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欧文。停下。
‘如果你一定要的话,’他听到自己艰涩的开口,声音比往常显得更加嘶哑些,‘到你的房间里去,不要在客厅里。’他看见奥德里奇脸上露出一个虚假的歉疚表情,‘真是抱歉!’他语调夸张的说,‘我这就走。’他一把抱起那个男孩子的身体,在尖锐而愉快的惊呼和欧文满含怒气的瞪视下走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没过多久,欧文就听见里面传来几声轻声的呻吟。
我不该感到惊讶的,他想,走进厨房。
欧文在洗手池里看见了自己的脸,多数情况下,他已经学会了无视它,但今天,他下意识的端详了一会水池里的脸。皮肤苍白,神情阴郁,巨大的黑眼圈以及瘦得凹陷的脸颊,下巴上带着几块没刮干净的胡子,头发蓬乱。他试图整理一下自己的头发让它们显得整洁一点但却失败了。或许我永远都会是这个让人厌恶的样子,他宽慰又绝望的想。
他突兀的(或是下意识的)想起大火以及鲜血,他想起浅蓝色的眼睛以及焦黑的侧脸。无法抑制的恨意从他的心中涌出,他是如此深刻的感觉到怨恨致使他试图去拿起挂在墙上的菜刀,或者是点燃这个厨房。然后焦黑色,焦黑也将吞噬他,他将不用再怨恨,不用再内疚。
欧文费了很大力气遏制住这种渴望。但它依然化作了某种盐水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
他把脸埋进手里,发出一声巨大的呜咽。
Chapter 10
康斯坦丁坐在赌桌前,把他刚刚得到的筹码推到一边,脸上扯出一个微笑,‘你瞧,老伙计,把钱借给我并不吃亏。’小汉德森脸上的肌肉十分明显的抽动了几下,像是因为太久没有活动而僵住了。他露出了个十分奇异的笑,‘当然了,康斯坦丁。’他从银色的烟盒里摸出一根雪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老兄。你一直都是那么的机灵敏锐,这点小东西对你而言自然毫无问题。’康斯坦丁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些飘飘然—在一个小时前,他是一个欠了一屁股债的,身无分文从棕榈滩逃出来的可怜男人。现在,他不但可以还清那些债务,还很有可能使自己恢复到以前的生活,而不是和一个阴沉保守的男人住在一间发霉的房子里,身上只有一条掉线的红色毛毯,冬天就从稀疏的百叶窗和无法关紧的窗户里一点点渗透进来。
那些奢华的,烟熏雾撩的,喧嚣的一切,从未像现在这样吸引着康斯坦丁。
‘说真的,’他看见汉德森缓缓地从嘴里吐出一口烟雾,掩盖了那张发黄的脸,‘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棕榈滩比这个地方,应该要好上不少吧?’康斯坦丁警惕的盯着他看了一会,试图确认他是否知道了什么,或者仅仅是单纯的好奇。遗憾的是,小汉德森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人,他的脸像是一本书,而康斯坦丁读不懂上面写了什么,‘那么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他竭力镇定的反问,拿起手边一个绿色的筹码。
‘我住在这里。’小汉德森耸了耸肩,‘我想你可能忘了这一点。’康斯坦丁张开嘴。他的嘴唇有点干裂,下意识舔过去的时候有血腥味在舌尖炸开,那味道让他的胃扭曲了一下,‘抱歉,’他谨慎的说,观察着汉德森的脸以确定他不知道任何事情—像是他大笔的债务,租住的房子以及装满了纸巾而不是钞票的口袋,‘你知道,我的房产分散在很多地方。’他用惯常的口吻嘶声笑着说。
汉德森并没有对这个回答展现出任何放松或是紧绷—康斯坦丁已经确信他什么都不清楚了,‘说的是。’他似乎很是赞成的点了点头,‘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是在你家开聚会,而不是在外面,这有些不同寻常—我差点怀疑你一分钱都没有了。’他为这个自以为是的幽默大笑了几声。
康斯坦丁勉强的跟着笑了几声,放下了手里的绿色筹码,‘你怎么会这么想?这真是太荒谬了!’他高声道,敏锐而紧张的发现自己的声调显得比往常尖锐了一些,‘要不是托尼才三岁,我怎么可能会不办宴会!’‘托尼?’他看见小汉德森大睁的眼睛从烟雾后面慢慢显现出来,‘我第一次听说你提起他。’‘一个表姑的孩子。’康斯坦丁仰起头,极力试图显出自己的不屑一顾,‘成群的亲戚和成群的孩子,让人厌烦。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我有一个叫托尼的侄子。’当然,这是他刚刚编出来的。
小汉德森并没有接话。他注视着康斯坦丁的眼神审视而漫不经心,几乎带着一种期待了,而康斯坦丁不知道他在期待什么。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
小汉德森率先移开了视线,他扭着嘴唇,露出一个惯常的讥笑,‘当然了,’他耸了耸肩,‘他们是亲戚。什么都能做。’康斯坦丁不置可否,右手无意识的抚了抚磨了边的袖口—出去以后,再买一件新的吧。
Chapter 11
奥德里奇今天早上搬出去了。走之前他慷慨的付了三个月的房租—虽然他只住了一个星期。
欧文并不对此感到多么意外。奥德里奇在这里住的时间并不长,但这并不妨碍欧文发现奥德里奇轻浮,不负责任;他发现他幼稚而缺乏耐心,空虚而愚蠢。他发现他有不少所谓的朋友,并能大致猜出他的财产来源—如果不是他们,奥德里奇估计连他的房子都租不起。
他发现这一切。但他并不讨厌奥德里奇。
这应该是有一些原因的,但欧文不愿意去想那是什么,而那也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
欧文从梦中醒来。他又梦到了一个男人。身材修长,穿着绿色的毛衣,蓝色的眼睛明亮的像意大利的阳光。(‘你还好吗?我很想念你。’)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脸颊潮湿如同被雨淋过的地面。
他胡乱拿毛巾擦干净脸,叹了口气。他陷入了一个很坏的境地—没有灵感,奥德里奇走了,短时间以内是不会有人再来租他的房间了,他再次没有了生活来源。之前他已经用最后的稿费和奥德里奇的房租买了三个星期的面包和茶叶,他现在身无分文。
怎么办?欧文坐在床上发呆,难道我终于窘迫到要去乞讨了吗?他很快想起克里夫嘲笑的脸,欧文马上就把这个想法粉碎了—他自然可以向克里夫借钱,但克里夫会以此为由要求他做什么可想而知;他甚至可以向凯蒂祖母借钱,但是她并不富有,也不阔绰,身体还不好,欧文无论如何都不愿想象凯蒂祖母剧烈咳嗽着(或大骂)从贴身的手绢里拿出钱给他的样子。(‘你这肮脏的穷鬼。’)
欧文有些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并不是没有办法,并不是。其实还有一个,一个肯定可以带给他钱,他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的。比乞讨还要糟糕的。
1色1情1小说。
欧文曾经在中学的时候尝试的写过一本1色1情1小说(‘那是最羞辱的时期’),出乎意料的很受欢迎,但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写过了。他觉得这侮辱了他选择的职业,他甚至不愿想起那本色情小说是他写的,这段记忆不堪得让他想要把它们从脑海里挖出来,扔进马桶里冲走。但现在他别无选择—他很难从事别的职业,他的性格与掌握的知识让他难以胜任大部分的职务。
我不能这样做。他想着,这是我的底线,我不能这样做。
但他还能做什么呢?
帐单平铺在地上,如同某种沉重的肢体。
******
欧文裹着毛毯坐在打字机前,颤抖着按下第一个字符。(‘你为什么要当作家?’‘因为我喜欢故事,故事永远不会过期,不会无用。写作是美好的。’)
他恍惚听到雨滴砸到窗户上的声音。巨大而绵密,仿佛一个嘲笑。
Chapter 12
康斯坦丁懒洋洋的睁开眼,伸了一个懒腰,摸索着从床头柜的碟子上摸起一颗盐橄榄扔进嘴里。阳光透过他的头发铺满整个房间,他别过头看了一眼床侧。
空的。当然。
康斯坦丁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放进嘴里。老实说,昨晚他过得十分不错,是的,十分不错。他想起少年灿烂的金发和明澈的蓝眼睛,他想起他白皙的身体以及低声的呻吟,他想起他扭动的腰以及灵活的舌头。这回想很快让他的身体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疼痛,但康斯坦丁决定抽完烟再去管它。那孩子不错,他想着,可以再找他一次。
他叼着烟打开了自己床头柜的抽屉,打算把他祖母给他的家族手链带上。昨天做爱的时候,那男孩觉得他的手链让他很难受。他一向对情人很宽容,所以他大方的把手链取下来放进了床头柜里——没有。
抽屉里没有。
有那么一刹那,康斯坦丁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他匆忙的把柜子拉出来又翻出来找了一遍—没有;他找了床的缝隙,柜子的缝隙(期间打翻了水和橄榄);把被子,床单以及床垫都掀起来—没有;衣柜以及衣服口袋、箱子—还是没有。
这个房间空空荡荡。除了满头冷汗,头发蓬乱的康斯坦丁以外什么都没有。
他颤着手点燃了嘴里叼着的烟。那个手链可以说是他现在携带最有价值的东西了,那个小公鸡真是好眼光!他努力试图回想昨天晚上除了做爱的一切,但他惊慌的发现自己不记得除了高朝之外的所有东西。(‘是的,我们做爱的时间比较长。’)‘那个小荡货!’他又狠狠地骂了一句。
康斯坦丁烦躁的揉了揉头发,把烟头掐灭,心里的焦躁几乎涨满了整个房间。他泄愤般的一脚踢翻了桌子,把那个该死的基佬昨天晚上留下的地址从地上拿起来,气恼的发现有一小部分字体已经被水糊的看不清楚了。
康斯坦丁努力的眯着眼睛辨认了很长时间,以至于他认为自己的眼睛可能再也无法睁开了。
他惊讶的发现这个地方和他原来的房东住的很近。
他花了一点时间去想起那个男人的名字和他确切的住址。
或许我可以去他,他想着,他说不定认识那个小荡货。
他当然也可以去找哈德森,但是哈德森不认识那个金发的蠢货,而且他也不想被哈德森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康斯坦丁是在赌场认识的那个该死的家伙:那头金发死驴在赌场附近像一只发情的兔子一样跳来跳去,而他当时则表现得像一个货真价实的傻瓜。康斯坦丁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那个小荡货搭上话的,他知道他的名字是一个蠢爆了的,一听就是化名的,‘露露’。
康斯坦丁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抽了一口,旋即烦躁的发现烟一点也没有办法缓解他的焦虑反而增加了他的烦闷。或许我需要向吉姆要点古柯碱了。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狠狠的摔上了房门。
Chapter 13
欧文再一次遇见奥德里奇的时候正在喝咖啡。他刚刚拿到这个月的稿费—虽然十分让人不齿,但却能让他负担起一杯热饮。他坐在木椅上,难得的感受到了冬日的好处与温暖,这让他惬意的眯起了眼睛。被阳光沐浴的感觉让欧文觉得不错,如同被浸泡在蜂蜜与爱情里。
但这惬意很快就被打破了,而小奥德里奇匆匆忙忙的身影撞进了他的视网膜。他皱着眉在街上,像是在躲避什么并不存在的东西,他的步伐急促而忙乱,如同没有节奏的鼓点。接着他仿佛是漫不经心般的转头对上了欧文的眼睛,欧文清楚地看见他马上就放松了下来,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欧文的心跳十分明显的停止了一下。他不可能是在找我,他想着,一边站起身试图以此来逃避小奥德里奇向他走过来的身影。如果他是向我要那多出的两个月房租,他有些哆嗦着迈开步子,我也不会给他的,他当初是自愿给我的。
但那还是太迟了。
‘欧文,老兄!’金发的男人在欧文惊恐而绝望的视线下热情的握住他的手,‘真高兴见到你!’‘是的,很高兴见到你,奥德里奇。’欧文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回复,并在心里后悔为什么刚才说出了奥德里奇的名字,他应该装作不认识他,而那些钱自然也就—‘你最近还好吗?’奥德里奇微笑着在他刚才坐过的桌边坐下,‘看起来还不错,恩?’欧文看了一眼自己手上拿着的黑咖啡和开线的毛衣,他或许很快就要说到钱的事了,他想着,握紧了手里的纸杯,警惕的看着奥德里奇,‘并不很好,’他谨慎的说,‘你知道我的经济状况一直都很拮据。’他小心翼翼的在木椅上重新坐下,在心里诅咒自己为什么要在今天出门。
‘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就是一个好例子。’奥德里奇笑着点了点头,看起来就像街上贴着的海报上的男人一样阳光向上,那种伪装的忧郁像水一样从他身上蒸发了,‘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男孩?金发的,叫露露?’看了他已经忘记了钱的事,欧文有些安心的想。露露,是的,他当然听说过。因为性向被当做精神病的男孩子。但如果这样算的话,这个街区百分之六十以上的男人都是精神病—他们都多少和露露有点关系:这也是露露至今没有被送进精神病院的原因。显而易见,奥德里奇也是其中之一。‘是的,我听说过。’他点了点头,嘴角扭出一个嘲讽的笑,像是每个被定义为不正常的男人那样补充道,‘我还知道他住在哪里:就在对面那个酒吧后面转角的巷子里。’‘真是太感谢你了!’小奥德里奇看起来松了一大口气,‘那个该死的小贱人昨天晚上偷走了我的家族手链。精神病。该死的小基佬。’欧文坐在木椅上,难以置信的看向他,‘你说……什么……?’他问,声音比他想的要尖锐发颤,他难以克制的从木椅上站起来,冬天的寒冷重新渗透到他的全身,他浑身颤抖,骨头发疼。‘你……’‘哦,老兄,’奥德里奇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礼貌的惊讶,‘我知道你看见我和几个男孩子发生过关系,但是我并不是个基佬,你知道,基佬是精神病,不是吗?’奥德里奇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但欧文已经听不见了。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憎恶过他的脸,他无法想象自己如何和奥德里奇住了一个星期。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愤怒,他想把自己手上的咖啡浇在自己身上,或是狠狠地用头撞木桌。这愤怒与奥德里奇无关,只是他无法相信自己是如何的愚蠢又可笑,把露露的地址给了他。
他冷淡的站起身,连招呼都没有打就起身离开了。
Chapter 14
康斯坦丁站在那个小贱人的门前已经有十分钟了。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欧文给他的地址是假的,(‘像所有急切试图展示自己的雄性气概的失败男人一样。’)但在他等待的期间有一个老太太从对面的房间里走出来倒垃圾,在看见康斯坦丁的时候,她脸上露出一个嫌恶又不屑的表情,像是躲避一只巨大而恶心的蜘蛛一样贴着墙快速走着,极力远离康斯坦丁。
康斯坦丁神经质的弓起了背。那个鄙夷的眼神如同一个尖锐而细小的针,在他的血管上快速而深刻的扎了一下。他在心里诅咒着露露那个精神病,(‘你的眼睛真好看。’)脸上露出一个微笑—他一向擅长这个,‘夫人!你知道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露露的基佬?’那个老太太停下脚步,大睁着眼惊疑不定的看向康斯坦丁,就好像一头牛开口说话了一样,‘就在你后面的103.’她脸上露出一种毫不掩饰的鄙薄,这让康斯坦丁感觉有一种奇异的恶心伴随着恐慌浮上他的喉咙,让他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