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和皇帝……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禁开始好奇,只是搭不上话,也不敢搭,对方说的太意味深长,再加上脑海里涌上来的一些……从前听过的有关这一朝皇位争夺的传言,他一时间难以消化。正立在当地惊疑不定,眼前人突然看了他一眼,林晚风意识到看的不是自己,回头,果见白羡正从门边走来。
“你还没回答呢?”睿王从方才的话题中脱出来,唇边依旧染上若有若无的淡笑。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不知怎么反应过来是“喜欢白色”那个问题,下意识答道:“嗯……”
“寻常人家大约不种无甚用处的花卉吧,”说着看向脚边那丛天竺葵,方才说话间竟有一朵已在微微绽开,外圈花瓣还带着点淡绿色经络,显得很清丽秀美,睿王饶有兴致,甚至蹲下来观看,“天竺葵寻常多见红色和玫色这样的喜庆色,不想白色这么雅致,表哥品位很是不俗。”
林晚风被说的有些尴尬,种花只是随手随心的一件事罢了,还没有人这么单独挑出来和他探讨过。而且……又叫他表哥,真是让人无奈,他分明年纪不大辈分也不大。
白羡站到他们身边后不曾插话只是默默听,这时伸手搭了搭他的肩,该是叫他宽心的意思。两人眼神对了对,他浅浅笑了下,示意无妨。
三人又在花丛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林晚风对睿王的印象又深了些,觉得这个人不显山不漏水,但可能在随时打量你的一瞬间便知晓了很多事,而且你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比方中间对方忽然状似无意地问了他一句:“……后来为什么不读书了,你这样的资质,不去科考,很可惜啊。”
他整个心连带气息都一滞,白羡在一边替他回答:“家有病母,表哥只放心亲手侍奉。”
睿王看向他的眼神带了一丝惊讶,随后肃然起敬。可能天生就习惯赞美,有好话也不藏着掖着,就这么当面说了,叫林晚风很不好意思。正在不晓得如何化解,那个被打发出去的“随从”离开身体老远地提了个鱼篓回来,也不知是被鱼腥味熏着了,还是本身惧怕这活物,眉弯蹙得紧紧,一脸嫌恶又强压下去的表情。
三人停住话题互相看了一眼,都在眼底带了点心照不宣笑意。
廿七,缠杂
虽说与睿王一番谈话让人暂时开心,却总是不得真正舒怀的,两人间仿佛笼罩着一层低低的迫人气氛,有别人在场也就罢了,似这般夜深人静独处相对之时,便很难不察觉了。尤其着深黑里,甚至没有透亮的光线,更会让人情绪抑郁。
黑暗中,林晚风轻轻翻了个身,听闻身畔之人一声叹息,想来必也是睡不着。他伸手过去,很快就被握住,手指一根根错入,相扣相缠,体温在手掌间交换流转。
“晚风。”比较难得的,白羡居然会先开口。
他嗯了一声,当做在听的回应。
过了良久才有回声。
“我……我竟不知是悲是喜。”尽管声音放地低低的,仍能听出些许嘶哑和挣扎,“明明该高兴,一家人都获释,我,我却……”说着,翻过身来抱住他,体重大半都压在他身上,冷热不均的纷乱呼吸拂过,一个吻胡乱落在唇边——却不是因为情欲,他知道,真的想亲昵,反倒不是这样的。
“我是不是……自私的很?”交握的手被压得有点疼,林晚风终于听他把话问出来。很难得的,会听到白羡这么直接地自己吐露情绪,必是压在心头不知怎么办了吧。说起来,也许是跟从小就学着打仗有关,或者性格本身也有关系,这家伙几乎是下意识地不让人知道所思所想,若不是他日日与之相处,又身兼着“表哥”、“恩人”等身份,本也是读不太懂对方那少有表情的脸色和寥寥数字的言语的。
他反手绕过去抱紧,入手饱实完满,心头却拂过一丝虚空的感觉,仿佛隔着一个南北疆土这么辽阔。
“不是的。”他听闻自己苦苦地笑了声,“不是的,傻孩子,不然你还待怎样?不是你的错。”对,是他的错。
他明白的,他一直明白,像白羡这种身份,太不安定,就算落到当时那般凄惨,零落成泥,仍旧有说不清的变数,也许有一天便做回天上的青云了,这就是原本是云还是泥的区别。他那时明明想好只是暖慰对方年少情怀的,却还是那么快就妥协了……不该动情,不该贪心,甚至一开始就应该不回应的——这种事情,就连假戏真做都能假作真的,自古以来例子还少吗,更何况本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
乃至,还定下了一生之约。
当时他出口时那么平静,对方答应地也那么平静,其实也许那揉眼看清他的一瞬间,便埋下了这刻“自私与否”的种子,在独自思索的片刻里于心头翻腾过多少遍,他又哪里会知道了?他不过是“林表哥”,自诩了解他的子慕的林表哥,而已。
互相紧拥着,各自想着以往不曾想过的晦暗心思,良久,林晚风又听到白羡哑着嗓子轻轻问:“晚风,所以你是……绝不会跟我一起的,是吗?”
这个问题真是尖锐,像锥子一般戳开两人原本的暧昧缠杂,连抱在一起都要感受不到相互的体温。
他只觉得瘫软无力,再没什么力气,最后摸摸对方的长发,没有正面回答,“傻瓜,上到沙场,回到家族,等退了敌国洗了冤屈,你会……你必须不再记得我,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生几个白胖小子,鲜衣怒马,好不快活。就算想起我,也不过是……一个救济过你的远方表哥。如此。”
越说越无力,越说越悠远。
今天仿佛颠了个个儿,白羡似以往的他般,而他一直在温言回答……其实是终于发现自己的软弱了罢。
“不!不要那样,那……我,我不去了……!”不知道怎么做到的,能把头靠在他的颈项边,想必是个比较憋屈的姿势。
林晚风不想再说“傻瓜”,只是慢慢道:“别傻了,你会这样吗?再者,宽释你家的人,还不是捏着你家人的命在手里,你不顺着台阶上去,难不成——”
滚烫的东西贴着他脖颈的肌肤滑落,流到后颈项,已是凉透。只一股股不断地覆盖蜿蜒,这种从热到冷的过程便也再不那么泾渭分明,只能觉察到颈部大片的湿凉。
林晚风便打住,就着这姿势与少年相拥。
只是仍不免不放心,过一会儿等白羡稍一平静,止歇了点,便又道:“你明日避开那‘随从’,单独问问睿王殿下的意思,还有前线的情况,也好定下动身的时间,毕竟去到军营还要适应,是不是你曾经的那个军营都还不好说,事关家国,更事关性命,若是仓促上阵,不说其他人,就连我这个偏居边陲的表哥也是不能应允的。”
这些东西对方心下未必没有数,但他就是担心这家伙憨直,不知道计较,才这幅样子絮絮叨叨,来堆满这平时不觉,此刻却如芒在背的沉默。连自己都觉冒傻气。
顿了顿还待再说,一个“另外”没说全,嘴唇便被堵住了。
……当然是用手掌。
静默里听到白羡第二回无声叹气,头从他颈窝里抬了起来,吸了吸鼻子,轻轻道:“我晓得。”顿了顿,“我都晓得,我只是……”
是“我只是放不下你”吧。
林晚风刚为对方的明理而松口气,这回心头又捉起了。是啊,那些有思路可循的东西尚能分析,这无头无绪的感情,又该怎么排遣?
黑暗中看不见表情,不过想必眼眶红红,蹙着眉宇,一瞬不瞬地瞧着他吧。林晚风突然吭地笑了一下,动了动肩,道:“来吧。压了我半天,人都要压扁了……笨蛋。”
上面的人一怔,可能真的刚才注意到,于是松了松。真是,教都教不会不要乱用姿势这一项,此番放出去,不会对着别人也这么乱来吧……
这么心酸又无力地浑想着,林晚风抽出被压麻的手,摸索到手巾,去给那家伙擦脸。他可不想被糊一脸的鼻涕。
“晚风……”白羡要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还带着点不好意思,会他的意接过去仔细擤了擤,擦干净放回桌上,这才慢慢弯下腰来。
很深的一个吻,非常绵长,但不怎么激越,兴许之前的哭泣费了太多气力,只在最后气息紊乱时有一点燥乱。然后……就此翻身下去了,甚至背过去——都不敢继续抱着他。
廿八,脾气
第二天,大清早的兄弟两个就都赶早着起身了。实在怪不得旁人,这哪里是能让人好好睡觉的时候?
灶里头煨的粥自是不够四个人吃,再者,毕竟那两位都是贵客,用咸菜小粥招待总是不妥。这便起来做饭。于是,引火,暖灶,递柴;舀米,热油,炒菜,这一连串的默契,无须说话,眼神一递便心里有数。
——门外,随之早起的睿王脚步定了定,没有进去打扰,转而去了门前。
待到热菜上桌,糍粑略带焦香,林晚风开了锅盖,盛完饭正在铲底下的锅巴,白羡任灶下差不多刚好燃尽的柴火继续蒸腾余热,起身道:“柴快没了,我再去搬点?”
林晚风扫了一眼,明明还够用好几天的,心头一顿,也只默默点了头允着。眼神追到人出去,这才去继续手头活计,却在低头一瞬瞥到一爿紫色,转头一看,果然见睿王不知何时已温文地站到了他身边。
“王爷,早。”
睿王笑了笑,也不纠正,道:“表哥,早。”
林晚风寒毛竖了竖,泛起一丝无奈,也不再说,将铲下的糍粑单独用大碗盛放。热糍粑焦香扑鼻,很有嚼头,白羡有时候喜欢吃一些,他由是总多闷一会儿米饭,将它们单独留着。
门里忙着,门外则不时可见正拾掇柴火的白羡,各自无言,也井井有条。就在此时,突然冷不丁一句话冒出来,掷地有声——
“林公子,您不觉得,让白将军过这样的日子……埋没了他?”
林晚风手一顿。
也难怪有人要忍不住了,想来他和白羡私下里商量的,却还未曾透露给这旁人,睿王做什么打算尚不知道,此人却看出白羡对他的在意,便来游说了。
那人还想再说,被身前的睿王转头一睇,不敢再造次。
林晚风暗暗叹息,要说其它也便罢了,这一句却恰戳在痛处,正是无法可解,他努力忍了忍,才忍住没去搭腔。此时白羡刚好进门,不知是否听闻方才的言语,竟站在门口盯着那随从看了一眼,这一眼可不客气,那人生生退了一步,赶紧低下头去。前者也不说话,转而去将怀里的柴火放下垒好,利落地在灶边理出整齐的一摞。
白羡做这一切时,林晚风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心里一惊,接下来的事都浑浑噩噩,只记得吃饭的时候,又不知怎么弄了一下,白羡说了一句,睿王竟叫自己的随从站起来自己到一边去吃了,往后也不能再和他们同桌。那人一脸憋屈愤恨,又无可奈何的表情,林晚风看得可清楚。再接下来的席间,睿王不以为意,仍旧带着温和的笑容,吃点什么,说点什么,好歹是把饭吃完了。最后起来收拾的时候,睿王瞥了白羡一眼,又转而望了他一眼,他才突然又醒了一般。
庖房里,对着水槽中的碗筷,林晚风当然没有心情去洗,把旁边的白羡抓过来,道:“你……此人不似睿王,你就不怕他编排?”
白羡低头看了他一会儿,唇边一动道:“编排才好,好叫上头晓得,我白羡虽然傻,也不是全无脾气,能任由宰割的。”顿了顿,咬唇道,“晚风,我都晓得的。我也绝不会……叫他随意欺负了你。”
林晚风看着对面松柏一般挺拔俊秀的少年,眉间隐含凛凛神色,映着那一缕朝霞,顿时有种镶了金边的错觉,一时间怔愣了
——这一句“晓得”,看来的确是真晓得。
他慢慢松口气,笑了笑,退开一步去安心洗碗了。
只是他们俩的世界,真的越来越遥远,不复从前。不过,终于能完全放心了,真好。
之后,睿王又打发自己的‘随从’去买荤菜——明明还有条鱼没烧的——那人也不笨,未必心里没数,左右看了看,晓得自己惹着某人了,不情不愿地去了。由此,睿王便有了能和他二人单独交谈的机会。
林晚风不想听,让这两人独自去说,自己则转身……去了邬梅的药铺。
这邬梅一改平日的懒散,这会儿居然已经穿戴整齐,在小院里头的天井里晒药材了。乍见到他,仿佛也不惊讶,睇了一眼,继续整理铺晒。林晚风自觉地过去帮忙,不久便都弄好了,两人便回前头铺子里去。
“稀客呀。”懒懒哂了哂,倒一杯茶到他手边,“这回又要什么呀?”
过一会儿见他不说话,话唠的个性便显露出来,自个儿说将起来:“吭,难不成上次刚拿的两盒……这么快就用完了?我说林小子,你知不知道什么是节制啊……”
林晚风斜眼瞧着这人,连尴尬都提不起劲,也不去打断,听一会儿拿起杯子啜一口。反正恰好不知怎么起话头,听听这人唠叨,也蛮有趣。
邬梅叽叽咕咕说了一坨,好不容易停下来,趁喝水润嗓的功夫瞧他脸色:“林小子,没睡好觉,不像是‘过度操劳’,反倒神思倦怠,气郁于胸啊,怎么回事?”
林晚风放下茶杯,终于正眼瞧对方,只是说话生气缓缓,没有平时锐利:“哦……什么事儿,你不知道?”
“你小子的什么事,我怎么会知道,你——”说都一半,突然一顿,正色起来,“是你家的——”
“哦,原来他是谁,你果然一早就知道的。”
邬梅被他打断,怔了怔,恼火起来:“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顺便问问是不是跟你有点干系。”
林晚风并不咄咄逼人,反倒有些惫懒萧瑟的语气让邬梅没办法再生气,于是冷笑一声道:“我是罪臣之后没错,但那是我爷爷那辈的事了,跟我只不过是,只不过是……难不成因为这样,我在你眼里就永远是那什么的眼线……那什么的卖命狗了?”
林晚风瞧着对方,最终笑了笑:“算了,没什么,反正也是迟早。”又道,“你不用生气,我今天来,只是来配点给他调理的药丸,你最是清楚知道他哪里不好的。”
被这样的眼神看着,邬梅也说不出什么来,转身便去拿药去了,过一会儿回来塞了一大包给他:“呐,这些,一年半载总是够了吧,还有这两服,镇定安眠,算我送你的。”
林晚风付了钱,道了句“多谢”,再没多说什么,就转身走了。
等到门扉关上,脚步声也彻底远去,柜台后面的人才松下那一直挺地死直的背脊,手掌握拢成拳敲了记桌面,随后慢慢趴了上去,喃喃道:“死林子……你这死林子……”
你我认识几载,那小子才住得几天,竟然为他跟我这样说话……连句信我都吝啬说!死小子,你怎么就……怎么就不肯懂我!