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不舍得么。”夏宇鼓起嘴呼出一口气,“拆拆拆,去年车库也拆了,今年又轮到这里。”
“我看车库拆了挺好。”那人闻言哼哼一声,听起来半真半假,却似乎成功地转移了夏宇的注意力,“免得我整天夜不安枕,总记着有个背后的前任。”
“你要不要脸啊?我弄死你!”夏宇立刻炸了毛,却也露出了今天一整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两只手同时攀上他的脖子,做了个要勒死他的动作,整个人同时往前一扑,让那人抱了个满怀。
那人闷笑几声,安抚地在夏宇背上拍了拍,接着往下滑了几寸,在腰上一阵拿捏。
“我走了几天?想不想我?”男人问着,说话时侧过脸把耳朵贴在夏宇心脏的位置。
夏宇不说话,退出他的怀抱盯着他看了许久,而后低下头送过去一个吻。
第四章
当眼睁睁看着夏宇低下头去和那个男人拥吻的时候,杨光觉得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碎裂了。有一种熟悉但令人厌恶的情绪从裂痕之间弥漫出来,带着冰冷的气息,迅速笼罩住全身。
他本来在这角落里蹲了一整天,全身早已麻木,此时更加觉得自己宛如行尸走肉。他莫名地想要逃离,逃离这个一次次将他的希望和憧憬打碎、将他拥有的生活夺走的世界,干脆地投入进绝望的深渊,消失成尘埃。他挣扎着从卷帘门底下爬出去,跌跌撞撞,但是悄无声息,失魂落魄地觉得自己宛如鬼魅一般。
于越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杨光的。
他从机场跟谢天一起到公司拿了车,又顺道将他载到这里,本来放下他就要离开,但在飞机上憋了许久的烟瘾促使他多留了几分钟,去路边的小店买了个打火机。
回头去开车的时候,他在车门前停顿了一下把烟点着,一抬眼就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从夏宇车行的卷帘门下面钻出来,他本以为是小陶或是小蒋,还打算打个招呼,定睛一看才发现居然是阳光。
阳光的表情看起来糟透了,于越不知道他究竟遇到什么事,但这样的表情足以让他为他担心。他下意识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同时向他走过去,却不料阳光发现是他的时候蓦地站住了,然后像之前在街上碰见他时一样转身就跑。
这下于越真有点毛了,嘴里“艹”了一声,拔腿追上去,心想今天无论如何要弄个清楚。
杨光听见他追上来,明显慌了神,脚下拼命加速的同时并没有发现前面就是马路,而不远处正有一辆车亮着远光灯疾驰而来!
但是于越看见了那道光束!他心里蓦然一紧,于快躺在太平间里的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令他整个头皮宛如炸开一般,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间凝固!
他没有时间再去多想什么,身体的本能已经让他拼尽全力冲上去,竭力伸手一拉,将杨光紧紧抱在怀中!背过身去的一刹那,那辆车“歘”地从身后呼啸而过,车身几乎擦过他的衣襟!
大约过了有五分钟之久,于越才觉得那种贯穿头皮的酥麻感稍稍缓和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清晰起来的心跳,随着粗重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敲击着耳膜,仿佛在诉说着前一刻的惊险。
杨光也在这时回过神来,却似乎并不领情,反而十分暴躁地挣扎起来,奋力想要挣脱。于越只觉得心头窜起一股无名火,松手的同时用力把他往路边的人行道上一推,大声吼道:“你他妈闹够了没有?看见鬼了吗?有车过来还跑……你差点被撞死你知道吗?!”
他这一推推得杨光重心不稳,脚在马路牙上绊了一下,踉跄几步,撞上一段拆了一半的矮墙。杨光的手臂被半截红砖划出一道血口,突如其来的疼痛似乎将之前所有压抑的负面情绪全部聚集在一起,一下子爆发出来。
他好像突然什么都不怕了,梗着脖子走过去冲于越吼回去:“我死我的,关你屁事!你不用在这假好心,我知道我死了你比谁都高兴……”
于越忍无可忍,“啪”的一巴掌抽过去,抽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手掌张了张,僵在当场。
杨光却因此而比之前更加暴躁起来,用一种近乎撕裂声带的嗓音咆哮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催红了眼圈:“你打啊!杀了我最好!反正于快死的时候你就想杀我了……你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放我回去?为什么要让我爸爸死?为什么我想要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要让我这么难受!”说完他往地上一蹲,“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就好像一个几岁的小孩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好像是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一样,哭得撕心裂肺,伤心欲绝。
于越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紧紧地皱着眉头,好半天才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顿时所有的疑问都理通了——杨光为什么怕他、为什么看见他就跑,正是因为他在九年之前的的确确是几乎威胁到他的生命。而当于快的名字从杨光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于越心里在一瞬间涌上的仍旧是一阵强烈的暴戾情绪。那种情绪促使他上前一把抓住杨光的领子,用力把他提起来,拉到眼前不到一寸的距离狠狠地盯住。
杨光脸上泪痕密布,哭声因为脖子被衣领勒住而变为断断续续的哽咽,但情绪却依旧亢奋着,丝毫不显怯懦地回瞪他。这种情形让他看起来既可怜又滑稽,而从他时不时因为肌肉高度紧张而颤抖的身体上,于越看出他心里仍是怕的。
心中因此而莫名泛起一种酸涩感,于越深吸了几口气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同时缓缓松开抓住杨光衣领的手,再转用手指和掌心一点一点为他抚平皱褶。这个动作似乎起到了安抚作用——杨光的嗓音逐渐转低,眼睛里亢奋而暴躁的情绪也渐渐平息,只是目光还停留在和于越的对视。
于越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长久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像是告诉杨光,又像是说给自己:“我没有理由杀你,因为你不是凶手。”
杨光的精神因为这句话而明显地震动了,所有的情绪一瞬间松懈崩塌下来,两条眉毛拧得像两座小山。
他用牙齿紧紧咬住原本半张的嘴唇,许久之后终于很小声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于越只觉心中顿时一软,搭在他领边的手转而在他后脑和颈背用力抹了两把,接着狠狠地揽住他的脖子将他带入怀中。
[人生有时候就是如此戏剧化,你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见意想不到的人,然后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发现彼此间意想不到的关系。当我从杨光嘴里听到于快名字的时候,那一个瞬间,我很难说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惊讶和憎恨或许都有,但明显更多的是感慨莫名。
我从未想过在过去这么多年之后还能再见到那个小子,更没想到那个小子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我前妻弟。我已经记不起他的长相了,早年汹涌的恨意被时间洗刷过后,留在我记忆中的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以及一双惊恐却脱不去稚气的眼睛。
现在回想起来,杨光之前躲我的时候,眼神倒和那时真有几分相似,只是我无论如何也猜不透老天的安排,根本没有把他和这件事情联想到一起。]
那天杨光被于越抱着,就这样站在马路边一直哭了很久。于越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心中压抑了许多年、从不肯轻易触碰的伤痛情绪似乎也随着听在耳里的哭声全数发泄出来。而紧紧抱着杨光将他紧贴在胸口的动作则更像是于越自己在抱紧一个依凭——整整九年,他从未跟任何人说起过于快,甚至杨阳也对此一无所知,因为他十分害怕将事情摊开来摆在台面正视,他独自一人根本承受不了那份来自内心的强烈自责。
之后差不多快到十一点杨光才渐渐平静下来,但因为哭的时间太长,他体力有些透支,手臂上的伤多多少少受了些影响,伤口一直没能完全止住血。为了保险起见,于越带他去医院挂急诊包扎了伤口,又打了一针破伤风,但不知道是疫苗反应还是伤口感染,到家的时候杨光还是发了烧。
腋下温度超过38度,于越不敢怠慢,又不敢乱喂药,只能用酒精给他降温。整个过程中杨光显得乖巧无比,被高烧逼得水汪汪的两只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有时看他手臂上的纹身,有时又抬头去看他的脸。
于越怕他烧糊涂了,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他发现杨光和一生病就闷头大睡的于快很不同,很愿意说话,虽然声音听起来有点像在哼哼唧唧,但是说得挺多,甚至有种小孩儿才有的呱噪。
“你为什么说我不是凶手?明明是我推他出去的……”
“你是故意的?”
“不是……我只是开个玩笑……我没想到会正好有车过来……”
“你难过吗?”
“现在想起来就会很难过……我们是好朋友——那个时候很害怕……”
“因为我?”
“……他们说你杀过人……”
“我没杀过。”
“但你想杀我……我感觉得到……”
“当时的确是的。”
“……那后来为什么放我走了?”
“因为你……算是救了我一命。”
“?”
于越看着阳光脸上的疑问,很难得地露出一点微笑:“我那个时候本来要去参加一场帮会的火并,但是因为出了于快的事,我去抓你回来,完全把那件事忘记了,等发现的时候已经逃过了一劫——那次警察出动打黑,去参加火并的人全被一网打尽。”
“……那不是我救的你,”杨光歪着头很仔细地听着,被于越抽了一个耳光的半边脸颊已经消肿了,但于越坐的角度还是能看见上面的指印,“救你的是于快。”
于越闻言很深地沉默了一阵,最后点点头,近乎自言自语地说道:“的确……我才是罪魁祸首……我那个时候对他太严厉,却很少陪他,还给他做了最坏的榜样……他学习不好我只会发火,回家看不见他到处找,找到了还是发火……如果不是这样,他就不会成天混在外面不着家,后来也就不会……”
“不……你很好,他一直很崇拜你……”杨光一边说一边把脸更向他那边侧了侧,语调中有一种急于解释的意味,“他也知道你常常不在家是为了挣钱,对他严厉也是为他好,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还经常对我们炫耀。”
“炫耀什么?一个马仔而已,除了虚张声势,什么都不是……”
“炫耀他有个好哥哥。”
杨光没有说出来的是,那时他和于快玩在一起,其实特别羡慕他有这样一个哥哥。虽然每次于快提起他时说的都是自己挨揍的事情居多,但他不自觉间从言语肢体间流露出的那种幸福感实在很难被人忽视。
杨光当时并不太能理解,只是对于快所描述的那种生活单纯地觉得羡慕。有时候他甚至有些嫉妒——与他同样经常疯玩在外面、回家吃不到一口热饭于快,时不时地还会因为担心挨揍而临时抱佛脚,但他却无论在外面做了什么都没有人会去在意。
心思就这么忽近忽远、混乱模糊地飘忽着。杨光觉得自己似乎睡着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于越不在房间里,但床脚边的凳子告诉他昨天晚上那些并不是做梦。
他于是斜趴在床边盯着那个木制的方凳看了半天,直到完全清醒了才慢慢爬起来,摇晃着还有些昏沉的脑袋向外走去。刚走到房门口,于越就从外面推门进来,看见他起来了就立刻伸手过来摸了摸额头,而后点点头轻舒一口气:“总算退烧了。”
杨光见他伸手过来的时候本来还有点想躲,但抬眼看见他眼底泛起的红血丝,稍微迟疑了一下就乖乖站着没动。
于越明显看出了他的停顿,时常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一瞬,同时略低下头平视他一眼,又侧头看了看已经看不出指痕的半边脸颊,最后才问:“饿不饿?想吃东西吗?”
杨光摇摇头,先抬手比划了一下,然后哑着嗓子说了两个字:“想喝水。”
于越随即拿来凉好的温水,看着杨光一口气喝完,转而又倒了一杯给他:“这杯慢慢喝,喝完再去靠一会儿,我去给你盛碗粥,多少还是吃点东西。”
杨光听话地点点头,捧着杯子慢慢把水喝完,又去了趟洗手间。刚回到床上靠好于越就端着粥走了进来,把床脚的木凳往前拖了拖,坐在床边把碗递给他。
杨光接过来喝了两口,接着突然想到什么,嘿嘿地闷笑了一声。
于越看得莫名,问了一句:“怎么了?”
杨光摇摇头,缩着脖子又喝了两口,一抬眼见于越仍旧眼带询问,终于还是说了:“你刚拖凳子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要喂我吃……”
于越闻言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眉眼间却看得出舒展了许多,还浮出些许笑意。接着他舒展了一下身体,稍稍侧身翘起二郎腿,半斜着眼睛看向他:“这回手伤得还轻,下回如果断了手,我就来喂。”
杨光觉得他话里有话,隐约猜出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下意识地又缩了缩脖子,抿起嘴。
于越看见了这个动作,觉得好笑之余不免又有些担心,于是凑过去一点问道:“我又没骂人,你怕什么——不舒服?”
“没有……”杨光咕哝了一句,三两口把粥喝完,抿起嘴把碗第给他,紧接着在他起身出去放碗的时又说了一句:“没有下一次了。”
于越顿了一下,而后回身在他发顶上揉了两把:“再睡会儿吧,下午如果不再烧起来,就可以洗澡了。”
杨光很想为自己的机智点个赞,因为那天他用一番乖巧的承诺成功岔开了话题,他想于越恐怕就此再找不到机会问他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令他情绪崩溃的事。这是他九年来混迹在外练就的自保功夫,只要他不愿意,谁也摸不透他的心,即便他那天晚上发烧的时候已经迷迷糊糊地透露了不少心迹,但其实他始终谨守着自己想要隐藏的部分。
他一向把感情的事情看得很私密,私密到大多都是在暗恋。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跟他的性取向有关,只是潜意识里,始终觉得这种情况最安全。
但实际上他的每一次暗恋给他带来的都是更多的不安。那种强烈的无所拥有、无能为力的挫败感令他迷茫失措,就好像他永远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得到些什么、拥有些什么、把握住些什么——这种感觉跟他的在学业中遇到的迷茫颇有些异曲同工,两者加成之后常常令他觉得四周尽是绝路,无有坦途。
当然这些于越概不知情。虽然他去杨光的学校了解了一些情况,但是杨光在那里留下的痕迹实在太少,老师和同学们对于他说的最多的就是时常出去打工、成绩勉强过关,还有就是突然休学令他们也觉费解。
于越对此设想了很多种可能,但多多少少都有些挨不上,最终只好决定还是回到杨光自己身上找答案——投其所好、旁敲侧击。
他起先并不确定自己能够做到哪个程度,只想尽力而为,但那天晚上的事却恰恰在这点上帮了他一个大忙——两个星期的养伤周期,他与杨光的相处比开始的时候融洽了许多,虽然杨光有的时候依旧会不声不响地跑个没影,但每天晚饭之前一准儿回家,对他也不再没称没呼,开始会有些腼腆地叫他“越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