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成连理+番外——司马拆迁
司马拆迁  发于:2015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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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三岁看老,近三十年后,他并没进步。

他还在吃糖,糖是个引申义。不知道从糖罐里,下一颗掏出的糖果是什么味道。但是爱也好,情也好,不会有任何一颗糖比魏南更让他记忆深刻。

关陆深呼吸,睁眼时,眼神沉着。魏南俯视着他的额头和鼻梁。关陆脸上,有些很强硬、很男人的线条,茫然或偏执时,偶尔会有那种没道理讲的野性。

魏南的手落下,压在他后颈的小块皮肤上,他的皮肤比手指的温度热。

关陆抬眼,放开手,口吻轻松地说,“身材真好。”就维持双臂打开的姿势,向后仰倒,重重栽到床上。

这么大个人,手长脚长,一摊能占不少位置。魏南拍了他一下,叫他过去点。关陆就瞥他一眼,侧身一滚,睡觉。

次日下午,关陆照约定去姚宅,见楚女士。

地方是姚宅的荔枝园。冬末春未及,楚女士面前摆着一盘新鲜荔枝,关陆的常识被挑战了,下意识往窗外扫视,荔枝树上确实没果实。他这才想到,本地无鲜果,应是从别处空运送到。

楚女士这女人,你以为她是杨玉环,没想到她是武则天。

昨晚今晨,姚氏电影联合Xtv广播电视有限公司官方放料,承认九九年起,姚生已不问公务,股权转移给妻子。到零三年,姚氏名下一应事务都已由她主理。

换言之,人人猜测她婚姻不幸。揭了底牌,她情场、名利场皆得意。

见关陆在看荔枝树,楚女士作为东道主,多介绍了两句。园中除当地产的糯米糍外,亦有桂味和姚先生特意为她移植来的西园挂绿。

楚女士笑道,“去年荔枝结果太多,白白浪费。大人都吃腻了,只有魏紫吃到上火,嘴角起泡……”

她忽然醒悟,哂笑道,“原来我也是做祖母的人了。”

“看不出来。”关陆看她的头发,她染的这颜色在阳光下稍微变浅,很衬肤色。

“是吗。”楚女士注视关陆,笑得十分和悦,“这个颜色是魏南选的。”

关陆就和她相视,一笑。

说到魏南,关陆没她含蓄,便针锋相对地问,“我一直想知道,对您而言,一个儿子意味着什么?一个母亲又意味着什么?”

楚女士反而笑了。她毫不觉被冒犯,先说,“你果然很有趣。”然后才端起茶杯,轻巧地道,“我想,关于魏南和我的关系,你一直有所误解。”

关陆不以为然,表示愿洗耳恭听。

没想到楚女士说的是,“我怕他。”

这回轮到关陆哑口无言。

楚女士平静地说,“你没有见过他。看过他的照片,但是你没真见过他小时候的样子。我从来没见过那种小孩,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从早到晚看着我,他那双眼睛,让我觉得我自己很可笑。我的生活,像个天大的笑话。”

关陆听她说,她脸上神色并无异样。关陆不禁皱眉。

她却荡开一笔,又道,“我猜你没有去过海安的魏家。院子里有棵栗子树,是魏南的父亲种的。他以为我会喜欢,到头来他都不知道,也不愿仔细听我喜欢什么。”

她的语速转慢,说,“我不想说魏南的父亲什么,魏南很尊敬他,他确实……是个很出色的男人。当然,你不会理解,你也是男人。你不会知道一对夫妇,男人和女人间,女人往往在承担你们无法想象的难受。人是社会性动物,我能扮演我的角色。但是魏南出生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楚女士说,她的儿子让她不堪忍受。

在魏南出生前,她为接受一个孩子做了准备。魏家和张家住对门,张建军那时两岁,她初怀孕,陪张建军的妈妈去照顾他。张建军虎头虎脑,一刻不闲,他妈妈埋怨不已。她当时觉得带小孩不过如此。

哪猜到,换成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换成自己的血脉,竟会带来如此沉重漫长的恐惧。

如今科学地看,无非是心理问题,产后抑郁症。只是当时,在那个时代背景下,她既不敢表露,也不愿表露。只能日复一日竭力掩饰,深陷其中,为其折磨。

之后她再次怀孕。魏南的父亲是独子,她是独女,旁人恭喜期待,待她如众星拱月。于她却是雪上加霜。她深夜独眠,梦到她生出一个与魏南一模一样的婴孩,皮肤一样白,瞳仁一样黑,如影随形地跟着她、望着她,怎能不让她崩溃。

楚女士平铺直叙,“魏家有楼梯,有一天,我在楼梯上,刚好扭了脚,摔了一跤,孩子就没有了。”她转了转茶杯,看着关陆说,“我摔下去才看到,魏南正要上楼。”

他在满地血中望见自己的母亲,母子都面色煞白。后来他们双双入院,楚蔚深流产,魏南高烧。

关陆打破沉默,问,“他知道您当时是……故意?”

楚女士低头笑了。往事对她,似乎已经没太多影响。

“我不知道。我和他从没谈过这件事。不过我想他是知道的,我说过了,他小时候好像什么都知道。”

但是,可怕的不仅是她做了什么。而是她为了摆脱什么,不惜做出这样的决定。

楚女士说,“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和其他人同样,认为我是一个冷漠自私的女人,也不会爱。当年,很多事,我并没有别的选择。事情只能是现在这个样子。讽刺的是,可能我的所作所为伤害过魏南,他不愿成为我这样的人,最终还是变成了和我一样,没有爱的人。”

三十五

阳光穿堂入室,听到最后,关陆感觉楚女士身边有些阴冷。

他皱了下眉,笑道,“我听出来了,您有苦衷。不过恕我直言,作为母亲,您还是失职。而且我相信他不是一个没有爱的人。”

楚女士看了他好一会儿,终是莞尔。

“这就是我为什么觉得你有趣。”

楚女士问,“母亲的天职是什么,爱吗?”她别有深意地看着关陆,声音里隐约有自得,“我的儿子,怎么可能少人爱他?”

关陆被她将了一军,就喝口茶,当没听懂。

楚女士看出他后来在敷衍,也不点破,临走,才说,“我问过魏南,喜欢你什么。”

关陆已经离座,怔住脚步,转身看她。

她坐在原位,稳如泰山。关陆平复心情,不怎么正经地说,我谢谢您。至少您问他的是喜欢我什么,而不是喜不喜欢。

不过嘛,言辞再不落下风,关陆仍旧站在原地,屏息等一个答案。对魏南而言楚女士是特别的,在生身母亲面前,大概能窥见他的真心。

关陆问,“那您会不会告诉我,他说了什么?”

楚女士看关陆紧张,眼里居然有一点怜悯,“他什么也没有说。”

前天,魏南陪她做完头发,送她回家。她跟他只交换了寥寥数语,双方却都有穷尽心力的错觉。纵是母子,交心也如此艰难。她问到关陆,魏南似在沉思,久久无话,一路无话。她安静地坐在车内,耐心看雨丝乱飞,风吹行人衣角。一路最美的风景不过这么些,一生最好的事也不过那几件。街景繁乱,看得模糊,就不由遐想,自己是否是行人中的某一个。喜欢人的原因千千万,你遇到路人,会否因他性格、面目讨喜而心生一个念头:喜欢他,好像也不错?

楚蔚深喜欢过人,至少曾经,某个瞬间怦然心动过。她可以数出每一次心动的原因,每一次为什么喜欢上一个人。

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魏南却没回答。是关陆的优点、好处不够多,还是他给出的答案,注定不是关陆想要的?

关陆不喜欢《长生殿》。他没跟人说过,因为里面有一句点题,说风流天子、美艳贵妃,能得好结局全因“有此真情,殊堪鉴悯”。

在云生剧院,陪魏南听到那一句时,关陆抬眉看他。那一份置身事外的鉴,一份纡尊降贵的悯,正是关陆最怕从魏南那里得到的。

魏南进苏家门时,关陆正在大厅,陪苏嘉媛下西洋棋。

邻近除夕,他干妈也回归家庭。关陆帮吴怀莘搬完书,水没喝一口,就被宣去伺候太后。他倒是想得开,像任良说的,回家过年,陪父母,尤其是哄哄家里的妈,是为人子的义务。

关陆尽了一下午义务,这会儿棋盘摆在茶几上,他就坐在茶几对面,地毯上。肩膀放松,盯着棋盘,看上去半死不活。

他的衣袖还挽着,在剥橙子皮,掰成两半,咬了一口,意外道,“这么甜,这什么橙?”

没人回应。关陆一抬头,才看到魏南,就对他耸肩。这场面,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苏嘉媛也看了魏南一眼。她敲茶几面,警告关陆,“小心你的Queen。”

这时,棋盘上的局面已到了残局。按双方余子看,关陆胜算不大。但他口气很大,一摊手,说不就是个Queen吗,我送给您了。

苏女士也没客气,两步内下了狠手。关陆看着自己的Queen倒下,就把果皮收拾了,站起身,还记得问他干妈,“橙子不错,您吃不吃?”

扔完橙子皮,关陆接着当孝子。魏南回客房便发现,关陆今下午来了一趟,把两本书扔在床上。

两本都是闲书,一本《聊斋》,一本《子不语》。魏南捡起书,只觉手感不对,书里居然夹着一张照片。

那是关陆的中学毕业照,几排同学成列站,后面一堵墙上写有育德中学的大字。值得一提的是,按背面姓名标注,照片里关陆的脸被笔用力涂改、戳破,毁得彻底。

魏南将照片放回夹的那一页。过了半小时,关陆果然来敲门。

他一进房,就朝沙发倒去,说做完搬运工,又陪下三盘棋,身心俱疲。

魏南问胜负,关陆实话说,一胜一平一负。他占了便宜,第一盘能胜是因为下快棋。

关陆这人,虽然聪明,却懒于计算。他反应迅速,常有天外擒来的妙着,玩耗时少的棋牌游戏赢面很大。若要他安安分分下几小时的棋,想前十步、后十步,不仅是不可能,简直是折磨。

第一盘棋并未留给双方充裕的思虑时间,关陆胜在几次三番兵行险招,利用了苏女士的谨慎。

换作十年前,苏嘉媛教他下棋,宁愿硬碰硬到底,也不会给他可乘之机。曾经,关陆以为他干妈这女人足够古怪尖锐,永不会软弱衰老。没想到如今,不止在棋盘上证实,她还未老,却已经不年轻了。

魏南问,“所以后来,你有意让她?”

关陆看了他一眼,回道,“您是小看她还是小看我啊,我顶多想过求和。”他想想,坐起身,自语说我还奇怪哪惹到她了。估计她和你想得一样,以为我故意输给她。她那个脾气,要让她,还不如杀了她。

关陆这几句话毫无自知之明,魏南就没直说。

所谓一脉相承,要论脾性倔强,不容人施舍,关陆比苏女士,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关陆乍一看,扔床上的书不见了。魏南从床头柜抽屉里拿书给他,关陆取笑他,“知道您不爱怪力乱神,这是我的书,您至于这么不待见吗?”

魏南道,“怎么想起看这些?”

关陆就掂了下两本书,说帮吴叔叔整书房,《子不语》我以前看过,今天一翻,不知道为什么,又跟没看过似的。

有些话你回头一想,这分明是常理,本该如此。奇的是,第一次看的时候竟没发现,更没记住。

关陆顺口跟吴怀莘讲了,吴怀莘就有一点激动,说这正是读书的乐趣。读旧书如遇故人,久别重逢,而有新知。

最后,关陆拿走他两本书,吴怀莘还挺高兴。关陆被他再三嘱咐,如果、万一、要是,有什么想交流的感想,一定要来交流交流。也不知是因为有人跟他在读书上有同感,心中欣喜,还是因为那个跟他有同感的人是和苏嘉媛情同母子的关陆。

关陆对吴怀莘只有尊没有敬,表面上嘻嘻哈哈,一口一个叔叔,心里难免想过,吴怀莘有手有脚,只守着几本书,要女人养,太给男人丢脸。他以后绝不可能这样。

关陆以为那点不屑藏得严密,其实朝夕相处的人,你对他有什么想法,对方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他后来才真正明白,人心有杆秤,没谁比谁傻。

关陆对那位吴叔叔带有一丝莫名的愧疚,越愧疚越没办法正经说话。他翻着那本书,魏南泡茶回来,看他心烦,就换了个话题,问他那张照片是怎么回事。

关陆被他一问,盯魏南一会儿,心情忽然好转。他嘿嘿一笑,放开书说,“我还以为你又要等我自己提,我不提你就不问。您这主动关心我,我是不是该受宠若惊了?”

没想到,魏南递了杯茶给他,“我对你就这么差?”口吻轻松,却不是玩笑。

关陆怔仲几秒。

表象如何不论,关陆的本质是骄傲的。心比天高,所以他常拿做小伏低来寒碜人。他说话一谦虚,就显得假,很故意,不会有人当真。

旁人皆以为笑谈,然而面对魏南,翻转过来,关陆自己都没想过,无心笑谈背面有没有一点点真切的卑微。

关陆从没见过魏南有大的喜怒哀乐。魏南总能牵引他的喜怒哀乐。

但他没有变得卑微。看重一个人,并不意味着你就该自轻。

关陆不知想了什么,对魏南笑了一下,捧着茶杯说,“没。”

直到喝完那杯茶,关陆才抽出魏南问的照片。

那是另外一个故事。关陆需要一点时间回想。他不会在魏南面前粉饰自己的劣迹,故事里,他就是个刚愎偏激的反面人物。

照片上的痕迹,是关陆自己给自己毁的容。在宣台的最后半年,他误会了他的生父和苏嘉媛,心怀厌恶,离开时不愿保存任何在此生活过的凭证。毕业歌不去唱,送别会不出席,照片也亲手毁掉。可他亲手毁掉的照片,仍被苏嘉媛留存着,至今。

这给他一种奇妙的感觉。你抛弃的往昔碎片,有别人在你背后拾起。

会为你这么做的人,有多大可能是你现在的伴侣,又有多大可能是你妈?

关陆去看过心理医生,在向苏家人出柜前数年,苏嘉媛安排的。她对关陆的性向早有察觉。十几年前,大环境不是那么宽松。在性向上做少数派,是个需要心理咨询的“问题”。

李医生老套地以“谈谈你的母亲”开场,关陆就笑了,他那时才十七岁,身高超过大多数同龄人,坐在沙发里,背脊挺拔甚至尖锐。他盯着医生,不驯又无辜地反问,谈亲妈还是后妈?

母亲,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题目。对关陆而言,有时母亲是阳光下丰密茂盛的森林,溪水潺潺,峡谷峙立;有时母亲又是无法理解的,是静谧夜晚,野外森林的憧憧阴影。

那天下午,李医生致电苏女士,客观地告知她,她的儿子完全了解,并接受自己与他人的不同。他的性向并不是童年创伤的阴影,也不是在尝试激怒她。

而通过这次会晤,通过关于母亲的剖析,关陆发现他爱她。

他爱一个逼他去看心理医生的女人。像天下间所有亲生的儿子对母亲一样。这对他的生母而言算不算背叛?关陆不知道,也不打算去想。

只是此时,捏着一张照片,关陆忽然想到,他的出走,或许伤她更深。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没办法把对着儿子的照片抹眼泪的白发老母亲形象套到苏嘉媛身上。但他确实欠她一个道歉。不能因为你看不清她是否受了伤,就抹销掉你欠她的东西。

关陆按下那张照片,向外坐了点,逗魏南说,“我明天带苏樱去临市,泡温泉。”

魏南听不出关陆什么意思,就提醒了句,“不要总是把苏樱当成男孩子。多照顾她。”

关陆瞟他,“哦,那你?”

“有点事。你们玩得愉快。”

关陆环顾室内,才露出笑,关注魏南的每一个微小表情。“我说,我走了,您一个人住不住得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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