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艰难的把那种感觉压下去,像老太太一样露出一个满是厌恶的表情,‘那个该死的小贱人偷走了我的家族手链,(他奋力挥了挥手臂以显示自己确实感到气愤)千万别让我找到他!’他并没有得到老人认同的眼光。然而康斯坦丁清楚地看见老太太的嘴角斜出一个刻薄的笑容,‘年轻人,如果你不找他,他怎么可能知道你有什么破手链?’她朝地上啐了一口,‘别在这儿装了,这一片什么小恶棍我都见过。不过你今天是很不幸,小骗子,那个恶心的基佬今天上午和另一个男的出去了,现在肯定还没回来。’康斯坦丁难以置信的发现她浑浊的灰色眼睛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幸灾乐祸,‘真遗憾,不是今天。’羞耻与愤怒淹没了康斯坦丁。他很想大声的反驳她是露露那个贱人偷走了他的家族手链,而他什么都没有做;这件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不是露露那个蠢货在赌场周围转来转去,他甚至不会注意到他(‘你的眼睛真漂亮。’)——一声巨响。
关门的声音压住了他所有的愤怒与反驳。
康斯坦丁一个人站在巷子里,手上拿着一根还在燃烧的烟。有水从屋顶上滴下来,缓慢而规律,一只猫匆匆跑过巷口,烟雾从燃烧的烟头处徐缓而雅致的升腾在空气里。这一切都在康斯坦丁的耳朵里放大了,砸出一阵刺耳的嗡鸣。他感到有一种粘稠而冰凉的东西从他呼吸的空气里慢慢进入他的身体,它渗透了他的每一根血管与骨骼,让他感到一阵难以克制的,冰冷的,疼痛。
他偷走了我的家族手链。都是那个该死的,愚蠢的,叫露露的娘娘腔小荡货。
这想法如同一个小安慰。
康斯坦丁深吸了一口气,大步向巷口走去。
我必须要来点古柯碱了。他想着,轻轻打了个哆嗦,这地方太冷了,也只有小贱人和老巫婆会喜欢这种地方。
Chapter 15
‘我听说,你不想再写作了。’克莱蒙特缓缓的说,他浅蓝的眼睛锐利的透过有些磨边的镜片看着欧文,细长的十指慢慢的绞在一起,‘给我一个理由。’克莱蒙特是欧文曾经的英语老师,他尊敬这个老人,但他现在并不希望看见他。这不是一个遇见他的好时候。他想着,从桌子上的小陶罐里拿出一袋糖。(‘我写了1色1情1小说。’)‘没有理由。’他说,把糖倒进咖啡里,听见嘶嘶的轻响。他怀疑克莱蒙特是否会知道他写过什么,知道他现在挣扎存活的一切以及空白的大脑。
‘你在敷衍我。’克莱蒙特尖锐的指出,‘任何事都有理由,你可能并不愿意告诉我,但你是有理由的,对吧?’欧文坦诚的承认了,‘是的。’老人眯起眼睛。雾气模糊了他的镜片,他一向锋利的眼睛如同被一块纱遮住了,带着些朦胧的关切,‘我很好奇,欧文。你的英语是我教的学生里最好的,也十分有才华和毅力。我不清楚你为什么要放弃。’欧文没有回答。他惯常的对这类问题不作回应。
咖啡匙在杯壁上敲出很轻的‘叮’声。
克莱蒙特缓缓地伸直了手指,他的眼神看起来一如既往的清澈,平和而该死的怜爱,‘出什么事了,我的孩子?’他温和地问,‘你需要被开导一下,你知道,任何时候,你都不应该放弃理想,而你一直是那样喜欢写东西……’‘我没有放弃!’欧文抬起头,敏锐地注意到自己比往常显得急切凶狠了一点。‘我只是暂时不想写了。’‘我很高兴知道这一点。’克莱蒙特点点头,放松了般的靠在沙发上,‘那你想做什么呢?在你不打算写作的这段时间。’欧文看着他。老人的蓝眼睛异常清澈,欧文清楚的在其中看见自己深褐色的倒影,‘我找到了一个印刷厂,’他听见自己说,‘他们愿意接受我在那里工作。’克莱蒙特笑了笑。‘我很高兴,欧文,’他轻快地说,但欧文却从这轻快里听出了点不同寻常的东西,这让他下意识的握紧了咖啡杯,‘你今天没有去酒吧。今天是那个日子,我很高兴你终于走出来了,这不是个迅速的旅程。’咖啡从欧文的杯子里洒出来,在地上铺出一小滩深褐色。
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如果他在的话,他想着,他会说什么呢?他想起男人平滑的嗓音以及上翘的音调(‘这真可笑,欧文。’),以及他奇异的‘w’发音。(‘你说什么?’)
两年零四个月。他想,他死了两年零四个月。
‘这一向不是个迅速的旅程。’他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回到,‘我记不清时间了(’两年零四个月‘),也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我喜欢棕色和蓝色‘),实际上,我已经记不清他这个人了。(’我叫艾德利,你呢?‘)’‘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克莱蒙特的声音依然平静而温和,但欧文突然感到一阵不可遏止的烦躁,‘你知道,我一直希望你能快乐一点。如果不写作能改善的话,我很乐意看到你这样。’‘这跟他毫无关系!’(‘你为什么要当作家?’‘因为我喜欢故事,写作是美好的。’)他的语气比他想象的要凶狠一点,欧文僵硬的点了点头,内疚的看了一眼克莱蒙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先走了。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欧文,’老人温柔而悲伤的看着他,‘你知道,一切都过去了。’‘没有。’欧文无法控制的后退了一步,距离给他带来了一点安全感。他嘴角泻出一个嘲笑,但他自己也不确定那是针对谁,‘谢谢你。但是如果我也放下他了,那他就真的死了。’
Chapter 16
‘我们现在玩点什么?’老吉姆问,他是这一带出名的无赖。康斯坦丁此前一直不屑与他为伍,就算是现在,如果不是实在想要一点古柯碱,康斯坦丁绝对不会来找他,‘这一片和棕榈滩不一样,’老吉姆抖着腿说,烟灰掉在他的不伦不类的崭新风衣上,看起来十分碍眼,就像老吉姆这个人一样和这个华贵干净的地方格格不入,‘这里没什么特别的,当然我们也可以试点带花样的。’‘带花样的?’康斯坦丁漫不经心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的把古柯碱的纸包打开—尽管他经常听小汉德森说古柯碱的好处(‘它能像香槟一样减轻你所有的痛苦,并给你带来高朝都无法媲美的愉悦。’),但是这其实是他第一次真正接触古柯碱,虽然他并不想让老吉姆看出这一点,‘帮我卷个纸,老兄,我身上现在没有可以用来吸的东西。’老吉姆有些惊诧的看了他一眼,‘你看起来可不像对这东西上瘾的。弟兄,如果不上瘾的话,我建议你还是不要碰这东西,虽然我靠它赚钱,但这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好了,老兄,我都知道,’康斯坦丁对这头啰嗦的蠢驴烦躁不已,但他依然竭力维持了表面的礼貌,以避免老吉姆警惕,‘我知道它是个什么感觉,老兄,帮我卷个纸卷。’‘你这个傻逼。’老吉姆咕哝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有些粗略的卷了卷塞进康斯坦丁的手里,‘赶紧死吧。’康斯坦丁带着一种微妙的兴奋接过了他卷好的钞票,连他粗鲁的言辞都没有顾忌太多。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学着小汉德森之前的样子把钞票卷放进了鼻子里(‘你一会儿给我换一张新的’),顺着古柯碱的排列吸了一大口。
那感觉是超出一切的愉悦。
康斯坦丁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一个灯泡在他脑袋里爆炸了:周围的一切,他的往事他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些不堪的或是耀眼的回忆在他眼前旋转着,一切都成了往事,但又是如此清晰。他感觉自己像是正在被一棵树催眠或是看见了上帝,房间里的音乐像是原子弹一样爆炸—康斯坦丁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和世界融为一体,如此畅快,头脑如此清晰,精力如此旺盛,如此充满自信到无所不能。
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他笃定的想着,这世界上没有我做不了的事情。
‘你不是说要玩点带花样的吗?’他听见自己说,对老吉姆露出一个微笑—他那张让人厌恶的、肥胖的脸在康斯坦丁从未像现在这样友好温暖而善解人意,‘玩什么?’‘你这个大傻逼。’康斯坦丁隐约听见老吉姆说。他似乎是叹了口气,又似乎是没有。但无论如何,康斯坦丁决定原谅他:他现在感觉实在是太好了,而老吉姆的污秽无礼在这绝对的愉悦的衬托下也显得微不足道了,‘你听说过露露吗?’老吉姆问,‘这里有名的小男女支。’这个名字如同雷鸣一样落在了康斯坦丁的耳朵里,他的思维敏捷的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脸上依然带着微笑—他发现自己很难不这么做,他感觉自己的双手充满了力量,‘当然,’康斯坦丁几乎是甜蜜的说,‘我们要去找他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Chapter 17
康斯坦丁茫然的站在原地,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发现自己手里攥着家族手链,而露露那个小贱人则躺在地上,他旁边躺着一个瘦小的老太太,而警笛声如同一个巨大的钉子,把康斯坦丁的双腿钉在了地上。
他后知后觉的感觉到手臂上的疼痛。鲜血从他的手臂上缓缓地爬下来,让他想起某种冰冷而让人不适的爬行生物。这个联想让康斯坦丁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他的脑袋如同被冻住一样无法思考。直到一个条子走过来扣住他的手并把他推搡到警车上时,康斯坦丁都在呆滞的试图回忆。
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样?
康斯坦丁隐约记得老吉姆和他说他们要去找露露‘玩点什么’,中途他们似乎碰到了老吉姆的几个朋友,然后他们一起走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为什么。那是一种奇怪的感受,你觉得为什么这个问题是没有必要的。’)然后他们应该是见到了露露—之后呢?
康斯坦丁觉得自己的记忆像是被燃烧过。那一小段回忆如此光怪陆离又不可理喻以至于什么都没有。
然后呢?他自问着,(警1察1的眼警惕的盯着他)然后怎么样了呢?
然后他确实遇见了那个小贱人。
康斯坦丁几乎可以肯定在看到自己的那一瞬间,露露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而康斯坦丁回给他一个微笑,走过去问他是不是他拿走了他的家族手链—一切都平静温和而友好,甚至还带着那么点小小的暗示。
‘哦,是的。’露露说着,伸出手腕,‘自从你送给我以后我一直带着。’‘送?’康斯坦丁看见他眼中的自己微笑着,‘我送给你?这条手链?’‘是啊。’男孩点着头,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那天晚上你要给我钱。我觉得这手链很好看,问你能不能把这条东西给我,你答应了,我就拿着了。你忘记了?’康斯坦丁看到一阵惊慌。是的,在露露说的时候他隐约想起了这件事,他想起自己似乎在那场情事过后确实答应了什么,但是因为疲倦他很快就睡着了,他只能模糊的回想起来自己男孩说了什么,然后他点了点头。
但这不可能是真的。
就算这是真的,它也不能发生。(‘别在这儿装了,小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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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露露倒在地上时,老吉姆的狐朋狗友们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大笑,而康斯坦丁同样在这变相的鼓舞里大笑。从未有过的自豪与兴奋环绕着他,他紧紧握着手里的家族手链,狠狠地踹了地上的露露几脚(‘在这儿装了,小骗子。’)。‘你这恶心的贱人。’他恶毒的朝地上吐了口口水,一个男人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康斯坦丁微笑着锤了一下男人的肩膀。
‘基佬,’男人说着,‘都该住在水沟里的精神病。’康斯坦丁表示赞同。(‘别在这儿装了,小骗子。’)
就在他们打算离开的时候,康斯坦丁听到了一声嘶哑的尖叫。他回过头,看见一个瘦小的灰头发老太太愤怒的看着他们,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收音机,‘我已经报警了!’她尖声说,声音高亢又沙哑,像是锯玻璃一样刺耳,‘你们这群该死的小杂种……’康斯坦丁眼睁睁的看着一个男人一脚踹倒了老太太。
‘受点教训吧,婊子!’他大吼着,身边一阵附和的大喊,而康斯坦丁发现自己也在其中。他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人恶意的踩了踩老太太的身体,并翻了她所有的衣服口袋,‘穷鬼。’他一边咕哝着一边把找到的二十放进自己的口袋。他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翻出老太太的内袋,把里面放着的眼镜狠狠地摔在地上踩碎,把碎片向老人扔去。
他听见尖叫与含混的叫骂,痛呼和大笑。
血啊,血流了出来。尖锐的红色。
康斯坦丁什么都没做。但他眼睁睁的目睹了这一切,手里攥着家族手链。
警笛声传过来,遥远而迟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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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做了什么?康斯坦丁想着,身体不停颤抖着,我都做了什么?
家族手链静静地躺在他的手里,精致的象牙雕和纹饰在灯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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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文知道凯蒂祖母重伤住院的时候正在打字机前打字—他最近去参加了一个艺术家办的小型聚会,感觉自己有了一点灵感。
这次说不定会不错,他想着,难得心情愉快的摁下了键盘上的字符。
这愉快没有维持到警察敲门的时候。
‘我很抱歉,克利夫兰先生。’中年1警1察说着,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怜悯与同情—特别是在他的眼睛扫过欧文的房间的时候,‘我们已经抓出那群小混球了,我们会给你一个公道的,正义属于正义的人。’欧文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无与伦比的绝望笼罩了他,他近乎窒息的站在原地,觉得痛觉神经几乎在大脑里爆炸。
有什么用呢?他想着,你再抱歉也无法治愈凯蒂祖母的重伤。
‘谢谢你,’最后,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开了口,‘我想我有必要知道她在哪个医院。’那短暂的灵感如同一阵风一样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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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存在与我无关,彷佛物品一样陌生。
我想,我长时间跋涉,先于你的我的生命。
先于任何人的我的生命,我崎岖的生命。
面对大海,在岩石中间的叫喊,在海的雾气里,自由、疯狂地奔跑。
悲伤的愤怒,叫喊,大海的孤独。
失控,粗暴,伸向天际。
——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陈黎/张芬龄译
Chapter 18
(1965年, 3月,欧文二十九岁,康斯坦丁二十六岁)
欧文匆匆的大街上走着。现在已经春天了,但气温似乎并没有上升多少——特别是在今天这个晚上,欧文能感觉到从关节和骨头里伸出的冰冷与空虚。他裹紧了身上的大衣试图让自己更加温暖一点,但并不非常成功。
马上就要到了。他想着,并不感到十分期待—他的老房子在这种天气里只会比外面更加寒冷而不是更加温暖。或许我需要去再买几张毯子——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欧文现在的处境比原来要好一点。克莱蒙特有意识的把他带进了一个更加高层次的社交圈里—至少他不会再遇见像克里夫或是巴特勒这样的蠢货。欧文默许了他的引导,而在此之前,这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他刚刚和克莱蒙特夫妇吃过晚饭,虽然克莱蒙特夫人制作牛肉馅饼的厨艺并不十分让人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