一起覆灭。

他竟然会忘了拿剑，他竟然会因为一个虚无飘渺的想法而擅自接近一个敌人。

他竟然，会天真地以为，他会是那个自己找寻了两年的人……

“亚鲁哥哥你跑到哪里去……啊！”这时候响起的银铃般的清脆声音，出来寻他的乔安娜见到眼前的一幕吓得花容失色，捂住口尖叫了一声。

而见到有人来了黑影也很快收了手，但那枝竹笛的一端却还被亚鲁迪斯死死地抓在手里，无法抽回。那把匕首刺入得很深，却没有让面前的男子失去意识，一道蓝色的光华闪过，风魔法凝聚的剑气将黑色斗篷的袖口撕裂了两道口子。

翠绿的竹笛上面沾染了刺目的色彩，一滴滴落在地上，好像鲜红的血泪。

而那摇摇晃晃撑起身来的亚鲁迪斯，嗜血的眼神好像一头杀红了眼的野兽。说不清楚脑海中涌动的那份疯狂是什么，是信任被欺骗的愤怒，还是幻想破灭的悲哀。

是这个人的错，全都是他的错！

乔安娜紧张地从旁看着这场她插手不了的打斗，以亚鲁迪斯的伤势很明显是对方占据上风，如果拖延下去恐怕会有性命之忧。但那人却在此时退出了战场，暗色的眼睛扫了一眼亚鲁迪斯身后的乔安娜，迟疑了片刻，不带感情的声音冷冷道：

“——让她走吧，你会害了她。”

说罢黑影转身而去，寒风渐起，夜色正浓。

这次遇袭事件让亚鲁迪斯沉默了整整一晚，就算是匕首拔出来时的疼痛都没有让他吭一声。乔安娜觉得他似乎受到了严重的心理打击，也不说话，只是拿着那枝对方留下的竹笛发呆。竹笛的一端在打斗中损毁了，已经没办法再吹奏出完整的曲调。

即使它还完好无损，亚鲁迪斯想，他也不会再有听他吹笛的兴致与心境。

那毫不留情的一刀，已经将心中所有的念想，都粉碎掉了。

“你认识‘渊’？”为了打破沉默的气氛，乔安娜打算说点什么。

果不其然，那双冰蓝色眸里的光芒微微亮了几分，亚鲁迪斯抬起头来，“你知道他？”

“谈不上知道不知道，不过他也是我情报网上一个人物，看在你受伤的份上——给本姑娘笑一个，我就破例免费告诉你。”乔安娜转了转眼珠，做了个嬉笑的鬼脸逗他。

低级的玩笑让亚鲁迪斯略显无奈，脸上却微微流露出了几分笑意。

很奇妙的，低落的心情似乎变好了一些，大概他刚才的脸色的确阴沉的有些厉害。

见状乔安娜满意地拍拍手，开始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娓娓道来，“说到‘渊’，其实是黑白两道上对于此人的一个代称。因为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就好像突然出现的一样让人无踪可循。而有幸见过‘渊’的人也不清楚他的长相，因为他总是戴着面具，传言是说他相貌奇丑长得很吓人才不得不拿狰狞的面具来掩盖容貌。”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印象了。”亚鲁迪斯接上了乔安娜的话。

最近两年他也从同行的赏金猎人那里听到过此人的名字。据说“渊”来历不详，身份不明，会出现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却没有人知道他行事的目的。而他的出现往往会与赏金猎人的任务产生冲突，已经不止有一次因为他的破坏而让任务失败的。

因为之前任务时一直没有过正面交锋，所以亚鲁迪斯对这些传言并没往心里去。

不过事到如今，他倒是真切地体会到了这些事情所言非虚。

“听说‘渊’行事特立独行，不管多少钱财都收买不了他，黑白两道的人好像都被他得罪了不少。可惜他的行踪太过神出鬼没，所以虽然悬赏他的人多，可至今也没见有人捞到好处。”说到这里，乔安娜戏谑地眨了下眼睛，“——话说回来，那个‘渊’的身价，好像比你这个排行NO.1的赏金猎人还要高出许多哦。”

“赏金问题就麻烦你不用做附加说明了。”亚鲁迪斯白了她一眼。

这小丫头简直是掉进钱眼里头了，三句话不离本行就能扯到赏金的问题上去。

“渊……”亚鲁迪斯凝眉，喃喃低语着这个有些特别的单字代称。

这是一个有着双重释义的字，最明显的当然是“深渊”之意，因为他的一切都像一个谜，让人看不清也望不透，如同凝望无底的深渊，深邃而死寂。

而另一层释义，则是“渊水”之意。水出地而不流，谓之渊。回环流动的水，如同一个反覆无常的轮回，生死变换，似静非静，是我非我。

想到这里，亚鲁迪斯摇了摇头。他，不可能是莱伊。

这个疑惑自初见之日起便如同一个梦魇缠绕着他，但那个人的所作所为，却在一点点粉碎这层不切实际的幻想。他认识的莱伊，有一颗善良纯真的心灵。莱伊是那么温柔的人，怎么会做出这些事情。就算莱伊有什么苦衷，为何要躲着他不跟他解释清楚。

而且，而且如果渊就是莱伊的话……

亚鲁迪斯捂住了胸膛，被匕首刺中的伤口泛起隐隐的疼痛。

莱伊是不会伤害他的，他不会背叛自己……对的，那不是莱伊，不可能是！

嘴角扬起一抹苍凉的笑意，亚鲁迪斯忽然惊觉眼角那里似乎有一丝浅浅的凉意。

他重新垂下了双眸，看着那枝翠色竹笛上的残红，仿佛失了神。

第145章：夜之卷·07

黑影摇晃着推门而入，空气中弥散着一股馥郁的血的腥气。

恭候在门口的两名暗卫见状慌忙上前，“神主，你受伤了？”

白天见面的时候主子他还好端端的，不过是晚上说出去散散心的工夫怎么就好像跟人打了一架还弄伤了自己？斗篷的袖口不知道被什么锋利的刀刃划破了两道深长的口子，虽然伤口掩盖在了漆黑的布料下，但流出来的血已经将整个衣袖都染透了。

“龙族引以为傲的风系魔法，呵。”他咬牙，低低地冷笑了一声。

想不到他被自己捅了一刀，还能在那么虚弱的情况下施展出风刃伤到自己。

“出去。”黑影命令道，语气比平日里更加阴沉的厉害。而见到身后的两人还在犹豫不决，声音抬高了几分，同时夹杂了可怕的杀气，“——出去。”

两名暗卫顿时消失在了原地，是人都能感受得到他们的主子目前心情极差。

已经不记得主子上次发怒是什么时候了，但如果在他发怒的时候不退避三舍的话，他们很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房门被一阵卷起的风带上了，黑影扶着椅背缓缓地坐了下去。

伸手将斗篷前襟的衣带解了开来，那身被血水浸染的外衣被他随手丢到了一边。贴身的高领毛衫暴露出匀称的略带纤细的身材，不再像两年前尚未发育完全的少年的骨架，而挺拔修长了许多。他摇头甩了甩被帽檐笼住的头发，清浅的茶色发丝尽数散落下来，变长了许多，有几缕从肩侧垂下，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他轻呼了一口气，抬手摘下了那张狰狞的暗色面具。

面具之下的脸，却不像传言中那般丑陋而可怕，相反的，是一张称得上蓝颜祸水的容颜。大概是因为体质的缘故，那张脸比正常人要缺少三分血色，苍白的肤色带着些许病态的美感。眉眼，颧骨，五官，都已经跳脱了少年时期的清秀与可爱，呈现出男子俊逸的轮廓。

如果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那绝对算得上是一张赏心悦目的脸。

清冷的气质，如同飞雪中的红梅，平添了几分妩媚与傲然。

明明是如此俊美的脸，却散发出一股不祥的气息让人不敢直视。漂亮的暗色瞳仁，仿佛沉静的渊水寂静无澜。那双眼睛，仿佛看的久了便会被那里面死寂的虚无所吞噬，蓦然回过神来发现背后已经惊起了一身冷汗。

——现年22岁的年轻神主，塞尔维克莱伊。

“本神提醒过你很多次了，虚无之眼频繁地使用，会折寿的。”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凭空出现的黑发男神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而莱伊没有理会欧西里斯的出现，闭上眼睛之后又重新睁开，琥珀的瞳色一如既往。

“无所谓。”莱伊淡然回道，似乎根本不关心这个问题。

“那么，要不要本神再提醒你一次，虚无之眼的禁忌。”欧西里斯幽幽笑道，仿佛看穿了他内心隐藏的秘密一般，“——这双眼睛可以预知未来，却绝对不可以逆天改命。你在今晚离开的时候，是不是说了什么多余的话？”

“这与你无关。”莱伊冷冷地打断了他。

但欧西里斯却兀自无视了莱伊的话，故作惋惜地砸了砸嘴，“我知道，那么好好的一个女孩死掉也挺可惜的。啧啧，神主大人该不会舍不得了吧？真是无私，她可算得上是你的情敌，我看她对那龙族的小子蛮热情的，早早除掉了岂不更好？”

“你闭嘴。”莱伊没什么好脸色了，眼神也开始变冷。

“心情不好不要冲着本神发火，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真的能狠下心来对他出手。”欧西里斯的诡异笑容又逼近了几分，仿佛在挑衅莱伊的底线一般压低了口气，“那把匕首刺下去的时候感觉怎样？很痛么，哦，不对，应该是他的心更痛一些才是。”

欧西里斯还在自说自话，那双瞬间化作虚无的瞳孔瞪着他，是契约之力的发动。

“欧西里斯。”莱伊压低了声音，“——我命令你，滚。”

黑衣的身影化为黑雾在面前消失了，房间内重新恢复了一片寂静。

莱伊捂住胸口咳嗽了两声，瞳孔重新恢复了正常的琥珀色。没有人再打扰他，偌大的房间显得有些清冷。莱伊低头端详着手中暗色的面具，嘴角扬起一抹自嘲的苦笑。

这是断绝念想最简单的办法。他临走时曾经信誓旦旦地说。

断绝念想，是断绝他的？还是自己的？

如果不是戴着这张面具，他真的还能够做到那般平静？以为这颗心已经足够冷寂，足够与过往的曾经划清界限。可偏偏在面对他的时候，还会失控地做出很多意料之外的举动。

明明只打算远远地观望，看他一眼便离开的，是什么原因让他留下？

是什么感情，让他抑制不住地吹奏出那样悲哀的笛声？

“是你么……”

当这声呢喃响起的时候，莱伊几乎觉得，自己的伪装就要被识破了。

突然就忍不住哑然失笑，恍然发现原来再长久的分离也无法掩盖心中那种特殊的感觉。面前站着的是他最爱的人，就算看不到容貌，听不到声音，他认不出么？他怎可能认不出？

可是，相认了又能如何？不过是下一个绝望的开始罢了。

相见不如不见，他们之间，已经回不到从前。

所以，他宁愿亲手将这份可能的希望打碎，以这个戴在面具下的身份被他仇视憎恨着。那么起码，“莱伊”还是他记忆里的那个少年，是纯真无邪的美好模样……

只是这样，就足够了。

那些无聊的念想，便就此，烟消云散吧。

“我不会让你破坏我的计划，也不会让你妨碍我的。”仿佛是自我暗示一般，莱伊重新戴上了那张面具，一抹幽暗的深邃从眼中滑过，“——因为卡尔莱伊，他已经死了。”

第146章：夜之卷·08

亚鲁迪斯的伤势恢复的很快，直让乔安娜感慨他绝对是非人类，那么深的伤口才休养了几日就淡到快要看不出来了。而亚鲁迪斯也没好意思承认他还真的不是人类，而是纯血的龙族，龙族拥有从外界汲取灵气恢复自身的神力，他的伤好得快也不足为奇。

身体好些了乔安娜便拉着他去永暗的街道上四处闲逛，美其名曰呼吸新鲜空气。

这让亚鲁迪斯颇有些无奈，他可是冒险者行会挂名的赏金猎人，来永暗这边是办正事的，怎么搞得好像来游玩度假一样。最关键的是——身旁还多了这么一个喋喋不休的小丫头。

“反正你要调查的事情暂时还没有消息，整天闷在房间里像什么话？没事来街上走走，好多有价值的情报就是这样子来的。”乔安娜一本正经地打趣他，而这也是让亚鲁迪斯最终妥协的原因，的确永暗这里鱼龙混杂，在大街上游走是打听情报最好的途径。

那天亚鲁迪斯先去当地会里提前提交了任务，又回去向担惊受怕的约翰老先生解释了半天那人只是想打暗月石的主意，不会拿他的性命怎么样。这件委托算是到此不了了之，以亚鲁迪斯原本的个性会即刻返回光明，但他却意外地留了下来。

当然不是因为伤势未愈，而是为了解开几个心中打不开的结罢了。

“话说回来，亚鲁哥哥你真的要等那个人再次现身啊？”露天的咖啡厅里，乔安娜一边吸着一杯热乎乎的奶茶，一边打起了心中的小算盘，“呐呐，你不是想要抓了他换赏金吧？一千二百万哎！那那那——算我一份好不好？六四分成，额……那，七三？要不八二也成。”

“你的脑瓜里是不是除了金币就没有别的。”亚鲁迪斯白了她一眼。

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怎么会把钱财看得这么重要，似乎赚一笔大钱是她穷尽一生的志愿一样。话说回来，乔安娜从那天遇到之后也跟在他身边好多日了，怎么没听说她要回家看看父母之类的，就算是在外工作家人也应该会担心吧。

当亚鲁迪斯随口问起这件事的时候，那双总是充满光彩的眼睛稍稍黯淡了几分。

“这个，我是孤儿啦。虽然，曾经是有爸爸妈妈的，还有一个大我五岁的哥哥。那一年发生天灾家里穷得过不下去，父母为了还债只好把我和哥哥卖掉了。那时候我还小，所以路上一直哭着闹着要回家，哥哥就会在身边安慰我。”

“然后……大概是那一晚我的哭声引来了打劫的强盗，好多人都被强盗杀掉了。那个时候是哥哥保护了我，我记得他最后对我说的话是‘快跑！不要回头！快跑！’。我吓得什么都不顾地不停地跑着，最后体力耗尽昏倒在一片丛林里，被永暗冒险者行会里路过的人给捡了回去。最后，我就留在了会里，反正我也无家可归了，就靠着做贩卖情报的工作养活自己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