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扇门里,布置的和他当初离开时一样,熟悉的摆设,他一边走着,洞穴的最里面,放着一张矮榻,踏边放了一把古琴,那是自己以前常用的。
幽切走到琴边盘腿坐下,抬手起了个调,“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后面这句,却是一个女音接下的。
幽切停下手中琴弦,诧异的抬眼望去,然后瞪大双眼,“桃……花……?”不,不对,这是雍霞。幽切苦笑站起身来,从门边进来的雍霞碎步轻移,看着幽切的眼神,有深情,有愧疚,有迷恋,有胆怯,还有……满足。
幽切看着她一头半白的长发,幽幽长叹,上前拥住了她,“雍霞,这些年,苦了你了。”
雍霞目中垂泪,倚在他的肩窝,“方郎,你不怪我吗?”
幽切柔声道,“一切我心甘情愿,为何要怪你?”
雍霞低声哭泣,幽切抬起她哭的梨花带雨的脸,轻柔拭去泪水,“我是做梦也想不到还可以再见你。”
雍霞泪眼婆娑,“只可惜,这次便是真的永别了。”
幽切抚摸她的长发,原本墨云般的长发即将变成皑皑白雪,
雍霞静静拥着他,“方郎,再为我弹一次<山有扶苏>吧。”
幽切柔声道,“好。”他扶着雍霞在琴边坐下,雍霞将头靠在他背上,闭上眼睛,如同睡着了一般。
幽切调好调,低柔开口,“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一曲结束,雍霞环着他腰身的双手滑下,幽切低头,看着她的身体化为点点星光飞散,室内幽香弥散,似乎又是那年初见桃花,粉色花瓣零落成雨间,那张雍容清丽的脸露了出来,“公子也是来赏花?”
方颜良眸中惊艳,微笑着说道,“是,小姐也爱桃花?”
桃花站在花树掩映中红了脸。
幽切的背后空了,这世间再无雍霞。
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下,落在素净衣衫上,水渍氤氲。
又坐了半晌,他站起身来,走到最里层的墙边,这里,就是万鬼洞的底层,却不是最底下。幽切将手贴在墙上,一圈一圈咒符金光闪烁漾了开去,一阵波光之后,这面墙壁却变成了一闪高大的白玉大门。大门上有个凹槽,幽切将睚眦的魂玉贴了上去,一阵机簧转动之声,吱呀,白玉的大门开了。熟悉的力量流转全身。当初离开的时候,幽切将所有的力量都留在了这扇门后,而这扇门后,也是这万鬼洞里森然鬼气的最终来源。
幽切步入门后,门后,却不是山洞,而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空间,这扇门,竟然是凌空安放的。
幽切跨过大门,任身体急速下坠,即将落地的时候,他身体却轻飘飘的浮在空中。
幽切眼神冷淡的看着这个广袤的空间,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满地的断壁颓垣,这么多年,他还是回来了,回到这个幽鬼界,回到他开始变成鬼的地方。
忽然,在那一片灰蒙蒙中,幽切看到有一阵微小的骚动,他淡淡皱起眉头,那是什么?这幽鬼界里早已经没有活物,那在动着的是什么?
方颜玉从华叶那回到屋中,季威荣坐在屋里静静等着他。他心中一暖,总是这样,不管他什么时候回来,总有一盏灯为他亮着。不管多晚,他都可以在桌边看到那个宽阔的背影。
季威荣见他回来,宽厚一笑,“七公子怎么样了?”
方颜玉黯然的摇头,“小七生来命苦。我,欠他太多。”
季威荣叹气,他母亲也不是你杀的,他的眼睛也不是你弄瞎的,却不知道你欠他什么。这人最近总是把罪孽揽到自己身上。
“你坐坐吧,我去打水,你洗干净好好休息吧。”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真的需要安静的休息一下。
方颜玉顺从的坐下,洗漱之后,方颜玉开口,“阿荣,隔壁还有个房间,我今晚去那里睡吧。”
季威荣心中一动,“怎么了,念常?”
方颜玉只是冷着脸不说话。
季威荣心中寻思了一下,立刻就明了,他肯定又是在苦恼自己的身份之事了。
季威荣在他身边坐下,方颜玉不着痕迹的朝边上躲了躲,季威荣苦笑,“念常,为何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将我推走?若我真的要走,又何必留到现在?”
心事被说破,方颜玉脸上讪讪,“阿荣,我就是个灾星,又是将死之人,你,还是别过来了。”
季威荣这才有点怒气,“念常,当年你大哥为你取名长庚,一是为他死去的弟弟,还有也是希望你能如天上长庚星一般,可以永远闪亮。”
方颜玉一呆,“你又怎知我大哥心思了?”
季威荣无奈,“念常,你大哥为了你,竟然肯去做那人柱,宁愿承受无尽的苦痛,你若还将自己当成方士谏,不是白费了他一番苦心吗?”
提到方士谏,方颜玉脸上露出痛恨,只是他被季威荣这番话说的无法反驳,只能由着他推着自己躺下。
并肩躺到床上,季威荣感觉方颜玉的呼吸就在耳边,心中一动,心口又是大血洞般,全身的力气都流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他虚弱的喘了口气,这芝心血的效果好生霸道,他一向身强力壮,居然在一天之内便被折腾的浑身乏力了。
只是不想身边的方颜玉担心,于是沉默不语。
方颜玉乌黑的眼睛在黑夜里木然的盯着屋顶,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要好好想一想,剩下的时间要做什么?可还有能打败方士谏的方法?大嫂说大哥已经不用再做人柱,只是还需要彻底灭绝方士谏才可以,如今可以帮上忙的人手,大哥,赤虹,他自己,还有转世后的琼玉公主,这些人足够吗?
当年大嫂三人合力,才将方士谏封印,这次,他们又哪里能有必胜的把握?
他却不知道身边的季威荣正极力承受着痛苦,钟芳梧说了,只要动情,便可以用心口血滋养这芝心血,也不知道人柱还可以捆住方士谏多久,能越快唤醒这芝心血便越好。不然,若是念常等不及,岂不是要辜负他自己这一番苦心。是以,他便尽量在脑海中想着方颜玉的好,每每情动,身上力气便被急速抽走,不一会,他便活活晕死过去。
万鬼洞里,幽切见那灰蒙蒙的深处有东西在动,好奇的飞身过去查看,却见到一团又一团的烂肉在蠕动。
幽切吃了一惊,这团烂肉是什么?他伸出右手,在虚空中握爪,对着那团烂肉一撕,那团烂肉便被层层剥开,如同开败的花朵般,一瓣一瓣的掉落下来。到最后,那团烂肉中间,露出一个发光的球来。
幽切凑近身体,凝神查看那光球,却见那光球慢慢如出壳鸡蛋般裂开,最后露出一个赤身裸体的青年来,那青年睁开一双如天上寒星般的眼睛,抬起清秀的脸来。
他看着满脸惊讶的幽切,声音软软的叫了一声,“三哥,你终于回来了。”
幽切心中大震,他颤抖着声音,“长……庚……?”
76.长庚
幽切看着那张清秀的脸,不对,他成鬼的时候,幽切还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眼前这个青年看起来至少也有十七八岁,他曾找遍了幽鬼界,也没找到长庚,他早以为长庚已经死在了某处,这个青年怎么会是长庚?
那青年站起身来,“三哥,我好冷,你可以拿件衣服给我穿吗?”
幽切脱下外袍,走到他面前,替他披上。
那长庚偎进他怀里,“三哥,我在这里等了你好几百年了,你一直也不回来,若不是我托梦给你现在的七弟,你怕是再也想不起我了。”
幽切压抑语气中的激动,“怎么会,三哥一直都记着你。”
长庚脸上柔柔一笑,“我知道,三哥,你却不知道,我一直在看着你,也一直在这里等你,可惜你总不回来。”
幽切紧紧抱住这个青年,是长庚没错,他没想到,他的长庚还活着,还长成了大人。
长庚搂着他的脖子,“三哥,我是为你好,你别怪我。”说着张大嘴,露出口中獠牙,狠狠咬下。
幽切大惊,便要推开他,却是浑身无力的倒了下去,他疑惑的看着眼前的青年,长庚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润干净,好像刚刚伤害了幽切的人不是他。
长庚抱起幽切倒下的身体,放到干净的空地上。他扶起幽切,将他摆成盘坐的姿势,长庚坐到幽切的背后,原本干净修美的身体上,一块块腐肉开始掉落。
“三哥,你不要回头。我不会害你的,我只是不想你看到我真正的样子,你就永远记得我刚刚的样子可好?”
幽切想回头看,身体却无论如何都动不了。
长庚继续说道,“三哥,你一定想问,这几百年,我都做了什么?其实我记得的,还是被那些畜生逼着吃人的那些画面,后来,我想我是疯了。我觉得我看到你在拼命的杀人,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色,我觉得好害怕,我就躲了起来,躲在尸体堆中,躲在岩石缝里,反正到处躲着你,绝对不敢让你找到我。现在想想,那时候真傻,你是最爱护我的三哥,又怎么会害我,你还是为了我才成了鬼王。”
长庚将自己胸膛划开,“后来我看到你自己打开空间走了,我开始变得好饿,我到处找东西吃,好在这里还有很多东西,我撑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吃的都没有了,我又开始饿,可是没东西吃了,好在你留在这里的这些尸体都还没烂光,我饿呀,不吃我就要死了,所以我就开始吃这些烂肉。”
幽切震惊的瞪大眼,原来是这样,所以,后来长庚也变成了鬼了吗?他心中大痛,都怪自己不够耐心,没有仔细多找找,让长庚多受了这么多的苦。
长庚从胸口掏出一个光珠,莹润的珠子,“后来,不知怎么的,我就变成了一个鬼。是人的时候,我可以疯掉,是鬼,却怎么也疯不了。我开始明白三哥为我做了什么,我真后悔,我又很害怕。三哥,你知道吗,我想过去找你,可是我害怕见到你,我现在的样子真可怕,我自己看到都害怕的很。”长庚拿着光珠的手上白骨粼粼,几块烂肉沾在上面,看起来无比凄厉。他从背后将那光珠塞到幽切的口中,“三哥,吃下吧。我在这里修炼了几百年,三哥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顽劣,不肯好好练武。你走以后,我没有事情做,就只能潜心修炼,这些年下来,居然也颇有所成。也许不至于有多强,但是这点力量总可以帮上三哥。三哥在外面的事情,我都知道,我能看到三哥,三哥却看不到我。 我挺高兴的,我一点也不想让三哥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幽切看到递过珠子的那只手,眼中几乎流出血来。可惜他不能言语,不能行动,只能呆滞的坐着听他说。
“三哥,我知道你现在需要力量。三哥,我可不忍心你去做那人柱。那种地狱,怎么该你是受的。我挺高兴的,你一直没忘记我,还帮方士谏的半魂取了和我一样的名字。三哥,你别怪你二弟了,他心里一直想护着你呢,不过我不打算告诉你原因,我等他亲自告诉你。”
幽切感觉到刚刚被强迫吞下的柱子在体内发热,汹涌的力量涌上身体,“三哥,我所有的力量都给你,你可别放弃自己的命啊,好好活着。我最喜欢三哥了,三哥要好好活着,我就开心了。”
幽切心中冰冷,他感觉到身后的长庚在离去了。体内的力量却汹涌澎湃,慢慢的投入骨髓之中。
方颜玉好不容易才睡着,这次,他在梦中来到一个灰蒙蒙的地方,他眯着眼睛,这是什么地方?他看到自己的脚边有个奇怪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个人,却又像具尸体,又像只是一团的烂肉,说不清是什么东西。
那东西开始说话,“这里是幽鬼界,这样和你见面挺奇特的,你也是长庚,我也是长庚。”
方颜玉一愣,他转过头,看到远处坐着的那个男人,不是他大哥是谁?他想过去,却又有个声音叫住了他,“不用担心,三哥正在接受我给他的力量,他没有事。”
三哥?绿乔曾说过的关于幽切的身世浮现在脑海,难道,眼前的这个怪物,真的就是大哥真正的弟弟长庚?
长庚继续说道,“我现在的样子真丑陋,对不对,所以,你帮帮我,别让三哥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
方颜玉默然,大哥若是看到了,该要多伤心。
长庚叹了口气,“我就是想亲口对你说声谢谢,谢谢你陪三哥这么多年,还为他做了这么多。”
方颜玉看着他,“他是我大哥,应该的。你,可还会好起来?”
长庚似乎笑了,“不会了,我马上就要死了。我就是想告诉你一声,再过一个月,三哥就可以出去了。到时候,你们再一起,去杀了方士谏吧,这样,所有的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方颜玉沉默,一个月吗,比自己想象中的长多了。
长庚最后说了一句,“再见了,另外一个长庚。我先走一步。”
天空似乎碎裂了,大地也裂开了,只有幽切坐着的那块土地还是完整的,在空中漂浮着。方颜玉旋转着,掉出了梦境,他坐起身来,身边的季威荣却没有动静。
他抹干净身上冷汗,却察觉到不对,阿荣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探了探他的鼻息,微弱的几乎察觉不到。他心里一惊,“阿荣,阿荣,你醒醒,你这是怎么了?”
半晌,季威荣才悠悠醒来,见他着急的脸,却只是淡淡一笑,“念常,你怎么半夜就醒了?”
方颜玉颤抖着,“你刚刚怎么了,为什么我叫不醒你?”
季威荣眼神闪烁,“没什么,可能睡的太死了。夜还深着,继续睡吧。”说着将被子拉起,转过头继续睡了。
方颜玉坐在床上,不对,阿荣肯定有事情瞒着他,到底是什么事情?
赤虹坐在床边,手里是一踏一踏的书信,这些,都是方九音留给她的。
“绿乔,你又是数月没来了,我现在在你眼里可是不堪?你逼迫我与鬼母交合,我不怪你,你说我以后要变成人柱,我也不怪你,只是希望你能偶尔来看看我。”
赤虹眼中泪水流下,她慌忙拭去,展开另外一封,
“绿乔,你变成赤虹的时候是挺可怕的,可是我却觉得心痛的很,赤虹就是你,你让赤虹替你承担所有的罪孽,和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真希望自己可以更有用点,可以帮你多承担一些。”
一封又一封,数不清方九音到底留了多少给她,她以前从来没有勇气翻看,如今,可以再也没有顾忌,再也不用担心自己脆弱,也不用怕人看见自己流泪了。
天亮之后,她走出桃花源,这世间,已经再也没有雍霞公主,也不再有方九音,以后,她是赤虹还是绿乔,都已经无所谓,只剩下方士谏。方士谏,方士谏,这次,你必须死。
桃花源外的桃花已经全部败了,似乎那百亩桃林,都只是曾经的一场梦。
院子里的鬼仆已经全数让鬼差带走了,他们在地狱的洗业池中净化数年,还可以继续投胎。
一个脚步声传来,却是顾惜泪。
赤虹皱眉,“你怎么还不走?”
顾惜泪嗫嚅,她对赤虹的惧怕源自于骨头里,看到赤虹不耐烦的神色,才说道,“我放不下我那孩子,想去看看他。”
赤虹看着她,却是叹了口气,“没有必要了,我实话告诉你吧,你的孩子早就死了,那方颜棋,也不是你的孩子。”
顾惜泪满脸的震惊,“不可能,他若不是我孩子,那又是谁?”
赤虹望天,是啊,方颜棋到底是谁啊,是破厄,是天眼,还是,彻底成了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