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想法让他匆匆裹紧了自己的衣服,步伐比往常迈的大了一点。外面似乎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寒冷,有那么一刹那,小奥德里奇家的宴会浮上他的心。他想起精美的食物,温暖喧闹的环境以及穿着华贵的人群,但那也只是一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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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文独自坐在一张狭窄的桌子里侧,打算好好喝一杯。他点了一杯他平常不会点的昂贵啤酒,一如往常一样坐在原地发呆。他其实不应该来这里,他其实不应该去任何地方,而是应该在房间里坐着修改他的稿子,他其实可以裹上他的毛毯如果冷的话。他没有必要坐在这里,点一杯昂贵的,并没有什么特别优点的啤酒取暖—特别是在他的电费依然赊欠而没有人愿意租他的房间的情况下。更何况这也并不是一间多么好的酒吧,充斥着和他一样肮脏的男女,刺耳难听的谩骂,脏污的桌面以及弥漫着的奇异味道。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他想着,咕哝着对端来啤酒的女服务生道了谢——既没有骚扰,也没有给小费—忽视了服务生脸上再明显不过的嫌恶(‘你长得真丑。’灰发的老人嗤笑着)。他确实长得不怎么样,但欧文笃定自己绝不是这附近长得最难看的——无论如何都有布朗那头蠢驴垫底,虽然他的排名也不会靠前多少。
他喝了一口酒,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冷的液体划过他的喉咙和食道抵达他的胃。欧文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大脑因为这刺激而一片空白。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他想着,再次灌下去一大口啤酒,慢慢的有烧灼感从空乏的胃里泛出来,随着血液扩散到全身。但欧文并不觉得自己暖和了多少,一点也不。
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夸张变调的大喊,‘克利夫兰!’那声调锐利而古怪,欧文马上就知道是瑞秋?克里夫这个发光体来了。他站起身试图甩掉克里夫离开,但是失败了,因为克里夫狠狠的抓住了欧文的手腕,鲜红的指甲像血一样滴进他的肉里。
她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很明显她又知道了谁的丑闻并为此沾沾自喜,‘我们喝一杯,克利夫兰。’欧文并不想这么做,‘我要回去了。’他扯出一个蹩脚的假话,‘我还有稿子要改。’克里夫露出一个不耐烦的表情,同时加大了手劲,‘我请你。’欧文发现自己很难拒绝这个邀请,于是他听话的坐下了,并喊来服务员续杯。克里夫露出一个鄙薄的表情,‘跟你坐在一起真让我难堪。’她嗤道。
‘我想这是你要求的,’欧文回敬,‘真是我的荣幸。’他讥讽道。
克里夫撇了撇嘴,‘你知道吗?奥德里奇家出事了!’欧文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小奥德里奇的背影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如同一个错觉。他很快停止了那并不十分美妙的回忆。‘这让你高兴?’他问,感到一阵不可思议。
‘当然!’克里夫惊呼道,‘他们家那么之前有钱,破产了的话就是个真正的笑话。这简直让我笑死了。’欧文一点也不觉得可笑,也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现在破产的人太多了。’‘但不是奥德里奇家。’‘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克里夫洋洋自得的甩了甩头发,‘至少我不用再听梅丽莎?奥德里奇天天炫耀她的新裙子了。’欧文匪夷所思的看了她一眼,又喝了一口啤酒。
天知道女人真是奇怪。他想着,心里有些庆幸:我是个同性恋真是太好了。
Chapter 6
欧文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他睁开眼的时候冬季寒冷的阳光从窗外直直的照射到了他的眼睑上,让他感到一阵被灼伤般的疼痛。他艰难地坐起来,腹部的瘀伤跳动着尖叫,但欧文已经有些习惯了。他下床的时候感到一阵晕眩,这导致他绊了一跤,狠狠地磕在了床沿上。
欧文在心里咒骂了一句,对敲门的人有些怨恨—虽然他十分感激那人把他从梦境里拉了出来。
他把毛毯紧紧的裹在自己身上,跌跌撞撞的打开了门。会是谁?他想着,在这个该死的时间和季节里跑到我这里来?
瘦小的老妇人出现在欧文的视野里,嘴角刻薄,手里抱着她巨大的收音机和提袋。‘我就知道你还在睡觉。’凯蒂祖母径直走进欧文的房子—她的名字总是让他想起茶叶罐和杂役「1」,但事实并非如此。现在她明显看起来好极了:肥大的衣服以及从未梳过的头发,干瘪的手掌上沾着食物的污渍。
‘该死的’欧文喃喃,突然想起这是这个月的第二个周日。他关上房门,对自己即将开始的一天充满绝望。凯蒂祖母已经打开了她巨大的收音机,并开始大声的抱怨,‘你这里还是什么都没有,除了那个屁用都没有的打字机—’她剧烈的咳嗽了两声,并发出一声响亮的清嗓子的声音,‘而你到现在都还没有给我泡茶,欧文,我实在是怀疑你现在是否还知道一点待人的礼貌。’‘我想我从来没有那种东西。’欧文叹了口气,把一杯茶放在她面前,‘你不留在这里吃午饭吧?’‘你是在赶你的祖母走吗?’他听见老妇人尖声问道,那声调完全改过了收音机发出的巨大噪音,像割玻璃一样在欧文的耳膜里发出刺耳的响声。欧文向后靠了靠,避免被她的口水喷到,‘不,只是我这里实在没有食物了。我刚把赊欠的电费和水费交掉,你要是在这里吃午饭的话……’‘我早就料到这一点了!’他的祖母突然发出一声咆哮。欧文吓了一跳,旋即意识到她在对收音机说话—他早该想到的,‘那个男人不是好东西!’她一边大吼着,一边提着她的提袋走进欧文的小厨房里,‘你这破地方什么都没有。’他听见她再次抱怨—这是她每次来都要说上至少十遍的话,而欧文实在不想知道剩下八遍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他听见厨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响声,并很快传来又一声大吼,‘欧文!’欧文站起来走到厨房里,‘需要帮忙?’‘别用你的手碰任何东西!’他听见凯帝祖母咳嗽着尖声说,‘谁知道你的手上有什么!’欧文对她的言论早就不在乎了,‘需要我做什么吗?’‘不需要!’欧文很想问她刚才为什么叫他,但他忍住了。他一言不发的从厨房里退出来,走回卧室,从他这次的稿费里拿出一部分(‘我的钱真的不多’)。他悄悄地回到客厅,把钱塞进凯蒂祖母之前放回来的提袋里。她的眼睛并不好,喉咙也并不好。(欧文曾经给她买过一副眼镜但被大骂了一顿。他从来没见她带过那副眼镜除了在生日的时候,而他从来都不知道她把它放在哪里。)凯蒂祖母并不稀罕他的钱,更多的时候在收到欧文的钱时,她会破口大骂。但欧文并不在意。
他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呆,厨房里持续不断的发出凯蒂祖母的咒骂以及切菜的声音,收音机里的男人音调怪异的读着新闻,就像被谁掐着脖子。(‘奥德里奇家宣告破产,小奥德里奇不知所踪。股市大幅下跌…’)
欧文突然意识到自己依然穿着那件破烂的绿色睡袍,光着脚裹着一条难堪的紫色毛毯,还没有刷牙,胡子拉碴,形容憔悴。
他叹了口气,慢慢的走回房间换衣服了。
Chapter 7
欧文在一个从未被他想到的时刻再次遇见了小奥德里奇。
那依然是在一个酒吧里—他惯常消磨时光的地方。那时候他二十七岁,脑袋和胃里溢满酒精,傻而盲目的爱着一个无法爱上他的男人,每天沉浸在不可自拔的虚幻里。而小奥德里奇就是在这个时候—或许更早—闯进了他这毫无新意而又浑浑噩噩的生活里,但让人失望的并没有带来任何翻天覆地的变化。
欧文给自己灌下第五杯酒。他知道自己臭气熏天,如同这个酒吧里大部分的人一样,但今天是那个日子—哦,那个日子—他必须要多喝点酒。(‘为了忘却。’‘忘却什么?’‘忘却我的羞愧。’「1」)他突兀的想起那个男人深棕色的头发,他微笑的时候眼睛里透出的浅蓝色,以及愤怒时濡湿的手和涨红的脸。他的拳头带着毁灭的力度。
所以我要酩酊大醉。
但纵然如此,欧文依然意识到了似乎有个人在一片喧闹中坐在了他的对面。
他抬起头看过去。
那是一张熟悉得让人惊诧的脸。十分好看,带着欺骗性的忧郁,有着欧文所没有的(而且永远也不会有的)年轻的,蓬勃的美。在欧文意识到之前,他发现自己正在盯着他,而男人也以一种奇异的态度回视着他,看起来困惑而礼貌。
‘晚上好,老兄,你觉得怎么样?’他看着小奥德里奇开口,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假笑。这对话熟悉得让欧文愤怒。这愤怒让他让他想揉碎小奥德里奇脸上旳假笑,把他推出酒吧的大门再狠狠地揍他一顿,但开口却是,‘我很好。’‘那真是好极了!’他听见小奥德里奇这样大叫起来,声音在他的鼓膜里撞击,发出怪异的响声,‘我听人说你在出租房子是吗?’欧文这时才想起了他的告示,他感觉酒吧里突然冒出一阵让人窒息的闷热(‘为什么这么多人?’),‘是的,我在出租一个房间。’他纠正。
‘我猜是街口的那张白色告示对吗?’‘是的。’欧文灌下一大口酒。这里真的太热了,他想。房顶倾斜着旋转,而他的心跳速度快得让他无法呼吸。
‘我能租下它吗?如果此前还没有人租下它的话。’他听见小奥德里奇这样问,那声音在耳边模糊得像是雨水。而他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那或许是一个回应或者只是一个不清不楚的音节。
但他确实清楚地记得小奥德里奇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他的神情温柔而期待。(‘就好像我不是他的房东而是他即将迎接的情人。’)他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康斯坦丁奥德里奇。’这场景该死的熟悉。怒气在他心中膨胀,他狠狠的咬住自己的舌头让自己不至于大吼,他想扯住奥德里奇的头发把他扔下楼梯或是狠狠地给他一耳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愤怒,但这怒气差点让他咬断自己的舌头。
但他克制住了。令人满意的,完美的,冷酷的克制住了。
‘欧文克利夫兰。’他伸出手,感受到小奥德里奇的手轻轻回握了他的,清晰而温暖,如同脉搏的一次跳动。欧文突然意识到他的眼睛也是浅蓝色的,像是海水。这想法让他一阵恍惚,而他的胃则发出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尖叫。
酒吧的屋顶塌陷着向他压来。于是一切都结束了。
Chapter 8
康斯坦丁漫不经心的在街上游荡着,对于自己的安全并不十分在意。他们家近几日破产了,而康斯坦丁对此也毫不在意。这不在意让他自己都有点心惊了,或许我天生就是没心没肺,他嘲讽的想着,走向一家俱乐部的大门。
在他依然十分有钱的时候,作为这家俱乐部的投资人之一,他风光无限,而现在,这个事实也不会有太大的不同。他来这里是为了一个惯常的聚会。这家俱乐部其实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小汉德森花生过敏,而除了这家俱乐部以外,别的地方都对他这个无足轻重的小毛病毫不了解。
他对开门的服务生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这家俱乐部与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穿着统一制服微笑的服务生,墙上挂着巨幅不知真假、不知所谓的画作以及坐在角落里一成不变的金发女钢琴师和大型的水晶吊灯。康斯坦丁很难控制不去翻一个白眼,(‘这家俱乐部的品味还是这么差。’)
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他家尚未破产的时候:他揽着一个漂亮1裸1露的女人,抽着粗大的雪茄,为任何的1下1流笑话或是别人的丑闻放声大笑。但服务生的眼神把他送回了现实,他意识到自己一个星期前破产,昨天刚在贫民区租到一个房间,而这身衣服是他最后一套礼服。
‘我找汉德森先生。’他彬彬有礼的说,并十分确定这个服务生认得出他的脸。
‘请往这边走。’康斯坦丁把自己大部分的钱给那个服务生作为高昂的小费,勉强自己推开包厢的大门,露出一个微笑,‘好久不见,老伙计。你现在怎么样?’琳达转过头,脸上路出一个惊喜的表情,‘瞧瞧这是谁,’她夸张的嚷嚷着,‘我们的“永恒”先生来了!’她亲昵的挽住康斯坦丁的手臂,‘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她笑着说,精巧的头颅像小鸟一样灵活的转着,艳丽的嘴和洁白的牙齿在灯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怎么会呢?’康斯坦丁轻浮地笑着亲吻她的脸颊,她还是像以往一样愚蠢而浮躁,‘你的衣服真漂亮。’汉德森在她身后发出一阵粗哑的大笑,掩盖了琳达轻笑的声音。他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看起来却像四十了,‘康斯坦丁,老伙计!你看起来和往常一模一样!’康斯坦丁揽着琳达坐下,‘那是自然的,’他漫不经心地说,‘谁手里没有点股票呢?我们家的破产并不会影响到我。’‘这话说的真是犀利。’琳达自作聪明的接口,‘我猜你手里也还有好几块地皮吧?’康斯坦丁眯起眼,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新房东的脸。(‘欧文,他好像是叫这个。’)几乎是看一眼他就知道那是个保守而怪异的家伙:身穿黑衣,瘦骨嶙峋,深色的头发,苍白瘦削的脸和阴郁深沉的眼睛。如果不是租房,他想着,我永远不可能会和这样的家伙有交集。
‘当然有。’康斯坦丁嘶声说,‘不然我一定要住到你家去。’琳达笑着戳了戳他的肩膀,而汉德森则再次大笑起来。
他们举杯敬越来越短的裙子以及蕾丝花边。
这个地方乌烟瘴气。在接过汉德森递过来的雪茄时,他这样想,但我属于这里。而没有什么东西会比这种乌烟瘴气更适合我的了。
Chapter 9
欧文僵硬的站在门口,无法相信他所看到的。
他新来的租客正坐在沙发上,他的身上则坐着一个年轻的男孩。他们正在接吻,而欧文清楚的看见奥德里奇的手正在男孩的衣服里蠕动。他瞪着沙发泛黄的布面,被烟头烧出一个洞的扶手以及在右侧深深的凹痕。他很怀疑奥德里奇是怎样在这样的条件下勾到人的。马上,他嘲讽的想,这里就将会添上更多的痕迹,如果我回来的再晚一点的话。
奥德里奇明显听到了他开门的声音(他确信那个男孩也听到了),他停止接吻,冲欧文微微笑了一下,‘下午好,’他轻快的说,看起来并不感到丝毫的窘迫或是紧张,‘暂时借用一下你的沙发,老兄。’‘你,你竟敢……’欧文因为强烈的愤怒与羞耻而无法控制的结巴起来,他不想再多说什么了,‘滚!’他咆哮道,‘带着你肮脏的小情人从我这里滚出去!’‘我想我已经付了这个月的房租了。’奥德里奇漫不经心的说,与此同时他的手还在那个男孩的衣服里摸索着—欧文的胃感到一阵扭曲,这画面让他恶心的想吐,‘我想我有留下的权力。’欧文张开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这句话。他一向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他暴躁易怒,热衷于嘲讽却不善言辞,他瞪着眼睛看向依然坐在懒洋洋微笑的奥德里奇,突然感到一阵汹涌的哀伤。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男人时他脸上的笑容,他想起那个男人温暖的手以及身上浓郁的香水味,他想起他浅蓝色的眼睛与温柔的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