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旻霎时心如鹿撞。
他紧接着无声笑开,自嘲道:“今日脑子里都装了什么,见着了慎瑕,却还惦记着头回遇见他时的模样,不该不该。”
秦旻在仓促收拾好的细软中掏了片刻,摸出了爹爹送的拨浪鼓来。反正是百无聊赖,他翻身跃上老榕树,拣了处枝粗叶茂的地方横躺其上,合上双目,手里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既闷又沉的鼓声渐渐把他送到梦中。
公孙宴好不容易捱到夜幕无声降至人间,他步履不懈,行色匆匆,赶到约定地点,在露水桥边,在迷蒙得似拂了层轻纱的月色下,他见到的便是这样的一景。
黄衫男子怀里抱着孩童耍弄的玩意儿,不深不浅地在榕树上合目小憩,枝桠掩映,唐突清冷的月色没能扰到他的睡兴,反倒是在他清俊之姿上更加流光溢彩。皎白如玉的月色,遗世独立的男子,公孙宴悠悠然地记起了那还是在最初的一段日子里,他怀揣着的唯一的一份非分之想,一份攀龙附凤的惦念:和这样的秦旻,在这样的景致下,吟风弄月。
可惜,真要说悔不当初了。那时他的右手还是当初名冠京华的丹青好手,起笔提笔顿笔挫笔,还能随心所欲,可他却没能有这样一个面前全无雕琢、毫无设防的秦七王爷来供他画上一幅绝妙的水墨丹青。
公孙宴闭上眼,浸在久远前将将模糊的回忆中。溪水灵动,月影娴静,还有在他脑中已经活了三世的秦七王爷在池边背光而立,似在与春风比高,比谁更柔情,比谁更动情。
紧闭的眼窝里,渗出了他游荡三世都未轻易掉下的清泪。
季春里的夜风还夹杂着凉丝丝的寒气,秦旻裹了件薄衫在密闭的牢里待着尚不觉得什么,一到露水桥这种人烟罕至的地方才觉得冻到了骨子里。他在浑身发寒中慢腾腾地睁开眼,慢腾腾手中的拨浪鼓塞到垫在脑后的包袱里,正要拖着还惺忪的四肢百骸跃下树干的时候,他才撞上了公孙宴目不转睛的视线。
“慎瑕,你都到啦。”秦旻声音慵懒,他无害一笑,神志还混混沌沌着。
公孙宴肩胛一抖,亟亟背过身去,他顿了又顿,才道:“刚来的,见你睡着了,就没喊醒你。”
秦旻已经走到公孙宴身后,即便月明星稀,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公孙宴眼中溢出的水色。“慎瑕,你、你是不是,是不是找我来这儿是要我陪你做什么要事?”他仍是狠不下心去问,总觉得那是个尖锐的问题,说不定答案会要闹到两败俱伤的地步。
公孙宴收拾如常,他迎向月光,目光淡淡中有些无可奈何的惆怅。只有在笼垂的夜幕中,他才能感受到人间对他仅存的善意。公孙宴在这人世里以这副二十多岁的模样游离了百年,看过了无数人从小到老的轨迹,他也莫名地想起了在他幼年的时候,阿母和他说过的神话。
月上月桂,桂下贵人。
明月是个清冷又遥远的地方,上面住了个对人间痴恋已久的仙人。她走不进凡尘,凡人肉眼看不见月中的她。
她就只能在寒月里像是隔海相望一般望着缩成点汇成线的凡尘,痴痴笑笑,有如癫狂。
年少时候的公孙宴并不明白其中真正的悲戚,他只是觉得仙人太过执着,执着地贪婪着她永生永世也得不到的东西。回忆至此,公孙宴低低一笑,嘲弄曾经自己的浅薄。他在黑夜中梭巡,从未见过阿母口中寄居月中的仙人,却看见了无数和仙人一样怀着执念在凡尘里不愿离去的人。
他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
“我找你来,就是想要你陪我去几个地方转转。”公孙宴抿了抿嘴,在明晰白光下,他嘴唇更显得没有血色。
“还好我也算有先见之明,收拾了个小包袱。我那包子摊生意估计也做不下去了,出了这么档事情,怕是也不能独善其身了,街坊邻里讲不定会觉得我在包子馅里加了点害人的佐料。”秦旻挎了挎包,先行一步,欲跨步跃上离露水桥最近的一叶舴舟。
公孙宴随后跟上,眼见秦旻要一步跳上船身,他亟亟从草地里拨出块石子,弹指一挥,直撞上秦旻左肩。
秦旻刚想转头发问,就听到身后的公孙宴朗声说道:“不去那船,去后面那个老人的那只小船上。”
“舍近求远?”秦旻咕哝了一句。
他嘴上虽嘀咕着,却还是顺着公孙宴的意思,退身转向尽头的那艘落魄扁舟上。
老人家的船一如他这个撑船的人上了年岁。船家坐在岸头,口中吧唧吧唧地嚼着发黄干硬的馒头,夜里还氤氲着湿气,但这个船家却热出了一身汗。秦旻迈步走了过去,被薄汗打湿,黝黑的鸡皮上再泠冽静波反照下泛着异样的红。老人脚下的木船,甲板开裂,黄河的水噗呲漫进来又一溜烟地蹿走,留下一滩水印深深刻在木板上,就像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盛不住的丝丝汗液。
秦旻细细地打量,观察从五官起到行为止已成了他长年累月的习惯。他不是好相面一事,但这些却无意中成为他评断人的标准,他信相由心生,是善是恶,凭顾上几眼就有顶多,他做不到事事皆有理,但也总是八九不离十。
而这个船家在他看来无疑是个背负沉重心事的人。
这样的感觉在公孙宴左脚跨上船身的时候愈演愈烈。
船家在看到秦旻时,还只是如同嚼蜡似的啃着包子,敷衍地打发过一顿晚宴,却在紧接,瞥见公孙宴也欲踏上他船只的时候,骤地蜷缩身子,几乎是没做思量,亟亟解下拴在案上木桩上的粗绳,撑起船杆放船而行。
秦旻来不及追问究竟,身后的公孙宴就因还未站稳脚跟,一个趔趄将要倒向深不可测的黄河之中。
秦旻当即一慌,身子先扑了过去,双手揽过公孙宴后仰的腰肢再死死箍住,力道大得他自己也无法估量,生怕公孙宴就在这弹指一挥间就烟消云散了。公孙宴被他弄得身形一怔,如鱼肉一般,任凭差遣。
——慎瑕不习水性。
秦旻脑中仅剩这个概念。
“秦旻,你……松开手……”公孙宴无力地挣了挣,也不知真是身子不舒爽,还是别的内因,他伏在秦旻肩头良久,双目中淌过星光闪烁的波纹,缓缓地、又缓缓地道。可他环在秦旻背后的双手却暴露了他的心思,死死的紧紧的,不愿撒手。
秦旻经他一提点,才觉察到自己这厢不动声色间的行为不仅有些许越礼,还有些暧昧不明。他不禁闪过公孙宴午时和他胡诌的玩笑话,如胶似漆、难舍难分,还有从前脑中尽是浮现的帐暖红船上纠缠不清的两男。那种在耳畔唇畔边飘出的低沉嗓音,如夜半的叩门声,声声入耳,声声引人遐思。
秦旻脸皮一紧,面上晕染绯红,他口鼻翕动,手上却也没松开半分力道,他深吸了一口气,不慎闻到了公孙宴身上一股淡淡的,甚至不易捕捉的血腥味。
他方要问询,却不防公孙宴从他怀中解脱了出来,负着手握着扇,一袭锦衣在玲珑月色下如浮光掠影。秦旻望着他,睁大双目,两人分明离得不过三步远,他却用尽了遥望与仰视的姿势,像是瞻仰神明一般。
“船家,你若是和头艘船上的小伙儿一样驾不来船,那我给你锭银子权作租了你这条船,就委屈你先同那个小伙儿做个伴去。”
公孙宴话说的还算客气,但双眼凝霜,静若止水的语调里平添一份薄怒。他冷冷地看向窝在一旁战战兢兢的老人家,眼眶里盈满的星河乍变做团簇熊火,势要将无力反抗的船家逼上绝路。
“要、要……”老人家断断续续了半天,除了表现出秦旻熟稔的那副瞳孔骤聚的惊骇色,硬是吐不出下文来。
秦旻见势不妙,搁下方才的尴尬,站出来打了个圆场,“船家,我们今夜要过河,劳烦你先载我们过去,我身边的这位公子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是你方才实在是太、”
船家听罢,更是大惊失色,他探向悠悠载动的船侧瞄去,脚下这叶扁舟竟也自行了百里,渐往江心驶去。他无可奈何,眼中流露出不舍的情愫,在秦旻诧异地注视下,他竟翻身一跃,跃进看似波澜不惊的水中,翻腾几个来回径直游回岸头。
“真是个怪人。”秦旻频频摇头咕哝道。他无措地四顾,他不通驭船之术,亦不知公孙宴是否深谙。看着小舟漫无目的地游荡,一顿折腾之后在河心一处飘来浮去,他真担心何年何月才能游到它该去的对岸。
“阿旻,你先睡会儿吧,要是到了我再叫醒你。”
秦旻正怔忡着,回神一看,公孙宴竟已是拾起船头撑杆撑起舟舆来。
“哎、哎。”他干干地应和道。
公孙宴背身而立,只有无声冷月转投下的光影婆娑流连在他脊背上,将他俊挺的身影印在船体上,拉得纤长。
秦旻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玉盘圆轮下的他形影相吊,看他一身锦衣在夜里逐渐黯淡,与染做墨色的河水化作一物。公孙宴身形修韧颀长,他左手握着撑杆费力地在水中滑行,而他闲置的右手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只能看不能用。
他偶来偏过脸来,张望倚在船罩上昏昏欲睡的秦旻。静默的脸上没有累赘的表情,只有那混着僭越的波光与星辰,淡淡的、漠然的,有着不属于尘世的一面。
可在秦旻半睁半合的眼中却看不明白公孙宴微微拢起的眉头里是什么在作怪。
那是执念,是只有像公孙宴这样浮沉了三世还执迷不悟的人才会陷进的怪圈。
秦旻在舟旅中委顿,打量着公孙宴的背影和间歇可见的侧颜,他莫名的心安,觉得人飘零一生不就是为图一个心安,于是在这方安定的驱使下,睡衣又被牢牢勾起。再入睡梦中前,他沉沉待眠的脑中起了个念想。
他觉得这样的公孙宴他很熟悉,这样踽踽独行的模样似乎就盘桓在他脑海深处,只待有朝一日被人唤醒。他想到了一个“人”,或者说是——
那个骂他混蛋的白衣。
“出尘妙笔刻红妆,洛阳牡丹输国色。”
夜纵水波横,青萝山色晦。一人浅眠,一人不寐,尘雾袅袅的深夜中,是谁把短诗送入秦旻的清梦中。
船家在水中划臂游水许久,才终于在浑身无力之前游回了对岸。他也不知游到了哪户同行的船边,敲了敲船体,想讨碗凉水喝。
“兄弟,你那儿还有水吗?”
他接连问了几声,都不闻船上人作答。船家上了怒火,对着无人应答的船上狠骂了声“你大爷的”。尾字还未出口,船身就竟自己转了小半舟。
船家渐渐张大了口,眼中满是惊惧,这躺在船上不回应他的,正是秦旻他们方才想搭的头艘小船。船上三十余岁的壮年扯落了衣裤,口角还渗着骇人的鲜血。他正仰在船上,胸前却缺了一块好肉,人心俨然已丢。
“妖怪——妖怪——”
船家终是撕心裂肺地大吼出声。
11、此处心安是吾乡
“阿旻,咱们到了。”
拂晓熹微的晨光方至,秦旻就被它青白的光线从无数个糊涂的梦中扯醒过来。他犯懒地枕着掌心,觉得躺在舟山恣意闲晃的滋味妙不可言,他象征性地睁开一道眼缝,带着才清醒不久的睡意与含混,天马行空地问道:”慎瑕,你瞧天为被地为席,若能成为这天地间的一缕春风,或是一抹山红色,也是份自得其乐的生活。”
秦旻双眼还朦朦胧胧,他仿佛看见了公孙宴在渐而清晰明亮的白光中微微一怔,良久才背过身来,笑着同他道:
“你这身懒病还真是死性不改。”
声音如泉水打过两岸滑石,涉过一路新绿,叮咚圆润的音色下还夹杂着岸上苍郁新生的气息。
秦旻一个激灵,眼睛倏地睁大。
烟霏云敛,春日里清晨下的山水慵倦地裹上层露水迷雾的颜色。公孙宴抱拳伫立其中,锦衣在多重笔墨淡化下,似也柔和得如一抹冬雪色。秦旻瞪大了眼却也只是雾里看花般打量不清公孙宴的确切模样,那人大概是在笑吧,毕竟他这么爱笑。
从正式交识至今,也不过是一天的时长,秦旻看着他岿然不动的身影,不由自主道:”慎瑕,你很像我一个不太熟的故人。”
“哦?是谁?”公孙宴语调提了提,饶有兴趣。
“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叫什么名字。”秦旻轻笑,当着公孙宴再提起那人时,似乎也冲淡了心惊胆战下不明不寐的感触,他露出一口白牙,”但我叫他白衣,因为他总是穿着白衣服。”
也不知公孙宴听了心中作何感想,他逗留在重帘迷障中又是良久。船已行至水穷处,身旁压过的蒹葭还未开花,扬起漫天芦絮,与他擦身而过。
蓝田澄江相映,公孙宴不握折扇反握棹竿,随着舟行渐渐偏离了江面上笼起的水汽烟雾,如画中仙人挑开遮面的纱巾,收敛的耀眼不夺目却生生地叫人移不开眼。
秦旻躺在船尾,斜撑着身子,睡意约是清醒大半了,可他仍是困慵着不肯动。水边蒹葭串起的碧叶扫过他头顶,带着晨曦里特有的露水沁进他的发里,穿过他脖颈,再流进他的心田。
一样的滋味,久违的熟悉让他想起了从前那个亦幻亦真的场景。
容不得秦旻多想,公孙宴就施施然开口了,他仍是没有走近,面目淡淡地望着船尾晕皱的水纹罗圈,除了他始终蹙起的横眉。
“你也和我一位故人很像,很多地方很像,几乎要叫人分不清楚了。”
比如眯眼打量,比如时而犯懒。
可你终究不是他。
在苦海中周转奔波了两世,那人终究还是撒手而去了,留下了生生世世个与他相仿甚至以假乱真,但,终归不再会是他的人。
船到岸头,话也正巧说尽。公孙宴催促了一声,笑骂一句”懒汉”,先踏上了岸汀。
岸上郁郁青青,翠玉丝绦如在河边忙于浣洗的女子才结好的发辫,因风而动,绿涛阵阵。
“洛阳有一女子,闺名芙蓉,手植天下名花,凡经她手的,半死者重生,生者更具姿态。据我所知,她手里的一盆牡丹动辄千金。”
公孙宴在幽径中穿行,身后紧紧跟着秦旻。秦旻仰头看着步履匆匆的他,也不忘搭腔一句:”慎瑕,你说的芙蓉我听说过,前朝七王爷秦绰川的枕边人中一。说来也巧,王爷姓秦,我也强安了个秦姓,指不定我上辈子还是他远亲。”
前头的公孙宴走走终能停下,这个时节正是柳絮扬天时候,轻软的废话裹挟着簇簇沾衣黏人的柳花,见缝插针似的寻一处安生地停留。他脚步一停,顽劣的花絮就迎面袭来,是阵和煦春风将它们带至人前。
“阿旻,你方才说化作缕缕春风也是件幸事?”公孙宴微微侧了脸,声音低沉,宛如箫声低泣,千回百转,躲不过一个”哀”字。不等秦旻作答,他便又昂头大步走起,自言自语道:”化归春风,仍是红尘人。”
秦旻被他前言不搭后语的悲戚弄得期期艾艾,要他选择,他情愿和那个很难接近却能时时带笑的慎瑕比肩而行。
他吸了吸鼻子,迈步跟上。
穿过这条绿林幽径,秦旻公孙宴二人就吓到芳华闹市里,此地正是洛阳。
街上竟是人影,真当是摩肩接踵,走起路来要一步一个小心。秦旻新奇地张望着,他来过洛阳,不过那都是儿时来踏青的事儿了,而今再见的洛阳,可谓是天翻地覆之变。他一踏进这座城的时候,就闻到一股芬馥的花香,扫尽身上杂念,涤荡得人只剩开怀的享受。
“今儿个是四月初一。”两人被奋勇的人群挤得够呛,公孙宴在寸步难行间又扯了扯秦旻的袖筒,他微微侧头解释道,”四月初一洛阳有场牡丹会,家家户户还有四海之内的惜花爱花之人都会前来,我们算是赶上好日子了。人多易冲散,咱们走近些。”
秦旻闻言靠了过去,与公孙宴的距离,也不过是两层布料之隔,他眯眼望着远处金灿灿的五个大字,勉强在人来人往间抽出了一条胳膊,遥指问道:”可是都聚在了前头的那个洛阳春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