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香——青琦
青琦  发于:2015年07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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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燕使只被允许站在堂下,站在阴影的深处,只能尽力仰望秦王的地方。而那个红黑的漆木匣子,嫩沉香木制成,周身线条优美,转角圆滑,则有幸经由一个又一个侍臣的手,在繁缛的交接仪式里,在一片片深黑的衣袂起伏间,传递到堂上来。

于冰凉的蜜色灯火下,艺术品润泽的漆面散发出美丽的幽光——据说这是用妙龄少女的青丝做成刷子,配以上好的漆料,才有这样赏心悦目的效果。匣子经过最后一个侍从的手,高高举起,恭敬地献到秦王政面前。秦王政饶有兴味地端详匣子,仿佛端详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过去尚在邯郸的阿政,第一次见到还是个小少年的燕丹的时候,偏着脸端详他的模样也不过如此。那一年的燕丹幽闭在使馆中,现在的燕丹封存在咫尺的匣子里,他们活生生拔下翠鸟的羽毛,做成了艳丽无匹的首饰。

宽广的殿堂中,长风乍起,从重重帘幔,从银烛画屏间拂过,由那个匣子上骤然传来一股植物的香气,辛苦,刺鼻又雅致,隐约熟悉。正准备接过匣子的秦王政愣了一愣,忽地勃然大怒,他一摔衣袖,愤然从王位上立起——他们竟然用松香密封匣子!

君王的愤怒带有雷霆万钧之力,呈上匣子的侍从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浑身被闪电击中似地颤抖,下意识伏地请罪。在慌乱间,手中的小案掉在厚重的地毯上,漆匣嵌有精美搭扣的边缘磕开,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那颗尊贵的人头咕噜噜地滚了出来,它仿佛不甘于呆在原地似地,一直向前滚,打了两个转儿,在地毯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污迹,滚了好久才停下来,面部朝着大殿之外的方向。

红与黑的死寂之中,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尊贵的秦王伫立片刻,仿佛连自己也感到茫然似地,看着那个人头。片时,他罔顾那个战战兢兢的侍从,罔顾唏嘘的满朝文武,罔顾不知所措的燕使,忽然迈开步子,一级级向金雕玉阶之下走去。

秦王的脚步大概可以算是急切了,他下裳黑色的边缘在金红的绸履上飘拂。他走到那个不听话的人头面前,头颅已经停止了滚动,以一种恒久静谧的姿态,凝滞在他脚下。

秦王政向它注目片刻,缓缓地弯下腰去,好像要拾取一些零落的记忆。他高大的身影慢慢对折,金黄的蔽膝从血红的裳间垂到地面,带钩上的玉璧在半空中晃动,腰间丝绸的褶皱绷紧了,显出脊背的形状,他朝那个人头俯下身子,与此同时,听见自己骨骼深处发出的微响。

那确实是燕丹的头颅,秦王清晰地看到了,几年未见,他的面貌发生了一些改变,但这丝毫不妨碍他认出他来。在深红的地毯上,他仇人的头颅半闭着眼,露出一线浑浊的深茶色瞳孔,死去的面庞上神情平静又温柔,那耳后的位置,暗褐的斑点如令人烦厌的污迹,如同罪之花的恶果,盈盈地盛放。

从四面八方投来冰凉的蜜色烛光,如静谧而隆重的咏歌,交错地映照在这个孤独的头颅上,秦王猛然想起,燕丹曾在这个地方,在这天下威严最盛的大殿上,对他鞠躬长揖,行过质子对君王的礼,他的腰肢灵活地向前弯,蓝色的长佩飘洒而下,时隔多年,海水一般幽深的衣袂的颜色已然不存。

他又回到了这里。从他逃走的那天起,秦王就坚信他会回来,现在他确实回来了,燕国恐惧于秦国的攻势,将他主动奉上了,即使只有一个头颅。秦王政伸出双手,将那头颅珍重地、小心翼翼地捧了起来,好像一捧化为死灰的心的余烬。死人的皮肤没有弹性,是冰凉的、绵软的、苍白的,不懂得抗拒,也没有办法逃走,任由他灼热的掌心贴住他鬓发凌乱的脸侧,真好,真好。

秦王政捧着这个头颅,在众目睽睽之下,全然无视了那些惊诧的目光,向金碧辉煌的丹樨之上,一步步地走,那种庄严肃穆的劲儿丝毫不亚于他登基践位的那一天。当王真的很好,真的很好,他一面迎着堂上的灯火走去,一面想道,虚伪的成就感充斥了他的心。可以留住自己想要的,得到自己希望的,他得到了,确实得到了,无论它最后变成什么模样,是否已经扭曲腐败,不似当初的美好。

他不管不顾地把失而复得的东西珍重地捧在两个手心之中,一级级迈上铺设鲜红的地毯的阶梯,走向自己的王位,腰侧的长剑轻微地晃动,琉璃珠击打着金色剑鞘。他独自一人,走到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那张席子前,那注定无法与别人分享的坐席,压着龙形白玉席镇,露出不同材质的彩色边缘,层层叠叠地铺了五重,在灯火下如此耀目。秦王政将人头拿在手里,坐了下来。

“进攻燕国直到它灭亡为止。”他当着燕使的面,如此郑重地宣布。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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