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得得,我甘拜下风。怪不得就连我那个贼成精的老头子都对你青眼有加,足可见你为人之女干诈狡猾牙尖嘴利。依我看,我再和你说下去,我怕是就要含笑九泉了。”顾敏之晃着手头的锦簇牡丹茶盏,扬眉道。杯身上的娇花被他在一剪黄灯下摇得红如血。顾敏之举杯引颈,满满一杯好茶被他如此囫囵喝下腹中。他似有不甘,再道:“你看这才说了几句,我就火气大上来了,还好有你这儿的好茶去火。”
萧石听罢,更是张嘴大笑,大步跨进屋中,自觉地坐上床沿。他顺手试了试床上摆设,在确定均是按照顾敏之的喜好处理之后,满意地颔首。
随后,萧石却又瞪目假嗔,“敏之,口上少犯些忌讳,你可是要长命百岁的。再者,我看你一肚子火气不像是我给的,反倒是随行的两人更为可疑,合计在你眼里我这多年的老友还不及几个来路不明的生人,只能给你这个大少爷降降火气发发脾气。”
顾敏之没急着搭腔,含在口中的茶水愈发索然无味。他咂咂嘴,悉数饮下,赔笑似的道:“顾某自幼得父辈教诲,志在千里,自然也就想见见这千里间的各色人物。”
萧石捻着胡子默笑,不可置否地连连颔首。今日顾敏之带来的叫公孙宴的锦衣公子,待人礼遇,气质超群,俨然是品节之高,而且还有种不见庐山真人之感。
犹抱琵琶半遮面,就愈想挑开面纱看看这底下藏着的是怎样一个惊鸿一瞥的美人。
“不过,公孙宴的脾气还是有点捉摸不透。大抵被他看穿我有意作弄他带来的那个穷鬼,还和我闹不开心了。”顾敏之赌气发狠地搔首,又道:“看他也不过是个寻常书生的模样,警告人的话倒是让我听了不太舒服。”
顾敏之还是没好意思和盘托出,将后脊寒毛战栗,圈圈画画改成了不太舒服。
萧石盯着他不放,眼看着顾敏之捏杯子的力道是越发加重,面色渐渐凝重,知他乖戾的少爷脾气又要犯了。萧石提起紫砂壶,往他手中的杯盏里定定地注了杯新绿白茶,笑道:“你这横行二十余载的顾家大少爷,难得被人捡去些甜头权当是积德了。再喝杯茶水,降降火气。”
“对了。”萧石赶紧反应过来,手指扣了扣台面,响声清脆入耳,他脸露急色,想是桩要命的大事。只听他道:“你说跟在公孙宴身边的那人是个穷鬼?我看不像。”
“怎么可能?!”顾敏之是当真瞠目结舌了。他信得过萧石看人的眼力,也明知萧石适才的话断不是随口的玩笑话。顾敏之几乎是拍案而起,桌案上的杯盏不幸成了泻火的对象,倒的倒碎的碎。顾敏之忿忿,胸腔一股余火搅得他思绪不宁,他狠狠拍上桌角,咬牙切齿道:“绝、不、可、能!”
萧石无言以对,只能俯身收拾一桌一地的残局。他徐徐道:“我看那小子也不是什么混账,老老实实的怎么会惹了你这么大火气。”
“不提也罢。”顾敏之声音低了下去,不及方才那般响遏云霄,恨不得取人首级的快意恩仇。他两颊微微泛红,若不是像萧石此等近距离外加揣摩,谁能想到顾敏之如此骄纵的少爷也会知羞通赧。
萧石不动声色地浅笑,浅入话题又深了几分道:“我粗略扫视下来,和你想法如出一辙,认定那小子是个穷鬼。可待我细细那么一瞧,发现了端倪。”萧石掌心一击出声,反问道,“你可曾留心过他腰间的挂饰?”
顾敏之尚未拨开疑云,从实摇了摇头。
萧石一副知根知底恍然大悟的模样,眼皮微抬,吊人胃口一般一字一句错开说:“他那玉佩,少说也值个万两,若不凑巧,说是价值连城也不是这个可能。敏之,你且再来猜猜那块玉佩的来头。”
顾敏之哪经得起萧石三番两次的欲言又止,火爆脾气又蹭蹭地冒了上来,他一把按住桌角,骂道:“收起你那套把戏,快说!”
萧石不怒反笑,冲他勾了勾手指,待两人只隔咫尺时,萧石才悠悠开嗓道:“我祖辈酷爱收集些稀奇玩意儿,多数心头好都辗转寻到了,唯独一块玉佩是如何也得不到。老太爷临了化作人烟的时候,仍是不太甘心,就差人将那块玉佩的模样画了下来,嘱咐身后子孙,千千万万要替他寻觅到此宝,以慰他在天之灵,说完老太爷就去了。后来从我爹那里听来,这玉佩来头不小,是用前朝秦七王爷搜刮来的宝贝蓝田玉打磨出来的。那秦七王爷的事儿这天底下还有几个能追溯的了的,一概都传得神龙见尾不见首。有个可信点的说是秦七原是送给他相上的一个能工巧匠,后来不知怎的人没了,玉佩回到秦七手上,好让他用来睹物思人。你说这秦七王爷和秦旻,一家姓氏,还真不一定是同一个祖坟。”
“省省吧,敏之曾曰,虎祖宗无犬孙儿。这等好东西怎会落到他秦旻手上,八成是你看走眼了。”顾敏之推手谢客,仰脸打了深深一个呵欠,对萧石劳神费口舌的事丝毫不挂心上。
“你先等我说完。”萧石正色,一把握住顾敏之的手,却不肯松开了。瞥见顾敏之脸色骤然一沉,才尴尬收回。他干咳两声,试图敷衍过去,“老太爷说过世间就这么一块,虽然上面雕的是麒麟东来,但藏有玄机。麒麟乘云自东南来,足下是密如支流的花瓣,间或有树叶掺杂,给人秋日萧索之感。麒麟祥云衬以哀景,谁也弄不懂秦七王爷意图何在。玉佩我家老太爷有幸在而立之年见过一面,说是在一位白衣公子腰间挂着,白衣蓝玉好不显眼。上去借来观赏之后就欲开口讨要,却被人告知这白衣公子身后有金主,本就不缺银两,相中这玉的人也多,无比一一被谢绝。”
顾敏之嗤了一声,讽道:“按你的说法,秦旻还极有可能是白衣人的后代了?这小子真是福泽深厚。”
“世事无常,要真有这么如意就好了。老太爷撞见白衣公子的时候,正巧是金主带他来洛阳赏花,两人不多时就回去了。老太爷可不是随手打发的人,他打听到两人本家,想要用别的上好玉佩来换。可谁都没想到,回去了短短几日,金主家里就遭遇了变故,听人说那白衣公子实则是狐媚变身,总之落得最后一家人家不得善终,而玉佩在那时也不知所踪。”
顾敏之似乎听出了点苗头,他托腮相望,眼中闪过丝鄙夷,他哼了一声道:“萧二你能和我和盘托出,我猜你是笃定了我会替你家老太爷遂了心愿,从秦旻那儿要来这块玉佩?”
萧石抱拳,只差连呼知己,他讨好地送上一杯热茶,“不过不是为了我家老太爷,人都化作一堆白骨一抔烂土了,还有谁会惦记着。”
“萧二你够狠,拿你家老太爷诓了我这么久,费足口舌,结果到头来还是为了一己私欲。”顾敏之大大方方接过递来的瓷杯,眼梢带笑。他托着杯身,对其轻轻吹了口凉气,“不过呢,顾某应你便是了,我可看不惯什么飞上枝头的麻雀当自己成了凤凰的。”
“那就有劳敏之了。”
萧石推门而出的时候,恰巧撞见正抱臂倚着圆柱的公孙宴。公孙宴一脸倦色,堪堪抵着那桩红桩,他静静地看着踱步出来的萧石,耸拉的眉眼这才挺了挺,他眼神忽闪,低声喊道:“萧二当家。”
或许是刚刚在屋中掩人耳目的谈论让萧石这时遇见公孙宴有些心虚,也或许是生怕内容被公孙宴全偷听了去,萧石一改常色,摸着胡子道:“公孙公子当心,可别不留心从身后的栏杆栽了下去,这九层楼高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谢过二当家提点。”公孙宴神色不济,他无力地摆摆手,这才凛直了后脊站立,他淡淡又道:“我就是来看看顾兄,见房里有人也就没进去叨扰。”
“敏之方还和我提及公孙公子健谈,不至于让他无聊,觉得你们相识甚晚。萧二也还有琐账要对,就不做停留了。”萧石闲话几句是非,客套拱手之后转身就走。
身后的公孙宴像是轻笑了一声,尖酸的鄙夷,不禁让萧石皱眉。
如是他背后也长了双眼,能看见他身后的公孙宴,想必他在听完公孙宴的话后就不仅仅是留步这么简单。
惊骇失色,惨叫连连?一切无从得知。
眼下的公孙宴顶着秦旻在临仙楼下遇见的齐衍文那张眉清目秀的脸,就连微微一笑,都一如风抚槛燕留痕,浅之又浅但偏偏让人过目难忘。本事出挑的人中龙凤之姿,可那张脸现在却是错杂扭曲。老汉萎缩的独眼、皴裂的嘴唇……更替着加印在他的脸上。
一如黥刑。
就是这样公孙宴也还能端着笑,在萧石消失在拐角之前,道:
“萧二当家好眼力,那玉佩就是秦旻的。”
16、长恨人心不如水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萧石冷不丁一笑。
他在虎踞龙盘的洛阳也算得久经沙场,扯过无数瞒天过海的谎话,耍过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身上欠下的道义债不堪细数,而今身后的文弱书生也不过是新添的一笔要他牢记的琐账。
萧石咯吱按响了手腕里松动的骨节,面上聚起森然寒色,他阴测测笑道:“公孙,祸从口出,你要晓得萧二最不喜欢被人污蔑了清誉。只可惜一般等我要去找那些人讨要说法的时候,人却都没了。”
公孙宴压下了脸上作祟的污秽,蜷起手指,背身在漆红的栏杆上敲了敲,似在试试栏杆是否牢靠。他微微昂起头,明丽的笑依旧如池中新红,“要是在下从这儿被人推下去,恐怕萧二当家也能睁眼说出个失足坠落的瞎话来。”
萧石等到此刻,才慢慢腾腾地侧了个身。唇边的胡须早被他把玩得上翘,就像是——
“就像是盛气凌人的公鸡高高顶起的鸡屁股上的几根鸡毛。”
公孙宴不禁被自己脑中突如其来的心思逗乐,头倚着红柱掩嘴而笑。
“你笑什么?”萧石又岂会知自己被人比作了吊嗓子干嚎的公鸡,更有甚者的是,自己的嘴俨然成了他人眼中的鸡屁股,好不容易蓄起的胡须成了骚气冲天的鸡毛。他反倒觉得眼前这人不惧威逼,不受利诱,是个狠辣角色。他继而又旁若无人地捏着唇须,道:“公孙仍能谈笑自若,萧二也只能佩服。”
公孙宴面前收敛起笑意,意要正色谈话,嘴角却又不自觉抽了抽,险些就噗嗤笑出了声来。他赶忙顺了几口气,才道:“二当家,在下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也就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你又何必再遮遮掩掩。”
“公孙兄弟,那萧二也与你据实据理来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是稀世的宝贝。萧二也不强取豪夺,托敏之这一故人前去商讨也再三强调易物是前提,以宝换宝,萧二是真不知公孙兄弟还有什么要路见不平的。”萧石经历耐着性子同他说道。
称呼变得倒快,胡话也是信手拈来。公孙宴不禁腹诽。
公孙宴撩开下摆,正襟危坐在栏杆之上,半截身子高悬在九层之高,光是看着就让人倒抽冷气。他脸上失笑,蹙眉与萧石四目相对,竟让对方有了不怒自威的错觉。他缓缓道着,一字一句却像是锤在了萧石心上,“先礼后兵这点套路,九层轩的二当家至今还没用腻了?”
萧石脸色骤然一变,当即阴沉下来。他不再捻胡子眯眼算计人,而是暗自捏紧了拳头,步步紧逼走向公孙宴,只等着片刻之后松开他紧攒的拳头,让公孙宴连带着他满口胁迫质疑从这九层高楼里消失得一干二净。
眼不见为净,何况是这种开口就拿把柄威胁自己的人。什么相见恨晚,不由自主想去结交,自己怕是迷了心窍才会觉得顾敏之言之有理。
“二当家,亏心事做多了,可要当心半夜鬼敲门的。”公孙宴再仰起脸,在他脸上只能依稀捕捉到适才残剩的体力不支。他笑看着愈发走近的萧石,晕开的几道皱痕仿佛是在笑话这出闹剧。
萧石愤愤,分明已经撂下了狠话,这人偏偏还露出这样事不关己泰然自若的笑脸。
真是让他看了牙根痒痒。
萧石走到公孙宴跟前的时候,拳头已经完全散开,象征性地在他人肩头装作一副热络的样子拍肩而语:“公孙公子说笑了,人居高处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才能岿然不动。就如萧二久居九层,所做之事所欲为之事皆在掌控之中,才能安稳至今。”
萧石突地声音放低,“倒是公孙公子要当心了,说了错话,毁了清白人名誉,这才是做了亏心事,可要提防半夜上门的东西了。”
公孙宴被他搭在自己肩胛的后掌搭得浑身不适滋味,他抽掌拍开,径自从栏杆上跃下。一跃一蹦,到了萧石身前四五步的模样。他玩兴大起,冲萧石勾勾手指,似有秘密详谈。
萧石不明所以,纳闷一笑,却仍是凑上前去。
“你见过自家人怕自家人的吗?”
说罢,公孙宴手负背后,在萧石周围慢慢踱步。
“你!”萧石胡子乱颤,不知是被气的,还是真被吓着了。
“二当家不必惊慌。”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抚肩宽慰的唱角儿变作了公孙宴,只见他抿嘴憋笑,道:“在下不过是同你开了小小玩笑,还望二当家切莫挂怀。”
萧石不禁吹胡子瞪眼。
切莫挂怀,依他所言行事,那就显得自己对他言听计从;不依了他,就是自己小鸡肚肠到区区玩笑也不肯罢休。
“二当家不是还有琐事缠身,怎还留在此地?”公孙宴皮笑肉不笑,冷冷下了逐客令,“在下先行一步前,有句话不说不痛快。”
萧石轻嗤,这人嘴里还能指望蹦出多少好话来。不过他碍于情面,仍是端的滴水不漏,他谦恭道:“但说无妨。”
公孙宴说话的时候已经将顾敏之的门推开,他微微侧首,低声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秦旻在对面的上房里隐约听到了屋外的动静,他踌躇良久,还是脸面敌不过心里面那份惦念,终敞开房门静观对岸风吹草动。
在秦旻看来,公孙宴永远是运筹帷幄的主导者。他交涉的各路人员中,不乏有骄纵贵胄,也不缺叫卖小贩,甚至他如今面对是揣女干把猾的九层轩二当家,他都能周旋得如鱼得水。
平心而论,秦旻并不担忧公孙宴的处境,可他手心的汗还是禁不住的涔涔外渗。
但毕竟这中间隔了半个大厅的距离,关于对面两人神色不善的交流,秦旻实则不能捕捉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他徒睁双目,也只不过看到了在萧石右掌搭上公孙宴左肩的那一刹那,公孙宴当即垮下的脸而已。秦旻肚子里燃起莫名的怒火,手里始终紧握的玉佩硌得他布满茧子的掌心生疼。
这股无名火似烧红了他的眼,也将他的理智烧得一干二净。就在他按捺不住要夺门而出兴师问罪的时候,公孙宴却自己抬手拍开了这“身外之物”,他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角度,直勾勾地望着有意寻衅的萧石。
方才一切的不愉都被他自己处理得妥当。
秦旻有些不甘地收回已经跨出去的右脚,虽然还为自己的武断心惊肉跳着,但却没有丝毫后悔的样子。
饶是如此,秦旻像是有意做戏一般,自嗔一句道:“方才闹得不可开交,人家又岂会稀罕你一巴掌过后的蜜饯。”
秦旻全没有他口上说得收敛,他依旧直敞着雕花木门,手指紧紧扒在房门插销上,目不转睛地隔岸观火。
对面二人也聊到了意兴阑珊的一刻,终是要以公孙宴推开顾敏之房门作为一结点。秦旻看戏看到此处,腿脚都不禁站麻了,而对面的翩翩公子似乎都未曾意识到有扇门始终大大方方敞开着,只等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