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暄用余光注视着坐在那里不作声的沈澜,心头打定了主意。
窗边的穆谙棋虽然在与张霆说话,但心神却一直关注着齐暄,看着两人相对而坐,各自沉默,不由得眉头深锁,连与张霆说话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张霆边说着些无关紧要的闲事,边不着痕迹地扫视着包厢中的三人,心头也有些发愁。
有凉风从窗台吹入,窗台边上纱幔布帘轻轻撩动,恰似诸人心底不停拨动的心绪。
第二十二章:无题
夜,漫天星罗棋布,比星星更亮的,是遍布沈府主宅的烛火。
今日,沈府很热闹,很喜庆,到了亥时,还未安静下来。只有沈澜的院子,沉寂依旧。
沈澜散了院中下人,独自一人站在院子里等着牧叶。
牧叶过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一双眼睛倒影着漫天星辰,手上抬虚虚握起,似是要将众生命运拿在掌心中的沈澜。
牧叶的心阵阵悸动,只能站在那里,看着沈澜入神。
沈澜回头,看见牧叶,轻轻笑了,笑声清朗,没有丝毫阴郁。
他招了招手,叫道:“阿牧,过来。”
牧叶着了魔一般慢慢走到沈澜身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沈澜也不看天了,拉了牧叶,牵着他往屋子里去。
屋子里有一豆烛火摇曳,暖黄的烛光落在人身上,也足以驱散满室幽暗。
沈澜让牧叶在桌子上坐了,自己取了茶水,还有一小盘的荔枝。
牧叶看着沈澜,有些不解。
“快来尝尝,这荔枝很不错的。”
见牧叶不动手,沈澜甚至探手取了一个来,帮着牧叶把荔枝皮剥了,将莹白的果肉送到牧叶嘴边。
牧叶看着一脸轻松的沈澜,默了默,张口将荔枝吃了。
沈澜见牧叶吃了他剥的荔枝,眼睛飞快地掠过一丝笑意,又锲而不舍地帮着牧叶另剥了一个。
牧叶看了沈澜一眼,还是张口吃了。
一个喂一个吃,牧叶很快就将那盘荔枝吃完了。
吃完了荔枝,沈澜将桌子略一收拾,又亲自将放在一边不远处的茶盏挪了过来,才转眼来看牧叶。
牧叶嘴角动了动,下了很大的决心开口:“你那小侄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还记得,当年的沈澜对这个小侄儿很是看重,每日里与他碰面总要提他一会,这次又怎么会闹出这样的事儿来?
沈澜笑笑,伸手轻轻拍着牧叶的手:“不是我做的。”
牧叶当然知道这事不是沈澜做的,当年沈澜与那小孩儿可是很亲近的,就连沈涵也比不得,也不见那小孩儿有些什么事情。
“我当然知道,我只是想找出那个下手的人。”
牧叶声音有些软和,但却丝毫掩不住其中的犀利。
沈澜勾唇,安抚道:“不用担心,那人根本不能做些什么。”
就是他那小侄儿真的有些什么,那又有什么呢?他不是他的父亲,更不是他父亲嫡亲的兄弟,再怎么样,又与他有何关系?
他与这沈府里人的瓜葛,早在前一世,在他们为了自己,为了所谓的家族,不断阻挠他,不断讨好齐暄在齐暄跟前谋取好处的时候,就已经断得干干净净了。
也是,他不过一个庶子,就算是嫡子又如何?为了家族的荣耀,谁是不可以牺牲的?
牧叶看着沈澜的脸色,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再一细想,便猜出约莫是与他梦中所见有关。反正无论事情如何发展,谁人在背后下手,沈澜似乎都清楚,也有主张,既如此,他也就不必多说些什么了。
倒是另一件事,牧叶沉吟一二,不知该不该与沈澜说。
沈澜见牧叶终于放下了这件事,心中满意,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又见牧叶犹犹豫豫的样子,微微挑了挑眉,问:“阿牧,你可是有些什么事情要跟我说?”
“慎之,你今日可是见过了三殿下?”
牧叶的态度很有些严肃,沈澜是齐暄的伴读,见到齐暄的时间很多,但以往沈澜见齐暄的时候,牧叶也不曾这样严肃过,那么,是真的有什么事情么?沈澜思忖了一阵,也坐直了身体,看着牧叶端端正正地点了点头。
“那你今日,可曾见过三殿下身边的其他人?”
沈澜似乎有些明白了:“只有穆谙棋和张霆在,没有别人了。”
齐暄今日出现在茶楼,绝对不只是去看今科进士打马游街的,这个沈澜也知道。
牧叶点点头,也不忌讳些什么:“三殿下想要夺嫡,想要君临天下,但这是不可能的。”
沈澜点点头,这个他也清楚,但他更清楚,他们两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如愿的。可牧叶下一句,却让他着实惊着了。
“他不会有自己的子嗣。”
不可能!沈澜刚要脱口而出,齐暄没有子嗣,那他当的是哪门子太傅?
可还未等他出口,沈澜便明白过来了,他眨了眨眼睛,点头道:“这样也好,这样我们就能少花些心思了。”
牧叶眼睛都瞪大了,他看着沈澜,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澜看着这样的牧叶,慢慢地绽开笑容:“可是,如果真是这样,三殿下没有子嗣,在诸位殿下那儿反而会没有太多的威胁。这样的话,无论最后谁成功登上帝位,为了展示自己的宽宏,三殿下都能得到善待。”
牧叶皱了眉,还真是这样。
他当时见了齐暄就想着动手,好容易按捺到夜晚才出手,出手的时候就没想太多,只想着断了他的帝皇路。而这最快最方便的法子,便就是直接截断他的子嗣传承。
没有子嗣,他不能传承血脉,不能继承皇位,备受世人非议,这是牧叶对他的一重报复。
但他也不曾想到,没有子嗣,同时也是他的一个护身符,反而保护了他。
沈澜伸出手指,在桌边点了点,烛火照耀之下,修长白皙的手指挑起一重重阴影,随着沈澜的动作轻轻拨动。
“阿牧安心,便是他能得到新君优待又如何,顶多也就明面上的而已,三殿下可不是能屈居的人。只要他有动作,便总会有忌惮。再者,宫里的端妃娘娘也是个心高的。只要端妃娘娘再得一子,三殿下总是逃不过这场争斗的……”
是了,即便齐暄不能有子嗣,退出皇位争夺,但同母所出的弟弟登位总比别的兄弟上位有权势些。一个是有权有势的亲王,一个是备受新君防备无所作为的闲王,齐暄会选哪一个根本就不用细想。
再者,只要有他们在,难道就能让齐暄那样轻易地脱离这场大战?就能让他轻轻松松地过富贵的日子?
无论是沈澜还是牧叶,此时都已经选择性地忘记了,作为一个有野心有能力的皇子,不能继承皇位,本就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作为一个身体康健的男人,不能拥有自己的子嗣后代,这更是一个噩耗。
这么两重打击下来,齐暄如何还能轻轻松松地过日子?
两人商量了一会儿,就将这事抛开,搬了小桌椅和席子到走廊上,就着清清凉凉的夜风和星辉熠熠的群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笑笑,气氛放松自在。
夜色渐深,在这个沉寂的小院子外,沈府也渐渐地安静下来了。今日忙碌了整整一天,又是沈涵金榜题名的好日子,沈明锦便留宿正院。
两人沐浴更衣后躺在床榻上,也依旧在含笑说话,回想昔日。
“当年我高中的时候,涵哥儿比桂哥儿只大了两岁。可不曾想,这么二十年过去,涵哥儿也高中了,如今又有了桂哥儿,也能顶门立户了。”
“老爷你不知,你当时高中,涵哥儿虽然小些,可也知道老爷你高中了呢,那日你打马游街还未回来,他知道你去骑马游街了,还追着我要小马呢,说是他也要跟着老爷你一起去游街。现在涵哥儿长大了,也不要小马了……”
“是呢,我好像也有些印象,现在涵哥儿也不用追着你要小马了……”
沈明锦平躺在床榻上,目光松散,直视上方的帐幔,有些惆怅。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已经不再如当年那样意气风发了,就算再不愿意人老也不行了,儿子都已经能顶门立户,就要一展胸中抱负,封妻荫子了。
张夫人侧过身来看着鬓发依旧沉黑的夫郎,再想到镜中脂粉遮不住的细密纹路,心中酸涩。
就算二十年过去,老爷也不减半点风采,反而因着岁月的沉淀如同窖藏的美酒,越加香醇迷人。而她,早就不是往日那个风姿秀美的新妇了。
想着如今府中只有六岁的庶子,张夫人更是呕着一口气。但更有一口气,在她胸中闷了十几年,如今时机正好。
她眨眨眼,感叹道:“唉,桂哥儿还是小了些,不然也定会像当日他父亲一样,追着他母亲要小马。到时,你我就能见见当日涵哥儿追着我要小马时的样子了。”
沈明锦嗯了一声,没有说话,但与他生活了二十多年风雨一起走过的张夫人还是知道,沈明锦此时另有心事。
张夫人没有说话,由着沈明锦自己寻思,她只张着一双眼睛看着沈明锦,眼神有些涣散。
房中的烛火猛地向上一窜,然后又往下回落,这一起一落间,阴影也跟着波动,似是早已逝去了的亡魂不安地躁动。
就在此时,沈明锦开口了,一反今天一整天的喜庆欢喜,声音淡淡的透着疏远与冷然。
“趁着这段日子,你好好看看,给澜哥儿议亲吧。”
张夫人嘴角不断往上提,眼中笑意满溢,但终究没有笑出声。
这段日子?如今是什么日子?这是金榜贴出的日子!
不少人家都等着寻一个新科进士作女婿呢,怎么会看得上沈澜这么一个还未参加科举连个童生身份都没有的庶子?尤其这个庶子还在府中没有半点地位?
勉强将嘴角压了下去,张夫人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澜哥儿,如今还未有十四呢。怎的不是先给仪姐儿相看?”
上头还有一个将近及笄的大姐没有相看,便先相看他,谁不知道其中有事。这样,好一些的人家都会犹疑吧。
沈明锦却没有打算收回主意,只道:“仪姐儿也在相看了,只还在考虑罢了。嫁女总要比娶媳仔细些。”
这话说出去,会有几个相信?
沈明锦也不要他们相信,只要有个说法就好。
“澜哥儿的亲事定下后,就将他分出去吧。”
一个庶子,府中父母尚在,又有两个嫡子,就算是分出去,他又能得到多少东西?
“这样,是不是有些急了?”
张夫人就是再想将沈澜撵出府去,也还顾忌着这府中的声名。
沈明锦却是不在意:“不急了。”
他见张夫人依旧在顾忌,便点了点:“想想桂哥儿。”
见沈明锦提及桂哥儿,张夫人也不说什么了,只点点头。
事情交代了,沈明锦翻过身去,闭眼睡了。
张夫人听着沈明锦渐渐绵长的呼吸声,看着微微摆动的幔帐,慢慢的,慢慢的呼出一口气。
她这口气很长很深,似乎已经积压了整整十几年。
随着这口气的呼出,张夫人的眼睛越来越亮,本就微勾的唇角更是不住地往上提。
莫紫烟,你见到了,你的儿子,就要被撵出沈府了,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第二十三章:心意
沈侍郎府家的二公子要议亲了。
张夫人的动作很快,不过几次赏花宴、茶话会下来,这么一个消息便已经散了出去。
沈澜最先得到消息,他站在院子中庭,遥遥地看着正院的方向,不说话。
温暇站在他的身侧,垂手恭谨静候吩咐,便连呼吸声都压得几不可闻。
就算是温暇也能看出,这里面,有沈老爷的意思。
站了许久,沈澜才转过头来,看着温暇,声音淡淡:“你年纪也差不多了,可有看中了的人家?”
温暇心头一突,心中念头轮番转了几转,这才打定了腹稿:“当日奴婢父母从老爷那儿讨了个恩典,说是有看好的人家了。”
沈澜毫不意外,看着温暇的目光一如往日平静。
“待你出阁,且记得与我说上一声。你我主仆一场,总是有些情分的。”
温暇低垂了头不敢稍动,口中只应道:“是,少爷。”
随后便是一阵沉默,温暇心下越加忐忑,但沈澜也只与她说了这么两句,又让她在他跟前站了这么一会,便让她下去了。
温暇低垂着头,恭恭顺顺地退出了老远一段距离,依旧不敢看沈澜,只在最后时大着胆子匆匆一瞥,才消失在拐角处。
身着素青色书生长袍的少年一如庭前所植松柏,不畏风雨,不惧霜雪,纵使年少,却亦能直指苍天,傲然挺立。
走得远了,温暇才吐出一口气,仰头看着苍茫的天空,目光有些悠远。
纵然是老爷放在二少爷身边的眼睛,每日里看着二少爷,隔个一旬半月去管家那儿回一次话,又从管家那儿得到新的指示,后又见到老爷,直接向老爷负责。这样的事儿,她做了近十年。
但这么多年过去,她依旧看不清,看不透。
出了好一会神,温暇终于摇了摇头,不再细想。
反正再如何,她也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婢而已,想那么多干什么。
没过多久,齐暄也得到了消息。
一时间,齐暄、穆谙棋和张霆三人也都有些愣怔。
沈澜要议亲了?
这个消息夹杂在一众大大小小的京中传闻中,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八卦传闻而已,却让齐暄直接煞白了脸。
他脸色煞白,眉头紧锁,右手愣愣地覆上心腔,整个人呆立在地上,视线低垂,整个人都不对了。
穆谙棋和张霆就站在齐暄身侧,看着齐暄这个模样,早将别的事儿抛到天外去了,只忧心地看着齐暄。
上前去?他们不敢。
平日里再怎么样亲近,齐暄也是皇子,他们之间,是君臣之别,中间隔着宽大的天堑。
不说什么,直接静默?
这似乎可行,也避免了他们知道的太多,让殿下心中产生隔阂。但他们毕竟多年伴读,很是亲厚。直接离开,他们难以安心。到底还是年轻!
穆谙棋站在原地,目光盯着齐暄,脸色是与齐暄相同的煞白。
张霆低垂着头掩去骨溜溜转动的眼珠子,心中隐隐有些明悟,随着这明悟升腾起来的,却是阵阵的不安。
但他最后还是没有作声,只站在那儿静等事态发展。
屋中静默了好一会儿,齐暄木滞的眼睛有光亮起,整个人都似被光芒笼罩了一般。
他慢慢地笑出声来,笑声里有着恍然,有着苦涩,有着畅快,还有着……志在必得。
穆谙棋看着这样的齐暄,也慢慢地勾起了唇角,他的笑是无声的,静寂的,更是愁闷的。
齐暄完全没有注意到穆谙棋,他终于笑完了,冲着穆谙棋和张霆两个人摇摇手。
“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先回去吧,其他的事儿,我们明日再看。”
齐暄的眼睛里还是笑意,亮晶晶的,却根本就没有看穆谙棋和张霆两人,转身坐了回去。
穆谙棋收拾了表情,若无其事地与张霆一起,给了齐暄一礼,便转身退了出去。
出了院子,张霆用手遮眼,抬头看了看只稍稍偏斜的太阳,给穆谙棋留了一阵子时间。
约莫一炷香后,张霆放下手,转眼去看穆谙棋。
穆谙棋站在秋末的阳光里,头微微仰起,看着上方茫茫的苍天,目光游离,没有焦距。
张霆无声低叹,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站在原地,等着穆谙棋回过神来。
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张霆依旧静默,穆谙棋却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
有用的,没用的,宫中的,宫外的……
他说了许多,但还是很有理智地没有涉及各种阴私禁事,于是,张霆也就只是安静地听着,没有搭话。
他知道,他只要听着就好,不用说,也不用做些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