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宴颔首,他抿嘴笑得心满意足,再道:”不错,前头的洛阳春里摆了各种稀奇品种,说不定咱俩还能有幸见到我才和你提到的经由芙蓉栽培的好花,也不知这群后人能再养的如何了。”
人头攒动,各方而至的人削尖了脑袋也要拔个头筹先挤进小楼里一睹为快。秦旻二人走走停停又倒退几步,好不容易挤到楼前,他们二人被拦在楼外,还能隐约听见楼内人啧啧称奇的惊叹之声。
“虽然等的叫人心焦,不过这也不失为个好法子。既能叫来者皆能赏之,也不至于人杂声嘈扰了玩兴。”
秦旻话音刚落,身旁的蓝衫男子就接过了话头。看他气度非凡,光是窄袖边沿这种鲜少被人惦记的地方也细致地细致拿几圈金丝穿针引线,而他的腰间除了一道镶白玉的腰带,也着了一块成色上好的佩饰。
蓝衫男子偏头相望,眼神正好撞上公孙宴投来的淡漠视线,不禁相视而笑,他转而又看回秦旻,道:”兄台有所不知,从前洛阳春里每年的划回每次放行也有近五百余人,而这回却不过一百,只能说明洛阳春里今年要摆出珍藏宝贝来,也正是因此,今年才吸引了更多人闻名前来。”
“听阁下的意思,像是探听了些内幕消息?与其大家一起干等,不如共享之。”
说话的是公孙宴,淡泊无争的纯粹声音如故。蓝衫男子似没料到看来不闻外事的他会给予理睬,眼中忽闪而过受宠若惊的光亮。惊诧之余,前头的人群又开始松动,他挟过衣摆,做了个虚请的动作,一笑如风含春花,花红欲燃,”既是栅栏已开,还是各自进去一看究竟,比起顾某一番枯燥描述,不如眼见为实。”
“顾兄,就此别过。”公孙宴拱手,与秦旻并肩大跨过人前,先行了一步。
“人生何处不相逢。”蓝衫男子捉着腰间玉佩,浅笑应道。
洛阳春里,春里洛阳。
楼里牡丹芬苾冉冉腾升,与在楼外时沁人的幽香不同,它缓缓淌过人鼻尖,划过人手足,像是极会挑逗撩拨的女子,不言不语间就已经将遮身蔽体的绮罗缠上了人生,叫秦旻对期间悠悠荡荡的香无从抵抗。
愈往楼里深处探寻,楼道里就愈发暗如良夜,只点了几盏黄灯,隔着白纸一捧灯苗尽情地燃烧。微醺的黄光,和萦绕不去的幽香,秦旻看着手旁两列并开的花盆,花团如艳云,如红锦绿帛,色泽妍丽,画师笔下的静物在此地栩栩如生。秦旻被团簇拥叠的重瓣吸引过去,脚步愈发收敛。
而前头走得轻快的公孙宴与他间的距离也因此拉大。
“这回咱洛阳春里楼不仅仅是像往年那样摆出全洛阳开的最盛的牡丹来供人赏玩。”
公孙宴正碎步徜徉着,却隐约听到似在小楼尽头外的一片开阔庭院里有人高谈阔论。
他对牡丹这般华贵大方的春花也就只是止步于看而已,与其流连几顾,还不如跟着这群闲人凑凑几百年没有凑过的热闹。
公孙宴当即拿捏了注意,跟着几个文人墨客一同走了过去。
“兄台。”
公孙宴被堵在人群外围,正手握折扇徐徐扇风静待究竟,不防肩上落下掌力。他腹诽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搅了他一腔好奇的时候,偏头却发现来者也算半个故人。
“你我倒是有缘。”公孙宴嘴角轻挑,不收折扇反扬眉而道。
蓝衫男子熟门熟路地与他称兄道弟,又自然而然地将他左臂搭在了公孙宴肩头,外人看来还当是他俩少时知交一般。公孙宴也不躲,只是望着男子兴起搭上的一条手臂,笑得更深。
“顾某从不说空穴来风的胡话,我说洛阳春里今年藏宝,那就必有;我说咱们会再相逢,那就必应。”蓝衫男子瞟了眼仍在远处看花而不闻此处动向的秦旻,说得自信满满。
“在下公孙宴。”公孙宴抬了抬下巴,将注意拉回了台上。
“顾敏之。”
12、一片幽情冷处浓
“公孙,你家住洛阳?”顾敏之前几天听府上小厮来耳边吹风说是洛阳春里要摆出个奇珍异宝来,可至于宝物为何,那是全城人欲探知而不得知的内幕。四月初的白日也热了起来,顾敏之颇有些沉不住气,额上也蒸出少许潮汗。他眼见高台上的人依旧打着虚腔,不由低低叹了口气,左手又熟门熟路地攀上公孙宴肩头,套起近乎。
公孙宴对他这般自来熟也只能耸肩莫奈何。与顾敏之的急不可耐截然相反,他慢条斯理地只手撑着折扇,身间散着徐徐清风,不怒不恼地等着。他淡淡应道:”男儿四海为家,四海之内皆故土,我早就闲散惯了,只记得本家应是在江南常州。”
“好一句四海皆故土。”顾敏之爽朗作笑,他得意地拍了拍手下搭着的肩头,又道,”顾某与公孙兄境遇相当,家父月前嘱意要我来洛阳经商,打理他在此处的一间布坊。人到他乡多少有些不痛快,而今遇到公孙你看来是苦日子到头了,我们何不趁此机会结为莫逆之交,得空时便就一同游历万水千山。”
“莫逆之交?”公孙宴握着折扇敲了敲脑袋,兴致勃勃地在那儿咬文嚼字。他一抬眼就瞥见了楼中看不清楚的一道人形缩影,薄薄瘦瘦的身影仍在花间信步。公孙宴心中蓦然腾升的郁结也瞬时得到释放,他笑答:”莫逆之交不可苛求,一生得以有一便是足矣。”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黄灯中的黄衫跹动,即便他眼中的场景在别人看来也不过是一条昏灯剪影。他看着秦旻忽而捧花细嗅,忽而扶直了压弯的细枝,公孙宴不禁暗道,秦旻向来都是个细致入微的人。
当然这样的自己,也做着和百年前如出一辙的事情。隐在院中一处枝繁叶茂下,偷瞄着秦旻无微不至地体贴着另一个人,再暗自攒紧衣袖。那时候公孙宴时常愤愤地将自己的行径视为哭哭啼啼的女子所为,可偏偏自相矛盾,当时的自己说什么也不能做到应有的洒脱通达。
那人是真正的洛阳人,还说过洛阳的牡丹就是他的命。于是,情之所钟的秦七王爷不惜一掷千金也要请来避世不愿见人的芙蓉姑娘,请她的一双妙手来养府上所有的牡丹……
“况且,在下陈词滥调的故事顾兄也不会有兴致知道。”
听人言罢,顾敏之更是用刨根究底的眼神前后打量公孙宴,他猝然一笑,笑没双眼,”公孙你不说怎知顾某不感兴趣。”顾敏之再凑近半分,眉眼合成了一条细柳,欲在公孙宴耳畔悄声道,”再者,顾某生性就是好听故事的人。”
倏尔公孙宴手中折扇再摊开一回,恰巧停在公孙宴脸侧,挡住了来人愈发贴近的口舌。扇上粉中透红的桃花与顾敏之闷闷腾升的羞赧红晕相映。公孙宴不禁被他逗乐,回道:”顾兄若要听书,洛阳春里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顾某来这洛阳春里不为赏花,也不为听书,纯粹为了结交四方友人,顺带来细瞧所谓宝物的究竟。”他悻悻地退回原位,咕哝道:”看来今日注定是要无功而返了。”
“那可不一定。”公孙宴一收折扇,握着扇骨摇指高台,”起码你要看的宝贝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了。”
直至此时,秦旻才把逼仄楼道内的繁华花看遍。他沿着楼内铺的石子小路,一路走到楼中内含的庭院里,蓦地逃离微醺的昏光,豁然开朗。
日照满庭满院,眩目的光线投在庭中凿开的一川清溪,照得它粼粼然,波痕重。水面上的金光如翩然起舞的仙子,将院中的一切都点缀着熠熠生辉,耳边噪杂鼎沸的人声,都像在其间变得轻柔起来。
不过,这中一切妙不可言的景象都敌不过那人的捏扇一笑。他还披着昨日的那袭锦衣,衣上大抵还沾着未能干透的晨间早露,肩头上也偎着几瓣随风而至的白樱,花红柳绿在那人身旁也只能委身做了陪衬。
秦旻安步走了过去,静静地看着公孙宴捏着扇骨和身旁自称顾某的蓝衫男子欢笑交谈。两人似谈到了什么诙谐趣事,各自捧腹笑得前仰后合。
高台上的人终于在人群的怨声载道中将所谓的宝贝推至人前,公孙宴却在瞥了一眼后,悄然变色。他一张俊俏的脸寒得骇人,眼中掩饰不了的冰冷在这暖热天气意欲冰封一切。
他这些匪夷所思的变化,秦旻统统看在眼中,他心生疑窦,亟亟追了过去,却只遇到公孙宴拉着那个顾姓男子往庭院的另一头走去。
“顾兄,只怕你也看腻了这些,不如同我一道去前头走走。”公孙宴似到了兴致阑珊时候,一句话听来都闷闷得不复欣喜。
秦旻原地踌躇,目送着公孙宴和蓝衫男子愈走愈远,耳边听着高台上人的高声解说。
“咱们春里楼不仅仅只有牡丹,大伙儿都知道全洛阳开得最妙的花全在前朝秦七王爷的府邸里。今年风调雨顺、物阜民丰,就连三月里开的桃花也一直撑到了四月间。据传闻,秦七王爷当年全府上下就只栽了这一盆桃花,后来尤其钟情于此花,连浇水培植都不假借他人手。”高台上的人将盖在桃花上的红布一掀,一株开得如火如荼的桃花展露人前。烂漫无忧的桃花,竟也看尽了三生催人断肠的世事。
秦旻看着这花,莫名眼热。
“不过乡里街坊的传闻也只能当作茶余饭后的闲事聊聊,秦七王爷一生传奇,流言蜚语或是神乎其技的溢美之词现在看来都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宫中记载秦七王爷生平的史书也都毁在他故去以后的那一场熊火之中,和他有关的事迹,如今也只剩下他故宅里的每到春好处似锦的花花与草草。”
台上人说得情凄意切,秦旻直觉自己那种胸闷气短头疼欲裂的折磨又有卷土重来之势,他再听不下去不远处追溯前朝的人声,仿佛此时此刻的他只要看到公孙宴,便能求得心安。
秦旻撑着混沌的意识茫无方向地扫视,终是在前头的一盆娇艳牡丹旁重寻到了公孙宴,以及他身旁那个新结交的好友顾某。
公孙宴有意无意往秦旻那儿瞟了一眼,仍含笑与蓝衫男子侃侃而谈。
秦旻被他这么一瞄,瞄得心颤,忙不迭快步走了过去。
“都赏全了?”公孙宴见秦旻走近,摇着手中白扇扬眉问道。人自花间藤下走,日色影影绰绰,半投半掩在秦旻粗衣麻布上,一时只看得清团团墨色。
秦旻淡淡地应了一声,走出如影随行的光亮,生硬的脸色终有所缓解。他几步跨到那二人身边,瞥见门口遇见的蓝衫男子竟还没有告辞的意味,只是抱拳而立,神色倨傲地提防自己。他继而转向其拱手,自报家门,”在下秦旻,方才太过仓促,还不知兄台、”
“顾敏之,敏而好学的敏,之乎者也的之。”顾敏之不算客气,他摸着腰间刻着仙鹤独立的玉佩,前前后后打量着面前这个着装不甚得体还有丁点儿寒酸的秦姓小子。
秦旻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他干咳一声,径直拉过公孙宴手臂闷头快走起来。
公孙宴被他带得身形几晃,匆匆拱袖,”再有缘,今日也不得不散了。敏之,告辞。”
“且慢公孙,我同你们一道走。”顾敏之捻着下颔,他见秦旻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小子脸色不善,更是笑得愈发刁钻,”好歹顾某也是半个东道主,说什么也要尽地主之谊,想必三杯淡酒你们二人不会推却。”
公孙宴但笑不语,顿住脚步反望向秦旻。只因为,顾敏之这番字面客套话,全然是说给秦旻的。
秦旻僵硬地松开攒紧他人衣料的手,在他徐徐背身的那几瞬里,他琢磨透了几年来都让他战战兢兢的浅显道理。
不偷不抢,不倚仰他人为生,不甘受他人白眼,又何必自卑自弃。
“何其幸,有劳顾兄招待了。”
秦旻从容不迫地笑着,却给顾敏之这欲作威作福的后来者如当头棒喝。
公孙宴握扇不禁紧了又紧,这世的秦旻和当年的秦七王爷长相上毫无分别,偏偏气度上输却一段遥途。而今,他似乎回来了,纵然可能是昙花一现,公孙宴却心满意足了。他在世上已经别无所求,能再窥上一眼风行天下的秦绰川,足矣,足矣。
他不语,恨不得将此刻绵延,任凭泪眼莹润。
“不虚所为。”他默道。
一时两边静默。
那棵仍被护在高台上的桃花,是秦老七在那段岁月中最后的珍宝。人与物相看两不厌,相守多年以后,也终能有心灵相通之日,它能感你所感,知你所知,哀你所哀,爱你所爱。
就如现在的那株百年碧桃,仿佛在弹指间再得风华绚烂时,开得更胜从前。白花如处子,红花如顽童,一直愈盛放到春色的顶峰,愈追忆到从前的旧事里。如果早在尘封的年代里,就能为他们二人飘落一路碎玉花雨,或许至今就再多了段佳话。
而非如今,生生地留下几生几世的念想。
“白花如处子,红花如顽童。要想画好桃花其实并不难,王爷就揣摩着娃娃攀着妆台偷摸娘亲胭脂的模样,红粉孩儿面,定是要用那研细的朱粉,轻轻在笔尖舔上一舔……”
13、起落参商终不见
“你们二人无所推诿,顾某真是听了欣慰之至,也是荣幸之至。”顾敏之干干道来,撤了撤衣袂,跨步先行。他本意是要杀他人威风,没想到到头来却还是灭自己士气;想给秦旻来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却不料白惹了自己一身骚。
顾敏之向来不是善罢甘休的人,他生在商贾之家,父女干母诈,吃食用度比起常人要好上几倍余,自命优越的同时,生性就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道理。他昂头快步流星,心窍也跟着急转如划星转石,他不禁暗自冷哼,何况是要他顾敏之在喜好相投的新友面前被一介草莽弄得颜面尽失。
“公孙兄,秦兄。”顾敏之说着便顿住步伐,他抹了把下颌,摇头晃脑地沉吟而来:“你们可曾听过洛阳九层轩的名号?”
秦旻不及顾敏之心思玲珑,他素来图得就是平平淡淡,不拐弯抹角,不勾心斗角。他怎会知顾敏之套下了个大瓮,就预备来捉他这只土鳖。
他如实道:“也只是听人提及过洛阳有个九层轩建构不凡,旁的就不甚了了了。”
“可惜了,可惜了。”顾敏之忙不迭评断,佯做抚额抱愧之状,他斜睨一眼正对他的二人,又道,“连我这外乡人都知道,来洛阳不去九层轩,就和来洛阳不赏牡丹是一样的道理,人生之大憾也。”
他不轻易转交话头,自续其上道:“这样罢,顾某正好与九层轩里的二当家是故交,干脆做个顺水人情,卖个情面在九层轩定一桌席位,也可算作顾某和二位兄弟的结交之仪。”
顾敏之一言尽,展笑颜提步再走,却因肩上落下的一道外力而不得动弹。而这股从天而降的大力的正是出自公孙宴手中那把看似用作称手的折扇。簌簌白纸薄如蝉翼,几根削尖的木条勉强撑起了这把“羸弱”破扇,就如它的主人一般看起来如此之像一个手无寸铁又不堪风雨的读书人。扇骨之下那股徐徐压来渐渐加重的劲力直叫顾敏之咬紧牙关硬挺,肩头仿佛正顶着千金巨石,成又如何,败又如何,他的肩胛都将将要碎做一堆无用散粉。
不多时,他就冷汗涔涔,嘴唇发白。
“说起九层轩,我倒知道有关它的另一桩故事。”公孙宴见对方不支,收回折扇在顾敏之背后又是轻轻一点,顾敏之便就承着外力直直扑向前方。
顾敏之结结实实一个趔趄,狼狈回首控制不住想要发难,这次却让公孙宴抢了个先。公孙宴走至他跟前,顺手替他捋平褶皱的衣襟,笑道:“顾兄可曾知道九层轩早先易主?如今的大当家并非是建楼初期的那位?”
顾敏之被胸前抚来摩去的一双素手搅得心绪起起伏伏,就连呼吸也是如出一辙的断断续续。他干咳了一声:“听萧二当家提起过,公孙你难不成还知道了些不为人知的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