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傅沉吟,他仰起脸,好像覆盖着满面尘灰,良久,他听见老人长长的叹息。
“既然太子有此大志,不妨从长计议。”老太傅缓缓地、庄重地整衣理冠,重新坐正,就像即将执行什么重大的仪式。他年迈的目光另换了一种新的意味,肃穆而幽深,毫无隐晦地直视。
“请老师明示。”
“往昔的纵横捭阖之计,秦能用,我们何尝不能?我们可以先稳住秦王,争取时间,接着深入草原,向单于送去礼品,南入荆山,为楚王献上地图,向东边海滨派去使臣,鼓动那些不甘亡国,在中原大地上徘徊的三晋之民。然后。”老太傅语调急促,一瞬间竟带上了些年轻人的杀伐尖锐,他从层叠的袖子内举起苍老的手来,平举至灯前,手背泛出触目惊心的蜡白,在蜜色的烛光下,做了个果决的下劈姿势:“然后,徐徐图之。”
燕丹的眼睛仿佛着迷般跟随着他,老太傅的话,他被仇恨烧昏的脑子其实并未如何认真思考,他只是近乎痴狂地盯着那个动作:掌侧宛若刀刃,微微倾斜,堪堪落下,接着停在空中。凌厉的一斩,每一分都是恰到好处。这是一个取人性命的姿势,是个娴熟而美妙的姿势,是个狠戾的热的姿势,刺目的灯火投在布满沟渠、皮肤瘪皱的手上,呈现柔和的象牙色。
“那太长久了。”半晌,年轻的太子才从狂热的迷梦中渐渐清醒,他睁大眼睛,摇首长叹:“那太长久了,丹,恐怕等不得。”
老太傅将两个宽大的袖子收回,交叠在一起,怜悯且遗憾地看他,老人失望地摇摇头,大概已经看穿学生心中所想。这不是一个能够共谋国计的人,他有一颗剑一样直绝而急燥的心,被迫不可耐的欲望和个人的仇恨所填满,他其实知道他在渴望什么,那是一种沉眠在历史中的力量,是可怕的变数,是将家国社稷宗族性命都化为冰凉的竹筹码握于手中的赌局,而赌具,则是胸膛与匕首。但愿这种东西能够真的为他达到目的,而不是害了他。老太傅跪直身子,例行公事地向太子长长一揖,颜色纷繁的袖口厚重地垂下,好似沾满血而再也无法扬起的战旗。
“那么,臣便向您,推荐田光。”
燕太子丹是在田光的葬礼上,第一次瞅见荆轲的。不修边幅的青年男人,置身于凭吊痛哭的人群之外,斜抱一柄长剑,远远地立着,冷眼向人群中睥睨,仿佛一株斜倚的松树。稍微有点须边的白色丧服的下摆,随北地的寒风起伏飘扬。太子一眼就看见了他,因为他实在太过显眼。燕丹口中说着应付客套之辞,在一片呜咽声里,穿过各位凭吊的宾客向他走去。光线惨淡的天穹之上,彤云密布,轮廓分明泛着乌光,扭曲森乱的模样,比人心还要繁重,阴浊得似乎能淌下脏水来。这吊丧场中朔风呼啸,凄厉萧狂,如幽魂的手撕扯人们的衣角,无数垂挂的白色长幡,飘忽动荡,随风高高扬起,重重落下。在浓重的雪色与晃动的阴影间,燕丹看见荆轲表情不变的脸。
他有一幅燕赵之地盛行的剑客们的标准模样:成熟且孤傲,体格坚实颀长如崖畔磊磊磐石,他站在凛冽的朔风里,长大的丧服被吹得呼呼响,从绾发的发带上垂下的两端,是冰凉的灰,在临时套上的素色袖子下面,露出黑剑士服的窄袖。
不知为何,燕丹忽地觉得,那麻布的惨白罩袍,摸上去一定像雪一样寒冷。
荆轲的头发蓬乱如烟林,乌青的眼窝深陷,颧骨高耸,两腮下残留着短的胡茬,这个男人,仿若用最刻薄的笔墨勾就,像个剑客,更像个酒徒。他的神色一片空寂,漠然又厌恶,高傲且轻蔑,仿佛这世间一切不过都是脚下之物,而他甚至不愿看他们一眼,甚至不愿在脑中稍微思考一下他们的存在似的。只有他自己恒久高洁,他热诚的目光投向厚重繁浩的青史,他的知音大部分活在过去和传说中,身披墨水与刀笔的美饰,是脱离现实的高渺的理想的具象化。
燕丹端详荆轲的时候,荆轲也瞧见了燕丹。他了然又清醒地观看燕国的太子向自己走近,观看他带着那些随众穿过铺着白色地毯的长道。荆轲不曾半分儿从太子身上挪开目光,然而他的神色又那么冷漠,好像是在看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他等着他,等着燕丹来到他面前,然后笑了一声,俯下身子,弓起脊背,佩剑碰撞金黄的带钩,准备向他行一个礼,这个礼,倒像是他施舍给太子的一点尊敬。
燕丹一把扶起他,手臂沉稳有力。尊贵的太子也套着素白的外罩,他扶他起来,头微微下垂,于是荆轲看清了里面镶有窄的编织花边的衣领。燕丹湿润的深茶色眼睛是那么真诚,深邃如无星无月的夜空,带有战栗的热度。使荆轲感到惊讶的是,太子那哀痛自责悔恨的表情竟不像假的,他用沙哑的悲怆之声开口:“荆卿,我实在愧疚,你知道,田光先生是我害死的。”
“我本只是随口嘱咐,请田光先生不要泄露曾与我共谋之事,岂敢怀疑田光先生的忠心!然而田光先生误以为我在侮辱他,荆卿……”
荆轲索然无味地将眼睛从他身上掉开,他看向雪白的天地和凭吊的人群,看向朔风内萧瑟的灵幡,自得地、沉稳地摇头:“害死田光的,不是您。”他说着,喉咙中发出哼声,嘴角几乎勾上几分笑意。他讥讽又冷酷地将目光转向燕丹,那清癯的面容上的两只眼睛,好像两把冷的刀,像一片繁菁的藤蔓里露出的两点岩石尖尖,定定地扎进人的心底。“是名义忠信害死了他。”荆轲一针见血地说,既无悲哀,也无遗憾,只是确凿的定论。
“而在下,大约有一日,也会因这名义忠信而死吧。”他说,将怀中之剑抱紧,唇边浮起轻描淡写的笑。
没过多久,太子的所有宾客都听闻了荆轲的盛名,甚至因为一日又一日的听闻,使得很多人感到厌烦了,他们一听见有人谈起荆轲,就皱着眉头赶快避开,好像躲避路边污物上的苍蝇。荆轲初到蓟都,时日不长,最初只是个跟狗屠和击筑者相善的市井之徒,赊酒还要用剑来抵,吃饭要靠他结交的那些贤智名士接济。可没想到田光一死,他立即翻了身,被燕国太子迎接进上层馆舍,并且奉为上卿,日夜召开欢宴款待,何止千百坛的佳酿,无止境地倾倒在各种各样精美的酒器中,盛在堆满冰块的缶里,乐舞在堂前,珍馐陈列案边,金银珠玉,赠宝无数,在海蓝色的大殿上堆成一座灿烂的丘陵。此乃何等令人眼热羡妒之事。
随即,荆轲在卫国,在邯郸的那些事迹也被人挖掘出来,广为人谈论——那些人津津乐道,添油加醋使之流传的,自然都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迹。荆轲不可能没有耳闻,然而对这种事情,他向来是摆出嗤之以鼻的姿态的,他连向太子丹辩解都觉得愚蠢。
太子丹以惯有的恭敬和柔顺尊事他,亲自为他拂拭坐席,一同乘装饰华美的车马。他对他的照料,谨慎小心,可以说是周全谦卑过头了。荆轲是田光以死相荐的人,这件事只有燕丹心里清楚,他满怀对田光的愧疚,把荆轲视作他的希望,他的救赎,他复仇的匕首,视作……那秦王的丧钟。
他因此把能够捧在手上的都捧出,把能够奉献的都献上,包括那匹他最为珍爱的千里马的肝脏。那匹忠诚的、上过战场的马并不知自己为何而死,它濒死的眼哀怨又湿润,看向跟随多年的燕丹,好像含有泪水;它的肝脏捧在手上的时候还是热的,鲜血淋漓。荆轲在燕坐闲谈中曾轻飘飘地提到,听说千里马的肝味道极美,世间难得。
燕丹近乎狂热地满足荆轲的索取,他将此视为复仇的投资。荆轲开过口的,他就千倍百倍地奉上,他未曾开口的,燕丹就揣度他的心思,自作主张地给他。
燕国太子于华阳之台召开盛大的酒宴,门下宾客纷纷列位其中,而只有荆轲在阶上,在他身旁,和他坐一张席子,共用一面漆木云雷纹的案几吃饭。堂下垂着光润细密的珠帘,那后面,姣美乐姬的身影隐隐若现,气氛安详和乐,琴女挽着鸦色的云鬓,素手轻轻拨弄琴弦,一声一声,舒缓轻慢,好像拨弄在男人们的心上。那个人在他身边,微坐直了身子,毫不掩饰地向珠帘之内窥看,而后他转过头,向太子极口夸赞琴姬的那双手,比世间一切死气沉沉的宝物都要动人,那真是一双美丽的手。
燕丹一闭眼,无辜的琴女惶然无措地四顾,琴声戛然而止,两边传来了沉重的铁甲声,披甲带兵的武士很快过来,一言不发地将她架起。少女百依百顺,吓得连声音也发不出了,柔软的躯体甚至没有挣扎,就给人拖到看不见的地方去。周遭的气氛瞬间压抑起来,连一声惨叫都听不见,大约是空气已经凝滞,无法传播声音的缘故,午后的堂上永远地失去了琴声,一片惊恐的死寂,宫廷的黑暗如夜晚静谧的潮水,泛起黑色的波澜,将一切悄然吞噬。
那真是一双美丽的手,巫山的神女从飘飘仙袂中向楚怀王伸出的手也不过如此,五指修长纤细,姿态妙不可言,羞答答地搭在幽漆的盘底,肌肤玉白莹润,指甲光洁半透明,指尖染有豆蔻的妃红。万籁俱寂,所有目光都聚集在那双刚刚从少女身上砍下来的手上,和以往太子赐给荆轲的宝物一样盛在嫩沉香木的盘子里,由武士们毕恭毕敬地呈上来,鲜红的手腕断面上的组织,甚至还在轻微地颤动。
在这座堆满奇珍异宝的华阳台上,人命竟然是最不值钱的玩意。
就是这一刻,太子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自内而外一点点地侵蚀了他,像浓酸滚过肉体,在他胸口慢慢腐蚀出一个大洞,里面是空的,是黑的,是一望无际而深不可测的疯狂之渊。他沉默地与这种腐蚀对峙,与此同时,麻痹的、尖锐的快慰,细小地炸起,沿着他皮肤上起的鸡皮疙瘩一点点地冒出、窜升。他看着那双娇艳的手被呈给满面讶然的荆轲,竟感到一点自虐般的愉悦,他竭力掩饰自己加快了的呼吸,刻意将目光掉转向白雪皑皑的远方,心想,大约他自己的残酷,已经和秦国那名盛传的暴君不相上下了吧?
为了向傲慢无礼的秦王报仇,为了向不念旧情的阿政雪恨,为了用他的鲜血洗掉那句乌头白马生角的耻辱,为了让燕国上下再也不用忧虑秦国,他也不知道自己居然还能做到这种地步。他的恨,是比秦王的囚禁还要坚固的牢笼,是沾满毒液的可怕的蚕丝,他以此织就致命的茧。燕丹想,他到底是个燕人,即使有沉静谦虚的壳子包裹,生来依旧脱离不了恩怨与侠义,脱离不了情仇与爱恨,和那些著名的传说中一样,他的血管里流淌的仿佛不是血,而是极烈极烈的北方的酒。
然而,尽管做了这样大的付出,太子依然强自忍隐、按捺着,他始终不主动向荆轲说出那件他需要他为他做的事。毕竟,先开口是很不地道的,会显得这些时日对他的好都是别有所图。赵国灭亡的消息传来以前,太子丹一直等着荆轲开口,许多个夜晚,他在半夜映入帘子的月光下翻来覆去,将脸紧紧贴在玉枕上,好像能听见秦王的马蹄踏在易水河畔的声音,那个晦暗的午后,残留在他衣上的余香,幽幽地从夜色中飘来,十分可怕地绍缭在他鼻端,挥之不去。
荆轲有时与他共寝,剑客明锐的眸子,透过黑暗看穿了他的焦虑。荆轲分明了然他的心事,可他不动声色,若无其事,他跟太子在私下里玩着追逐与躲避的游戏。
这无趣的游戏直到某个春日的午后为止。太子庭院里的花色浓艳得化不开,荆轲斜倚在朱红的亭柱上,那一座孤亭临水,他的影子在动荡的水面拖了老长。水是活水,从外面的河中引来,碧绿沉潜的一潭,在郁郁葱葱的横斜的竹影下,显得幽暗而沉静。荆轲冷眼看着许多百年的老龟,长得有车轱辘大,从阴凉的碧水里爬出来。水在绿荫下是浓翠的,在日光下又是金绿的,光采熠熠,乌龟们笨拙地划拉着粗糙的四肢,爬到有太阳照的泥涂或是石块上去,摊开灰黛的小尖头,懒洋洋地,缓慢地伸直了,眯缝的小眼警惕地眨两下,贪婪地享受着阳光。
这些老龟,靠懦弱和谨慎活过百年,畏畏缩缩、战战兢兢,样子可恶又可笑。一旦荆轲信手拾起亭子边上散落的石块儿,朝它们身旁扔去,溅起很高的水花,它们马上就吓得缩回壳里,扑通一声,急匆匆重新爬回水中了。
侠客抱着手臂,哈哈大笑,眼角瞥到燕丹正从阳光烂漫的回廊那头向他走来。太子年岁不大,白玉的簪埋在发髻里,露出的一头微宽,雕成一只碧眼的鸮,身上是素雅的绣着暗纹的青莲色衣衫,于日色中投下一抹深重的影子,待他走近,便可听到衣带系着的玛瑙环与黄玉玦相碰的声响,还有若有若无的、治疗疾病的松香。太子亲自为他端上紫檀的小案,案中堆有一叠叠地累积起来的金子,多得快要溢出来,这种有魔力的东西足以让人眼里的太阳变成紫色。它们确实拥有太阳的某些特征,光灿灿的,仅是稍一接触,就令人目眩神迷。
“请先生用这些来扔水中的龟吧。”太子丹向他献上满满一盘的金子,温和地建议:“免得从地上捡石头,弄脏了手。”
荆轲的眼,从金子转向他攀在檀木案上的一截手指,光润乌暗的漆面的衬托下,在错综复杂的针刻描花之间,这只手愈发地白,指节清瘦,指甲是美妙的朱红,难免令他想起琴女的手。可这手毕竟不是弹琴的,它主要用来握剑拉弓,主要用来指点山河。
荆轲在心中没来由地觉得惋惜,他毫无形象地拍着大腿,以欣赏的眼光瞧着那堆闪亮的金属,他不情不愿地哼哼两声,蓦然放声高笑,笑个不住。荆轲啧啧称奇,盛赞太子的痛快大方,接着全不推拒地接过那盘金子,荆轲双手捧着这些害人的东西,几乎捧到天上,他翻转檀木的案板,将它们一股脑儿全部倾入湖中。扑通扑通的声音,碧绿的水花溅得老高老高,倒很像往汤里下面条儿,水面上的阳光激烈不安地颤抖,荆轲眯起眼,这些金子弄起了多大的动静呐,剩下一些晒太阳的乌龟忙不迭地缩回头去,纷纷逃进它们安全的湖里去了。
“您有没有觉得。”剑客倒完金子,痛快地长长舒气,将紫檀小案送回太子手里,他又将身子斜了斜,站得离太子近了些,清癯削瘦的面上,那双刻薄但异常大而明亮的眼,倨傲地向他注目:“您有没有觉得,这群乌龟,很像您那班不堪重用的臣下?”
太子丹惊异而不无责怪地瞥了他一眼,低头思索,默然不语。
“我听说,您曾在秦国受了委屈,一直想方设法要报仇,但苦于秦王过分强大,找不到方法。”荆轲也不太在意他的反应,他抱着双臂,黑色的窄袖剑士服衣领不规矩地半散着,深灰的内袍若隐若现。剑客没有挽髻,披头散发,蓬乱的青丝垂到装饰金带钩的衣带上,发尾带着细微的卷,逆着午后的日光,漫发出一种黄褐色。
荆轲砸吧了两下嘴,慢条斯理地,自顾自地问他:“既然想要报仇,那么您为什么,不来问我呢?”
截止这天下午,燕丹一直努力在荆轲面前掩藏自己的恨意,但是终于,猛兽般的洪水冲破了脆弱的堤坝,以不可挡之势,向每个他能够看到的地方侵袭,似乎一定要毁掉些什么。他再一次地想起了禁制严密的咸阳,想起那座天下最坚不可摧的城阙以及坐镇其中的君王,想起镜花水月般的承诺,想起浓艳得触目惊心的茜色帷幕以及那个人玄色的大礼服。这可怕的恨意,一旦翻涌起来,浓烈起来,宛若毒发,搅得他头昏脑热,就万事都顾不得了,万事都视为无物了。
燕丹迟疑片刻,向持剑的上卿抬起眼睛,他是他回燕国以来,见到的唯一一个提起秦王面无惧色的人。荆轲好整以暇地瞧着他,线条凌厉的、瘦削的脸上,反倒露出一抹儿嘲讽的笑,这表情好似怂恿又好似鼓励,好似讥讽又好似轻蔑。燕丹颤抖着,猛然揪住自己长大的衣袖,银红的指尖抠进那一片细腻光润的锦绣,这个时候,他的心都是揪紧的,被憎恶与痛恨揪得紧紧——只有一个念头,复仇、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