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要他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没有一点战栗,无比清晰而坚定地说:“您可有……什么主意?”
纵使叫他和秦王同日死去,纵使让燕国和秦国一起灭亡,他血肉化为的灰烬内也会重新燃起火星,白骨上也会开出灿烂又阴森的鲜花,随风扬播带毒的粉尘。他偏要让那个君王知道,即将亡国的贵族,也有不可亵渎的尊严;要让那个敌人知道,他不是任人摆布嘲弄的,他有自己的手段,能够颠覆这天下的格局和国际的惯例,向他施展致命的一击;要让那个孩子知道,在那漫长无尽的午后所结下的情谊,不可轻易辜负,他儿时曾对他说过的告诫,是全然正确的。
荆轲轻轻地笑了。
六
上卿大夫说,请替我准备匕首和酒,派我出使秦国,我将在咸阳王宫里,杀死您的仇人。
上卿大夫坐在灯火阑珊的大殿上,坐在乱掷了一地的壶爵樽鼎里,青铜的器物倾倒着,沉重的质地、沉重的色泽,七歪八倒,残酒闪闪发亮。他身后是巨大的怪兽与龙相搏纹样的影壁,金粉和蓝色的颜料,交织渗透,结合处晕开一道瑰丽的边缘,色彩鲜艳,线条扭曲,张扬而酣畅淋漓,诡谲又阴气森森。这间大殿里的空气都带有一种沉闷的味道,一呼一吸之间,能够毫无痕迹地将人窒息。空间开得很深,即使将所有帷幔都拢起,用嵌绿松石的金钩束上,最深处的地方也还是一片昏然。天光幽弱,懒洋洋地破开浑浊的空气,仿佛历时已久而老旧褪色、沾满灰尘的白纱,在青紫色地毯上拖曳出长长短短许多条。
上卿大夫的身量比太子略微高些,即使穿着庄重的暗蓝色礼服,镶着翠绿的边,绣有柿蒂纹和亚字纹,也还是没个正经相儿。他喝得太多,但十分清醒,谈话间总忍不住要伸出一只手来,拨弄衣带上悬挂的龙形红玉佩饰,斜着眼,玩世不恭地睥睨太子,他说,对了,还有前来投奔您的败军之将的头颅,以及那块珍贵土地的地图。
一股酒气扑到燕丹面上,辛辣刺鼻,太子似乎感到为难般,不动声色地问:“您将要效仿专诸与聂政吗?”
“是的。”上卿大夫猫一样发亮的眼睛瞅着他,迎着光,在褐里微透出点黄色,他倏尔振衣狂笑,笑声窣窣,在偌大的殿堂中激起回声,几乎能震掉墙面上陈旧的灰,礼服间深长的褶皱颤抖着,两个肩膀在下面耸动。荆轲猛地收了笑容,挑起剑眉,一本正经道:“是的,我将要效仿专诸与聂政。”
秦宫的禁制严厉,秦王的警惕又那么高,区区燕国的使者,如果不携带些诱人的礼品,很难得到他的当面接见。而且,正如过去的勇士专诸,在繁琐的更衣和传递间,把杀人的利器藏在烤熟的佳肴中呈上去般,总需要有东西来掩盖真正的目的。专诸把匕首放进鱼腹中,诱人的、散发香气、装点各色佐料的鱼,死去了,被开膛破腹,长着大嘴,两个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瞪着。荆轲提着的樊于期的头颅也是这样,上卿大夫站在太子面前,腥锈的味儿弥漫开来,剑士服的袖子被染成了暗红,他的两个手都是鲜血淋漓,荆轲微笑地对太子丹说,我需要一个好点的盒子。
准备了厚重的素帛绘成的地图,用来包裹行刺秦王的淬毒的匕首。匕首是邯郸的匕首,毒是蓟都的毒,燕丹亲眼看见工匠用长夹钳住烧红的素面匕首,浸进浅绿色的毒液里,从毒液池中立即发出了好像烙铁烫在肉上的刺啦声响,微小的气泡激烈地翻滚,由毒液里浮出来,折射阳光,流转着灿烂的光彩,随即咕嘟咕嘟地破裂了。匕首拿出水面之后,将毒液沥尽,那纯黑的、锋利的刃边,便笼罩了一层恐怖的黛绿色花纹,扭曲仿若鬼火,仿若可怕的诅咒。太子观赏着这个过程,不自觉地稍稍屏住了呼吸。
这毒,是要送进那个人胸口的毒啊,他出神地想,那个玄衣的君王将带着这把匕首,倒在他的高堂上,他的性命将在一刹那间终结,十二旒的冠冕散落于地,在灯火下跳动,他将会从喉中吐出血的泡沫,匕首穿透黼黻纹的礼服,直击冷酷地跳动着的心脏,他那双明亮又骄傲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前方,瞳孔中带上死的浑浊。燕丹从匕首面上的倒影里凝视这一切,忽然头脑昏沉,觉得不真实起来,他猛地生出一种触摸这刀刃的渴望,然而笼罩在重重袖口里的手,一伸出,又立即被冻结在空中,怕烫似地缩了回去。
太子下令用宫中的奴隶来当匕首的毒性的试验品,结果无疑令人满意,漆黑的铁面只要稍微沾上一点灼热的红,哪怕只是寸缕,被刺伤的人就无不立即死去。匕首上的血自动汇合成一丝丝的线,不着痕迹地从金属面上淌下,又重新露出干净、黛黑色的刃边来,似乎还在渴望更多的血。
燕丹袖着双手,看那些皮肤发黑、神情扭曲的尸体被抬出去,骤然觉得,那毒大概是从自己心里流出来的。
为了炼造这毒,他已经毁掉了很多东西,很多很多,他不止把自己,也把家国社稷,把燕国的江山基业,都置于了可怕的险境,他将千钧之重系于一根轻微的发丝。知道这事的宾客有几个来劝谏他,而不知道的,则单方面谴责太子对荆轲异同寻常的厚爱。燕丹一意孤行,极力忍受各种各样的非议所带来的痛苦。
他并非无动于衷,他曾为樊于期的死流过眼泪,曾为田光的自杀自责无比,可是,这场祭典一旦开始,就很不容易结束了。他欺骗自己说,他其实是为了整个燕国,召伯自冥冥中也会怜悯地向他投来目光。美丽的毒的祭台,质地好似琉璃与玉,猩红的锦缎铺陈着,光采残忍而耀目,前前后后摆放了许多珍贵的牺牲,包括他和阿政当年相依为命的情义,依次排列的祭品的最末端,则是上卿荆轲的命,在咸阳城的大殿上,没有刺客能够活着回来。
在筹备与等待中,又是一年过去了。当蓟都里消融了雪的颜色,长椭圆形的叶子下已结出了碧玉般的花苞,暮春的杜梨花将要盛开的时候,燕丹坐在昏暗的宫廷里,伴随幽雅的熏香,给昔日年少的幼交写信,蓼蓝染成的袖边,那把匕首盛在花纹鲜艳的陶盘中。
即使把所有帘栊都卷起,所有窗子都支开,也没有阳光照到他身上。在垂缬的帘幔间,他一面计算着花期,一面仔细地书写着给秦王的国书,这是要交给荆轲的国书,一笔一划,极近认真,其中无不是柔服恭敬之语,然而那笔画末端,浅浅勾折,撇捺锋利如刀,露出些微薄凉的杀意。
几个月之前,手持竹简的使臣自夕阳下而来,身上还沾着快马疾驰时扬起的烟尘,他站在堂下向太子报告,数日之前,秦国的军队已经攻陷了邯郸,公子嘉逃亡代地,自立为王,赵王迁出城投降。如当地民谣所言,直到赵国覆灭,邯郸城外的草木违背时令地疯狂生长,皆已蜕变为可怕的苍白,丧幡般触目惊心地丛立,雄武的黑衣军队列阵其中,静静等待这座都城的所有城门向秦国人次第开启。
燕丹还知道,时隔二十多年,秦王政重新回到了这座他出生的城市。一旦想到这个地方,燕丹就忍不住放下笔,感慨起来。秦王政离开的时候是小小的逃亡者,睡在母亲怀里,而回来则以君临的姿态,二十多年,他一定是一直期待着这一刻的。接手这片土地后,为了雪恨,他找出并坑杀了当年所有欺压过他的人。再没有人能害得了他了,那些在青色的帘栊外徘徊的鬼影,那些可恶的馆舍中的侍臣,那些向他和他的母亲表达过愤怒的官员、商人与民众,只要能找到的,他一个也没有放过。
在邯郸的郊外堆积起了小小的丘陵,声名远扬的繁华之都也为之失色,活下来的人战栗着庆幸,死去的人则麻木地支离。那些头颅与躯体,混合薄薄的黄土,累积成了一座高台,血液为漆饰,白骨为梁枋,哀嚎为鼓乐。燕丹想象着这样的情形,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看向春意尚薄的窗外,东风凛冽,无处不在的往事又向他袭来。
他想起在邯郸时也是这样张望,张望一个可怜的孩子,幼年的阿政,就在他的目光下,提着黑色的衣摆,撩起帘子,走过漫垂着凌霄花的廊亭,从光亮的室外穿到幽暗的室内来。那孩子被强迫与燕丹分开时,就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小小的身子依偎着他,那点重量和热度,轻微地几乎感觉不到。
时隔二十多年他还记得,孩子看向那些官吏们的眼睛,愤怒、孤僻而哀伤。
处死那些人的那一天,是个阴天,邯郸的馆舍外,没有他曾经憎恨的夕阳。秦王政端坐在垂着流苏、漆绘华美的的黑色马车上,手扶绘彩的舆边,稍稍探出身子,看那些人如何得到应得的下场,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无论是他们的哀告、怒骂、诅咒、哭号,都让他尽收眼底,如贪饮美酒般一滴不漏,在巨大的华盖的阴影下,君王的表情晦明莫辨。
离去之前,秦王意犹未尽地对着仇人的血肉筑成的高台,叹息地说:“可惜,燕国的太子没能同我一起目睹这一幕。”
燕丹觉得到了送荆轲走的时候了。
送别的仪式在寒风呼啸的易水边,唯独有这个地方仿佛没有受到春意的波及。萧萧的风声如马鸣,如箭矢破空,远远便可见到波浪滔天,激流壮阔。银灰色的浪花,卷滚着,泛着白色的泡沫,满怀愤怒的力量扑身而前,击打在岸边大块的巉岩上,立即又碎裂了,碎成一滩微小的幻影。天上浓重的阴云,形状诡谲,在这条宽广的河流上无动于衷地悬浮,岸边草木稀疏,煞为荒凉,只要稍微站久一会儿,潮湿腥凉的水汽就能把人面打湿,那股森寒几乎侵入人的肌肤,侵得人骨头发痛。
燕丹带着必要的文书和亲近的宾客,在漫天的水雾里等候他。那个被荆轲称作的知音的人,也自发地赶来为他击筑,他将筑调为羽调,敲击间带有北地的悲壮,慷慨沉郁,手法不输古音,令人想起荒山猿啼,想起关外笛声,想起枯骨黄土,想起狼火烟沙,想起过去数百年无数覆亡的国家,无数倾颓的旗帜,想起那个在洛阳的城墙后衰落的朝代,一切哀思惆怅犹若历历可数,在场之人在这样的乐音里,无不感动得痛哭流涕,而击筑者,一曲罢后,也忍不住涕泪连连,湿透了衣袖。
那位即将在时代的末路,踏上刺秦之道的壮士,太子派去了三批催促的使臣之后,终于满身酒气地到来。他发现所有人都穿着白衣,戴着素冠,像是在为永不复还之人服丧,一片雪白在易水岸边飘扬。这是冬雪融化之后,杜梨开放之前,幽燕之地最耀眼的雪色。
燕丹站在这些人前面,带着须边的衣袖临风翻飞,很是显眼。他细密光润的头发往上梳,梳得整整齐齐,美好地用素净的骨笄绾着,青年人的黑;他的脖颈微微弯曲,狂啸的风将他颈后用来固定发髻的带子吹得呼呼作响,死亡的白。太子恭敬地捧着那把匕首,粗糙的丧服中,双肘的形状略略单薄地现出,微微下沉,是一个谦卑的托举的姿态。荆轲在他面前停下,努力想从这个人脸上找出一点不舍,然而没有,太子的神色,平静、温和,惋惜而坚决,他将匕首和人头递给荆轲以及他的助手,指尖没有一丝颤抖。
荆轲冷笑地伸出双臂,从他手里接过了一整个燕国。燕丹将装匕首的漆盒递给他之后,并没有马上将眼睛掉开,深茶色的眸子迟疑不定地向他投去目光,似乎还想告诫他些什么,或许是想祝福他什么,但是,荆轲索然无味地想,从这个人口里吐出的,不过是些满是文饰,苍白而无力的虚伪之辞罢了,他所看到的眼睛是空的,没有任何感情,平静好像南方的原野。太子稍作犹豫,终于低下头去,带有河水雾气的睫羽,覆下去,遮蔽了整双眼睛。
“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您也是穿着这样的衣服。”
是荆轲先开了口,在出声之前,他以浪荡子的态度深深地叹气,随即满不在乎地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干笑,语调轻松又从容,燕丹骤然扬起脸,那双褐色的尖刀似的眼睛,荆轲的眼睛,于是抬起来,非常明白毫无遮掩地剜挖着太子的心,接着,荆轲用了然的语调说,倨傲的嘴角甚至浮起了胜利的微笑:“从我第一次见到您开始,我就知道,我会为了您去死了。”
燕丹这才恍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荆轲的时候,在茫茫的吊丧场中,他确实是也穿着这样的丧服,率领随众向荆轲走去,那个时候的荆轲,不修边幅,抱着剑,如一株孤松般站在众人之外,刻薄地冷笑,等候着他的到来。多么戏剧性的宿命啊,他和荆轲是在一片雪白中相遇,又在一片雪白中永远地拜别,好似某种刻意的悲壮循环,只不过,燕丹又想,第一次遇见荆轲的时候,这样的衣服还是为田光而穿的,然而这一次,却轮到荆轲了。
为了复仇,他穿着这身衣服,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人。
“您不是为了我杀秦王,而是为了燕国。”燕丹略加思考,觉得口舌直发干,口腔好像滞涩地黏住,一股难受的酸味儿冒了出来。太子于是低眉顺目,平静地这么说。似乎太过冷漠了,在这样的场合,他依旧能够冠冕堂皇地饶舌,满嘴大义地狡辩。燕丹生怕还不够似的,立即加上一句,一字一顿,慢慢道来,显得分量极重,几乎是某种微妙的威胁了:“如果荆卿不愿意,我也可以,只派秦舞阳去。”
荆轲平淡无奇地哦了一句,斜瞥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哼声,表示他已经看透了燕丹的把戏,他不屑辩解什么,也不屑于拆穿他,而是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忠诚与信义,证明自己不屑也不能临时毁约。他抱了那个红黑相间的漆木盒子,招呼秦舞阳,转身往准备好的马车上走去,在一片惨烈的素衣中,只有他们穿着制作工丽的大礼服,坠有繁重的缛饰,随着易水边的大风,猎猎地飞扬。
燕丹看着荆轲的背影,和他面前一往直前,冲向江海而决不回头的易水,不由自主地徐徐舒了口气,拢在袖子里的手松开了,释然了。
可是,荆轲登上马车之后,忽地向他喂了一声,燕丹近乎慌乱地抬头,燕国使者从满是纹饰的圆舆中微微探出头来,以手支颐,居高临下地对着燕太子一笑,他的笑容,一如既往地玩世不恭、戏谑且讥讽,仿佛沉浸于一场疏狂的醉梦,然而他的眼睛是清醒的,那么清醒,叫人觉得可怕。
“其实我只是想说。”荆轲朝他喊:“您穿蓝的,比穿白的好看。”
七
燕使荆轲对秦王的刺杀,失败了。
这大胆得近乎孤注一掷的刺杀行动,如同振聋发聩的钟鸣,铛地一声,在血红的暮色下敲响,整个浑浑噩噩的天下猛然惊醒过来,低伏于震怒的秦王脚下,瑟瑟地发抖。
燕国的刺客甚至没能划破秦王政的一点儿皮肤。他失败的原因,立即在剑客和政客间引起了激烈的讨论,掀起了经久不衰的浪潮。有人说,是荆轲剑术不精,有负太子嘱托,有人说,是秦王政身负天命,百般奈何不得。然而无论如何,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那真是一场可怕的噩梦,秦王政日后想起这件事来,竟惊恐得不能呼吸。鞭挞六国的秦王,时隔多年终于再次尝到尊严被践踏的恐怖,尝到性命拿捏在别人手里的滋味。厚重的帛画地图,绵柔地展开到最末,缠绕着剧毒的花纹的匕首,从甜美的柔服中尖锐地显现,寒光烁然。他无比痛恨,冷汗涔涔地想,多么像燕丹这个人啊,柔顺的、恭谦温和的燕国太子,他的毒能够深深地烙进哪怕金属的骨里。
那也是整个秦国的噩梦,君王在赤与玄的大殿上疯狂地奔跑,周遭是混乱的大臣和尖叫的乐女,青铜的烛台倾颓下来,熄灭的银烛冒着青烟,管笙从手中跌落,编钟和玉磬叮叮当当地乱响,身份高贵的官员与低贱的侍从撞在一起,火焰在厚重的地毯上灼灼跳跃,很快又被身后的人踩灭。没有人能够帮到他们的大王,秦国之法,上殿的朝臣侍从不允许带哪怕一寸武器。
只有秦王政一个人,孤独地在这梦境里逃亡,他的冠冕扔在身后,他的佩饰发出散乱的声响,繁缛的礼服牵绊了他的动作。朱红的明柱从面前一根根闪过,他仿佛在和燕国的使者玩稚子的游戏,绕过精雕细刻的大柱,绕过镂金错彩的围屏,撩起层层叠叠的帷幔,在重重交错的金红色灯火里,在光怪陆离的空间内,奔跑、喘息、冷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