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牡丹原本对自己的功夫颇为自负,如今听得飞天说情,因爽朗一笑道:“妹子说的是,既然恁的,不如就请那琴师跟着上楼也使得,左右我们两个江湖儿女,怕他怎的。”因对那钏儿姑娘点点头道:“不是咱们多心,因为你三爷天生的牛心左性,吃醋拈酸的,我懒得理他,如今若是知道我将男人让到屋里来,说不得又是一场闲气呢。”说得三个人都笑了。
飞天因止住笑意道:“若是三姐姐房里不便宜,不如去我那屋子吧,如今我客居在此地,倒也没什么人来管我的。”牡丹听了点头道:“如此最好,只是又怕山主不乐意。”飞天摇了摇头笑道:“我的事轮不到他插嘴呢,如今既然说好了,姑娘带了人来吧,我们往后面房里先打点布置一番,垂帘观赏。”那钏儿姑娘闻言答应着去了。
这边厢飞天姊妹两个上得绣楼,教房中大丫头拾掇了外间房子,将桌子摆在一边,预备下几个绣墩给那琴师坐的,一面两人携手进了内间,往炕桌两旁落座,教丫头将珠帘打下来,隐隐约约瞧得见外间景象而已。
那白牡丹见了飞天这样谨慎态度因笑道:“咱们都是做娘的人了,又不是闺门绣户的女孩儿,做什么这般装神弄鬼的,隔着帘子如何瞧得清爽那小戏。”飞天闻言解释道:“姐姐不爱听小戏么,如此闺中游戏,咱们斯斯文文的不看她身段也罢了,就和着管弦清唱一曲倒也有趣。”
牡丹闻言笑道:“当真姒娘子是个闺秀出身,与我们江湖儿女原不一样。”飞天听了这话也不知她是客气还是打趣,连忙摇头谦逊道:“三奶奶这话叫我不敢在房里坐了。”两个说笑了一回,早有外面丫头引着那钏儿姑娘上得绣楼来,后面跟着一个琴师打扮的男子,牡丹与飞天见了,连忙收敛了嬉笑之色,危襟正坐起来,唯恐给外人瞧见内帏嬉笑,传出去只怕不好听的。
飞天在帘内偷眼观瞧之际,但见那琴师带着眼纱,瞧不清爽面目,看那行动做派,倒是有些眼熟的。因低低的声音问道:“钏儿姑娘辛苦,不知这位琴师如何晚间还要带着眼纱,莫不是嫌房内灯火太亮眼么?”
那粉头听见飞天有此一问,却是噗嗤一笑道:“奶奶取笑了,我们院里的琴师规规矩矩是这样的,多是瞽人充当,只因目不能视,乐感方才准成。”飞天听闻此言,心中倒有些怜悯惋惜之意,似是自言自语道:“这可说是天妒英才了……”那钏儿姑娘闻言噗嗤一笑道:“奶奶抬举他,一个院里卖唱搬走的小厮儿,说什么英才呢。”因说着,两人一面弹唱起来。
姒飞天隐在帘栊之内听着时新的小曲儿,但见那钏儿姑娘秀眉微蹙轻启朱唇唱到:
“碧桃花下,紫箫吹罢。
蓦然一点心惊,却把那人牵挂,向东风泪洒。
东风泪洒,不觉暗沾罗帕,恨如天大。
那冤家既是无情去,回头看怎的……”唱到此处,那琴声却蓦然宛转悠扬起来,真是闻着伤心见者落泪,把帘内两个佳人唱的雨恨云愁起来。尤其是那姒飞天,听了那琴声含混着钏儿姑娘裂帛之音,不知怎的只想起那金乔觉的诸般好处来,仗着跟前没有别人,竟隐忍不得泪珠就滚下几颗珠玑来。
倒把那白牡丹唬了一跳道:“这是怎么说?大喜的日子好端端的倒哭了,只怕冲撞了新人不好。”飞天听闻此言方知自己失态,连忙伸手展去腮边泪痕勉强一笑道:“姐姐教训的是,只是这首曲子的辞藻精妙,说不尽人间悲欢离合,倒叫我生出这许多的感慨来。”
牡丹听他这样解释,心中揣测只怕他心里还惦记着夫主,芳心之中倒也有几分敬意,因试探着问道:“只怕是心里有记挂的人了吧?”飞天闻言脸上一红,低了头听着曲子,半晌方轻叹了一声道:“牡丹姐姐既然在江湖上行走过,自然知道我那师兄的诸多好处了,他平日里待上三门的姐妹们如何,饶是没有私心,还恁般温柔体贴,待我……就自然更好,只是我当日少不经事,只道这些关心爱护实属平常,同门之间自然都是一样的,又因为走错了一步路,累得他进了六扇门中做了朝廷的鹰犬,一辈子在江湖上也抬不起头来了,细想起来岂不都是我的过错。如今独自抚养哥儿十几年了,什么样的人情世故不晓得,方知当年竟是我错待了他,我既然得他一点恩义,自当涌泉相报,说不得是他要什么我就给什么罢了,就是要我的心……”
两个原本低眉耳语,只道外间唱着曲子,旁人听不见的,谁知姒飞天说道“就是要我的心”时,外间那琴师却“吭呛”一声,竟将那琴弦崩断了,倒把飞天姊妹两个唬了一跳,那白牡丹见状嗔了一句道:“你这小厮儿好不省事的,别人家喜筵倒将琴弦崩断了,明儿万一两口子闹出来,你们勾栏瓦肆之中担待得起吗?”
那琴师闻言一怔,继而起身离座,摸索着朝飞天姊妹两个的座位之处一揖到地,也不言语,那姒飞天见了倒是深觉过意不去,因下意识起身道了个万福。白牡丹见了噗嗤一笑道:“看你,他一个瞎子瞧得见么,再说他一个行院之中下等乐师,你是少山主的娘,金玉一般的人,怎的这样折了自家身份与他见礼呢。”
飞天听闻此言深觉有些伤人,因扯了扯白牡丹的衣袖道:“姐姐切莫这样说,咱们都是一样的人,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呢,俗话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人家不嫌弃咱们山寨之中这些占山为王的勾当,情愿进来服侍,也是看得起咱们,何必非要拿出主子奶奶的款儿来难为人家。”一席话倒说的那白牡丹没了言语,点头称是,一面心中暗道,这姒家娘子果然是在世面上混过生活的,到底比自己久在深闺之中的妇人更有见识。
那钏儿姑娘见了两边的尴尬样子,因含笑上前打个圆场道:“这是怎么说,如今喜庆日子大节下的,奶奶们请了我们原是来取乐的,若是因为我们小门小户倡优歌姬之流的恼了,岂不伤了奶奶们的尊贵体面,这个小厮儿是奴家相与多年的伙计的,虽然生在下九流谋生的,天生有些牛心左性不知变通,每在同仁之间也行为举止奇奇怪怪的,小奴家不敢管他,若是奶奶好性儿,赏下一句话来他敢不依么?”
飞天听了这话,想来是这钏儿姑娘听那白牡丹左一句院里右一句勾栏的,说到了姑娘心坎儿处,只怕她坐不住的,只得勉强走到帘栊之处,正欲安慰那琴师几句,忽听得那人说道:“你方才说就是要你的心,这话真么?”
第一百三十七回
姒飞天不听此言还则罢了,听闻此言不由唬得魂飞天外,因霍地一掀帘子出离了内间,只怔怔的盯着那琴师也不言语。那琴师见姒飞天竟不顾内外之别步出帘外,因缓缓起身点头道:“来晚了,教贤妻受了委屈,是小人的罪过。”伸手摘了眼纱,正是暌违已久的金乔觉。
飞天此时如坠梦中,不知今夕何夕,因颤声问道:“你如何在此处,莫不是做梦么。”金乔觉闻言温文笑道:“莫非你梦里当真有我?”说着上前携了他的手,暖在自己手心里道:“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在这儿么……”飞天见状将息不得,因投入师兄怀中哭泣起来,夫妻两个相拥垂泪,一时之间难舍难分。
身后白牡丹与钏儿姑娘两个见状倒也感叹起来,那牡丹姑娘点头叹道:“难为你怎么寻到此处来的,你浑家虽然住在山寨之中,却是好不想你呢。”但听得那钏儿姑娘一笑道:“大将军,如今抱得美人归,怎么谢谢小奴家?”那金乔觉闻言脸上一红道:“小秦学士休得取笑,你我同殿称臣,此番已经道破玄机,何必再行伪装呢。”
飞天闻言唬了一跳,倏忽想起当日在这钏儿姑娘房里曾经见过学士琴堂四字,莫不是此人乔装改扮的歌女,与那金乔觉里应外合进得山来么。想到此处因好奇问道:“你们说的什么官讳,为什么我竟如同在云里雾里一般。”那金乔觉不忍心逗弄自己的浑家,因点头笑道:“他哪里是个女娇娥,分明是当朝相国大人最宠爱的九公子,琴九学士。”那琴九见金乔觉一语道破天机不由哎哟了一声笑道:“你倒让人缓口气儿,这般伶伶俐俐的说了,我还想要借重女儿身份在闺中多走动两日呢,如今说不得只得罢了。”因说着,扯去身上扮戏的妆束,内间却是蟒袍玉带官人打扮。一面笑道:“既然你揭了我的短,少不得我也要替你报报学名,殿下还不知道呢,你这位驸马爷如今做了朝廷的征夷大将军,好不威风显赫的,原先作践过你们的琚付之一家如今都让朝廷灭门了,也算是出的胸中一口恶气。”
飞天原本十分疑惑,怎的这位娇滴滴的钏儿姑娘给人说破身份之后,声音却温文低沉起来,分明是个少年男子的声音,如今却说是什么琴九学士,久闻当朝太师家中子女众多,最宠爱者便是第九个孩儿秦学士,只是他不愿意依附家中势力得享富贵,非要从科举上某个功名,到底做到如今内阁大学士之位,年纪也还没到冠礼,怨不得还能模仿女子身段,原来是尚未发身的缘故。只是他这般显贵的人却为什么与金乔觉称兄道弟的,他又做了谁家的驸马,怎的又成了征夷大将军。
飞天想到此处,倏忽想起前朝那驸马杀妻灭子的故事来,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道:“你真的做了朝廷驸马?既然如此,如何又来寻我?”那金乔觉闻言只是笑看着他也不言语,飞天见状倒没了主意,他心中固然不信那金乔觉是背信弃义之人,只是他此番竟然能勾结上这琴九学士,只怕如今身份贵重非比寻常了,方才又听那琴九说什么“殿下”的,恍惚之间听不清爽。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倒是那琴九学士笑道:“将军这般坏心迁延,岂不是难为了殿下么?”因说着,竟上前深施一礼,推金山倒玉柱摆在姒飞天的裙下。倒把飞天唬了一跳道:“学士请起,折煞在下了,只是你们说的什么我如何一概不知?”那琴九闻言方才起身笑道:“如今奉了后宫懿旨,前来迎迓殿下回宫。”
那金乔觉见了心上人急得要不得,也不忍心再逗弄他,因笑道:“当年在山门学艺之时,你最怕人说起你的身世,如今找到了亲生父母,如何倒不高兴呢?”飞天听了别的倒也罢了,但听得“亲生父母”四个字却是将息不得,因捉了金乔觉的衣袖道:“你竟将我的身世寻访出来了不曾?到底我生身父母在何处?如今你又如何有了这般奇遇,竟与当朝内阁学士称兄道弟起来了?”
那琴九闻言笑道:“臣下如何敢于皇亲国戚称兄道弟呢,不敢欺瞒殿下,如今你的身世尊贵非常,乃是前朝先皇唯一一个嫡亲孩儿,应该进宫立为储君,不日即位的。”姒飞天听闻此言真如晴天惊雷一般,只是瞧着金乔觉不言语,金乔觉见状柔声说道:“你瞧着我做什么,只信我说的话么?”飞天闻言点了点头道:“别人我说不准,只有你不会骗我作践我,如今你对我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金乔觉闻言将他搂在怀中点头道:“如今这位母后皇太后,就是你的娘亲。当日她因为争宠落败,唯恐你这样的色身留在宫中给人蜚短流长,让中宫抓住了把柄,好在先皇面前中伤你们母子两个,是以将你连夜送出宫外,只说养下来的孩儿留不住早产身亡了,虽然将你弃置与山野之中,到底也是保全了你的性命,只是那携带财物与襁褓私逃出来的宫人见财起意,将你身边所带的印信金银都拐带一空,又不曾按照约定将你的襁褓放置在娘娘与秦相国约定的地方,是以就将你这么一个粉妆玉琢的哥儿给弄丢了。”
飞天听了这话,心中又惊又喜又悲又怜,惊的是自己身世如此离奇,喜的是果然亲娘就如同自己每日幻想的一般,不曾真心抛撇自己在那荒山野岭之中,悲的是自己这些年不在母亲身边尽孝,只怕她就要受尽那正宫娘娘的排挤,有冤无处诉,怜的是自己母子两个分别多年,竟也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团圆之日。想到此处因急切问道:“既然当日失落了我的踪迹,为什么如今又叫你们访查出来我的身世呢?”那琴九学生闻言回禀道:“是了,这也是无巧不成书,只因当日太后娘娘的贴身护卫羽衣卫在集市上搜集情报之际,见一处古玩铺子出手一匹宫内流出来的物件,内中有一件宝瓶正与太后娘娘宫中摆设的一般无二,当下也不曾声张,回宫之后却暗暗地说与娘娘知道。太后听闻此事却是心下一凛,就知道只怕殿下的下落是有了,因命羽衣卫瞧瞧将那铺子看管起来,严刑逼供一番,掌柜方才供出当日这一件宝瓶是个私逃的宫人让出手来转卖的,羽衣卫顺藤摸瓜捉了此人,方才打听出殿下当日是给人丢弃在哪座山门之外。
娘娘既然知道殿下的下落,真是一刻也等不得,立刻派人过去寻找,却只知道殿下给人取名四儿养在山门十几年,其后不知所踪,只得辗转找到了金将军,多番打听才知道如今殿下与驸马之间的情缘。”飞天闻言脸上一红,心中又放不下娘亲的,只得含羞道:“娘身上好?既然知道我在此处,如何不来寻我?”
金乔觉听见他有此一问,接言道:“皇宫内院不是寻常人家,凡事需要绸缪调度,娘娘一人身处深宫之中并不容易,况且还要帝后党争之事。”飞天闻言蹙眉道:“既然恁的,你带我去拜见娘亲,我们联手回护她,旁人怎敢欺负?”
金乔觉尚且不及答言,却是琴九学士笑道:“难得殿下这般天真烂漫,自古党争不在人多人少武功高低,岂不闻治大国如烹小鲜,权衡二字最是难为的。”飞天闻言摇头道:“军国大事我懂得什么,只是哪个做儿女的愿意让自家父母为难,如今爹爹没了,我若是不能承欢膝下,岂不是枉为人子?”
金乔觉闻言点头道:“娘子与太后娘娘果然母子连心,她原本不欲将你扯进这一场皇权之争中的,只因眼线回报说你与我受了那琚付之狗官的欺负排挤,娘娘才出面擢升了我的官职,谁知我回去寻你之时却是人去楼空,几番辗转方才打听到陷落在钱九郎的手中。”
飞天闻言蹙起眉头道:“娘在我身边有什么眼线,咱们家都是知根知底的,哪有外来的人口呢?”那琴九学士闻言掩口笑道:“殿下端的好性儿,给那琉璃小婢戏弄了还不知道。”飞天听见是他,不由得浑身打个寒颤道:“了不得,那钱九郎竟然就是……”金乔觉闻言点头道:“那钱九是你应名兄弟,只是并无血亲干系,到底不妨,如今娘子且跟我回宫,一切从长计议。”
飞天只听闻那钱九郎来历竟与自己一般,却是心乱如麻起来,怪不得当年初会,自己就觉得此人亲切,两人出身又一样可怜,方才对他动了恻隐之心生了孩儿,如今自己虽然归心似箭,奈何此事也总要教他知道,方才不辜负了此番他解救自己母子的情谊。
第一百三十八回
姒飞天想到此处点头道:“既然这样,我是一定要与你们回去的,只是如今尚未与那钱九山主作别,另外我家孩儿尚在前山他的书房之内攻书,此番怎能不告而别将他抛却在此处呢……”那小秦学士点头道:“来日殿下即位,哥儿就是国之储君,自然不能这般轻易放弃。”飞天闻言,心中却并不甚乐意的,只是如今与这小秦学士尚不熟悉,只得低眉不语。那金乔觉在旁见了,早知他心中对这样家国之争心灰意懒,当下也不说破,心中却暗暗赞叹,因伸手拉了飞天的手道:“如今咱们与他们家正是对立,此番决不能闹出来,不然给人困在山中就脱不了身了,如今你挂记自己的兄弟,只要留书一封也算是全了礼数。”因说着,却伸手越过姒飞天的肩头,在那白牡丹的睡穴上一点,那牡丹姑娘正在听他们合计的时候,一点防备也没有,却是身子一软倒在地上没了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