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那只崭新的茶杯，目不转睛地端详了片刻。凯撒不会忘记，那时候莱伊对他说过的话，一如此刻心底所蔓延的悲凉与绝望。“打碎的杯子可以换成新的，一模一样，不留下丝毫痕迹。但我会一直记得，凯撒……打碎这个杯子的，是你的手。”

“……原来，你还是在恨我。”凯撒摇头，没有再看莱伊的眼睛。

耳边依稀回响起，在狼族举行的古老的婚礼仪式上，莱伊在全族人面前立下的血誓。“我愿意成为王的左右，生死相随，不离不弃。在此用我的鲜血立誓，让诸神见证。如果日后有一丝一毫的背叛，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凯撒，你相信我么？

那个时候，莱伊只问了他这一句话。

——我信。

那个时候，他毫不迟疑地回答。

背后的匕首被拔出，狠狠地丢在地上，汩汩的血流很快浸透了衣衫。凯撒喘息着看向面前的两人，反击是可以的，他是王者，就算被重伤，就算失去了武器，也依然可以战斗。

可是，做不到……凯撒抬眼，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大概，他就是他的劫。萌生不出战斗的意志，做不到，与这个人为敌。

“看起来，凯撒真的很在乎你。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子。”克里斯说。

莱伊避开了他的目光，转身对着背后透明的冰墙仿佛出了神。

见状克里斯也不再多言，这是他们当初交换的条件。莱伊帮他解决凯撒，而他则告诉莱伊解毒的方法。既然现在凯撒被莱伊刺伤，地狱红莲又不在凯撒手上，狼族的王位已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这盘棋，他只需要下完最后一步便可以全胜收场。

“凯撒，既然你愿意认输，念在手足的情义我也不难为你。”克里斯朝前逼近了两步，银色的眼睛紧盯着负伤的男人的一举一动，“交出狼王的‘血玉’，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凯撒的脸色，不由地一怔。

血玉？如果莱伊早已经和克里斯串通好，他为何竟不知道血玉不在自己身上？

凯撒抬头，迎着克里斯的目光看过去。莱伊还是背对着他们，独自望着那面冰墙发呆。

透明的冰墙，光滑的如同一面镜子。凯撒看到，镜子里的人翕动的唇角。

——你，相信我么？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从胸膛中升起，灼烫着冷却的血液。

凯撒没有回答，只是在心里，做出了与之前一样毫无迟疑的答案。

——我信。我愿意，再相信你一次！

第181章：雪之卷·23

克里斯缓步走近，眼角的余光密切关注着两人的一举一动。他是个疑心很重的男人，就算当前的局面完全占据上风也不肯放松警惕。凯撒暂时没有动作，背后的莱伊也没有任何动静，就算他们俩要密谋串通什么，也没有交流的机会。

他要拿到血玉，他要向全族人证明他不比这个完美的男人差。

连克里斯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份执念的魔障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自心底诞生。他们明明流淌着相同的血液，继承着相同的血统，凯撒却总能轻易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他现在的地位，不是实力的证明，不是努力的荣耀，而是强者的施舍。因为凯撒从来没有想过要与他争，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要除掉他这个流着相同血的兄弟。

凯撒是一位天生的王者，他骄傲，强大，目空一切。

所以，他才要夺走他的一切。他要他怀着像当年的自己一样对英雄的崇敬来仰视自己，膜拜自己。看这位高高在上的王者向他屈服，向他低头的样子。

狼族的王位，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他仅仅想要赢，彻彻底底地赢他一次。

无论赢的方式是什么，就算是不择手段，也在所不惜。

“克里斯。”突然从背后响起的声音，让克里斯的神情一怔。

开口的人，却是从刚才起就一言未发的莱伊。如果克里斯在此时回头，会看到冰镜映出的人嘴角浮起的冰冷笑容，“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人如果太多疑，也是会坏事的。”

如果克里斯在刚才占据上风的时候立即出手，便不会留给他们反击的机会。

但是，心底的猜忌与多疑出卖了他。归根到底，他不是凯撒。

他不是，像凯撒那样绝对自信的王者。

通过冰墙的倒影，莱伊看得清楚。在克里斯刚才走的不到20米的距离内，他的目光扫视过凯撒四次，自己三次，但还有一个地方，他却看了五次。能让克里斯在这种时候还如此在意的，只可能是——刚才被调包的芬里尔真正的尸骨！

在警醒的克里斯扑上前的同时莱伊翻身一滚，一把抓起了被丢在墙角的地狱红莲。

“凯撒！”莱伊扬手把魔鞭甩了出去，“把从左排数的第四个冰冠打碎！”

回到主人手中的神兵燃起耀眼的光焰，一道红光闪过，冰冠被拦腰劈成了两半。而被藏在里面的东西也被地狱红莲震落，落在了三人的视线里。

距离最近的克里斯伸手去抢盒子，被地狱红莲阻挡了一下。但是凯撒过重的伤势拖累了鞭子的力道，长鞭被克里斯的刀刃轻易地挡开。眼见克里斯就要抓起木盒的同时，一条黑色的影线从半空窜出，刷的在他的手背上划开一道血口顺带将木盒打飞了出去。

一道轻盈的身影从头顶掠过，如同一只翱翔的苍鹰稳稳地将盒子抓到了手中。

莱伊回身，赫然不再是那个弱不禁风的美男子，可怕的杀意从眼底发出。

“多谢。”他冷冷一笑，将木盒收进了怀中。

克里斯怔怔地立在原地，除了惊讶，更多的是难以置信。之前每每见到莱伊，他总是戏称这只温顺的家养猫咪，说不定哪天就会变成一头凶猛的老虎掉头狠狠地反咬主人一口。可他没有想到，他反咬的不是凯撒，却是他这个处心积虑的饲主。

“你……会功夫？”克里斯咬紧了牙关，恨声道。

那么多天的相处，他早已暗中派人调查过莱伊的背景，监视过他的日常。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个体弱多病的人类男子竟有如此深藏不露的实力。为了这一天，他到底忍了多久，计算了多少步，才足以骗过身边的所有人，完成这场漂亮的逆转。

“我可从来没有说过，我不会。”莱伊道。

说罢莱伊伸手摸出了什么东西，是一张狰狞的面具，早在一个月前就被他亲手摘下的假面。可是他的脸上依然戴着面具，只不过是一层看不见的伪装罢了。

都说戏子无情，他却是，根本无心。

“克里斯，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是谁么。”莱伊放下手中的面具，露出了一个嘲讽而冰冷的笑容，“让我来告诉你，塞尔维克莱伊，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就是‘渊’。”

“渊……”克里斯的面色一变，难以掩饰眼里的震惊。

这个年轻而俊美的男子，便是在不久前重伤了NO.1的赏金猎人，被全大陆所通缉的危险人物？据说没有人能够掌握渊的行踪和目的，但被渊整死整残的狠角色比比皆是。他让无数的人恨之入骨地想要杀了他，却又让无数的人为之闻风丧胆。

是啊，解释的通。离开永暗的渊为何到现在还安然无恙，是谁在银国为他提供了绝对的庇护？而差点被他杀死的亚鲁迪斯，又为何至今没向任何人透露有关渊的身份？

原来，渊就是他，是塞尔维克莱伊。

面对情势的瞬间逆转，克里斯皱起了眉，狠狠捏紧了拳头。这盘棋是他输了，输给了一个看似最无关紧要却在最后关头将军的棋子。凯撒就算受了伤也还是凯撒，再加上一个实力不明的渊，这两人联手他不可能有丝毫胜算。

不由地在心里露出一缕苦笑，或许，他应该遵从本能在更早的时候，毁了他。

莱伊应验了他先前的预感，终有一日，他会毁掉他的一切。

“你肯认输了么，克里斯？”凯撒问。

“认输？哈，哈哈哈……”克里斯突然莫名地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一般，“你未免决定的太早了一点，凯撒。虽然我不能赢过你，但我也不会让你赢！”

就算是孤注一掷，就算是玉石俱焚，我也不要，输给你！

凯撒微微一怔，与此同时脚下的地板发出沉闷的重响，是巨大的石门落下的声音。

糟糕！凯撒反应过来，伸手拽起莱伊要往宫殿出口的方向跑。

“没用的，你们来不及了。冰封溪谷的所有出口都已经被我命人封死了，我给他们下的命令只有一条——如果那个活着出来的胜利者不是我，就彻底封死所有的石门。”身后响起克里斯充满恨意与报复的笑声，“你们都会陪我一起被困在里面，一直被困到死！”

“你——”凯撒愤怒的一拳将克里斯打倒在地，撞破的额头渗出鲜红的血液。

身为夜狼族的后人，却公然违反王位竞争的规则，做出这等有损颜面的卑劣之事。

“看不起我对么？觉得我很卑鄙对么？想要狠狠地揍我一顿对么？”克里斯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也不站起来就仰面躺倒在地上看着满脸怒容的凯撒，无所谓地笑着，“你永远是正义的英雄……你什么时候，看得起我呢……”

“那是因为，你根本就没做出让我看得起你的事情！”凯撒咆哮道。

雨点般的拳头不断地落下去，而克里斯意外的没做丝毫抵抗。直到精疲力竭的凯撒停住了手，粗重的喘息声中凯撒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真红的瞳眸里是王者抑制不住的怒意，他终于见识到了凯撒的失控。

第一次，克里斯发觉这位在他眼里完美无缺的兄长，才像是一个普通的人。

也会鲁莽，也会冲动，也会无奈，也会感情用事。

“杀了我吧，凯撒。败者没有生存的资格，这是狼族的规则。”克里斯说。

如果，如果能让震怒的王者就这样杀了自己，好像也不错……

“混蛋——！”凯撒扬起了手，最后的一拳，直把克里斯狠狠打飞撞到墙壁上跌下来，“你的眼里，就只有输赢？你有没有想过，我把你当成是什么人？除去了这世间唯一的对手，唯一的兄弟，去孤独一人继承所谓的王位？这就是你想要的胜利么，克里斯——”

失去神采的银色眼里滑过一丝微弱的光芒，随后克里斯倒在地上再也没有了动静。

他突然变得安静，像很小的时候那个安静的有些腼腆的孩子一样。

“不杀他么？”莱伊走上前来，看着昏迷过去的克里斯。

“希望他这一次，能够想明白吧……”凯撒淡淡地说道，背过了身去。

第182章：雪之卷·24

随后凯撒和莱伊沿途搜寻了冰封溪谷的所有通道，结果如克里斯所言，所有出口都被巨石牢牢地封死了。宫殿内汇聚的冰魔法元素让地狱红莲的火属性受到了极大的抑制，单凭地狱红莲的火焰没办法劈开这些重达数吨的巨石。

“看样子，真是要到绝境了。”莱伊看向凯撒，惨淡地一笑。

凯撒没有应声，再次试图用火焰破坏前方的石门被莱伊按住了手，“别耗费魔力了，你的伤也不轻。”眼见凯撒的表情像是要反驳什么，莱伊索性无辜地与他对视，最终是凯撒先败下阵来，默默地收起地狱红莲在莱伊的身边坐下来。

“在想什么？”凯撒问，看着突然就安静下来的莱伊。

“我在想，这种时候向夜狼族的先祖大人求救，他会不会搭理我们？”

莱伊戏谑的话语让沉重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凯撒凝重的脸色也缓和了几分，“你可以试试，虽然我不知道芬里尔是个怎样的家伙，不过神大概都喜欢听好话。”

“哈，我可不知道你还有幽默的天分。”莱伊挖苦道，摸出了怀里埋藏着芬里尔尸骨的木盒，一本正经地对着盒子说道，“那就……英明神武盖世无双的狼神大人……唔！”

木盒坠落在地，骨灰也洒了出来。莱伊跪倒在地，脸色变得惨白一片。

七伤冰魄的寒毒，发作了。

“莱伊？”大惊的凯撒伸手扶住他，只觉得他冰冷的身体在瑟瑟发抖。凯撒急忙让莱伊躺在自己怀里，流淌的鲜血喂进他的口中，却不再有任何作用。莱伊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不见半分血色，好像失去了体温一样冷得似冰。

怎么办？该怎么办？无计可施的凯撒几乎要陷入疯狂的境地。

如果狼王的血都救不了莱伊，他还能……做什么？

“你想救他？”从背后响起的陌生声音，让凯撒和莱伊同时一惊。

回过头，先前被打翻的骨灰之上赫然浮现出了一个模糊的影像，渐渐清晰。那是一个挺拔矫健充满野性之美的英俊男人，深邃的双眼，一只是沉郁的红，一只是清浅的银。莱伊感受到了凯撒的震惊，换做是他，大概会萌生出同样的惊讶与震撼。

这世上唯一拥有异色瞳眸的神族，夜狼族的先祖，芬里尔。

心中百感交集，凯撒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奇妙的感觉。与千百年前传奇的人物见面，却更像一场普通的家庭聚会。因为面前的男人身上感受不到神的盛气凌人，相反的，那张扬不羁的直率眼神，反倒让人觉得他像众多狼族的成员一样平易近人。

“没听到么，本神问你是不是想救那个人类小子？”芬里尔抬高了声音。

这才恍然察觉到自己已经呆立了很久，凯撒抱紧莱伊点了下头，“是，我想救他。”

芬里尔走上前，打量着面无血色的莱伊，神的眼睛一眼就可以看穿人类的寿命，他很干脆地摇头，“这小子活不久了，他的体内被典伊那个疯女人种下了七伤冰魄，今晚是最后一夜，什么都救不了他。”顿了顿，他接着补充道，“就算救了也没用，他的体质太差没有几年的阳寿，充其量也就还能再多活个三两年。”

“您有救他的办法。”凯撒打断了芬里尔的话。

“本神刚才不是说了……”

“您有救他的办法！”再一次被凯撒打断。

望着那双充满坚决的深红色眼睛，芬里尔沉下了脸色，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一如当年，那个年少轻狂的自己。

他无可奈何地笑起来，“怎么本神的后人，骨子里流淌的血都这么固执。我猜典伊一定对你说过，你跟我很像。”

不然，她也不会狠心地留下“七伤冰魄”的诅咒吧。

英俊的男人微微眯起了眼睛，好像陷入了什么古老的回忆之中。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芬里尔深邃的目光扫过挂在凯撒胸前的狼牙，最后落在了莱伊身上，“过来，小子。解毒的方法本神只告诉你一个人，是那疯女人亲口告诉我的，她简直恨我入骨。”

凯撒扭头看向莱伊，眼里流露出关切的担忧，而莱伊轻轻朝他点了点头。

挣脱了凯撒的手臂，莱伊咬紧牙关，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来，一步步走到了芬里尔面前。琥珀色的眼睛对上那双异色的瞳，里面寂静的威严感让莱伊情不自禁地想要退却，这是人类面对神灵时萌生的本能，自身的渺小与无力将被无限放大。

但是，莱伊没有动。他平静地与那双眼睛对视着。

他见过许许多多的神，他们都拥有着各自的故事与传奇，被后世的人们所知晓的，只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他们是神，拥有比人类强大得多的力量。除此之外，便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